二一八、俊才多年少(四)

俞國振合起雙掌,向著麵前的佛像微微一禮。

他並沒有跪拜,這模樣讓跟在方丈身邊的小沙彌甚是不悅,但方丈老僧卻象是沒有看到一樣,笑著捋須:“檀越禮佛已畢,可要在寺內看看?”

“既入名山寶刹,豈能不隨喜一番?”

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俞國振都無偏見,道教為本土宗教,佛教特別是禪宗,也已經完成了本土化,故此俞國振將之都視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但若是那名為禮佛實際上卻是行外道之事的諸教,他覺得還是不存於世比較好。

“鄙寺為洪武三年由妙寧大師所建。”方丈老僧引著他出了門,對於聚在廟門前的三百家衛,老和尚視若未見:“來鄙寺,有一處地方,檀越非去一見不可。”

“哦?”

老和尚領著他到了寺外,踏過草木森森的小徑,來到了一座土丘之前。俞國振有些好奇,這土丘算是什麽名勝,但老和尚親自彎腰下去,將土丘上的草葉撥開,露出了一座石碑。

“輔佐炎劉,嘉謀嘉猷。圯橋授受,進履情投,除暴滅秦,為韓報仇。此地亡楚,帷幄運籌。功成身退,縱至人遊。住茅避穀,白雲山頭。布衣素食,樂以忘憂,世代相續,萬世無休。”

默默看完這一排字,俞國振眉頭微動:“這是說漢初三傑中留侯張良?”

“正是,此乃留侯衣冠之墓。”老和尚微笑起來:“檀越英武非凡,他年必是留侯一般人物,隻是進退之間,尚須三思啊。”

俞國振定眼看著這老和尚,和癸泉子一樣,這老和尚大約是在紅塵中打慣了滾的,竟然能看出他胸懷之大誌來!

“宋時王荊公來此,也有詩雲:漢業存亡俯仰中,留候於此每從容。固陵始議韓彭地,複道方圖雍齒封。檀越身荷眾望,還須好自為之。”老和尚又道。

“大師認得在下?”

“無為幼虎之名,便是貧僧這深山野僧,也是久仰了。”老和尚合什施禮:“檀越為百姓生靈,作金剛怒目,實為我釋教護法天王轉世也。”

說到這,他又讚道:“也唯有我釋教護法天王,才能……”

“留侯乃黃石公弟子,黃石公是道家神仙,大師你看《封神演義》看多了。”俞國振淡淡地回道。

他想要利用宗教,卻不想被宗教利用,若是此時聽信了這老和尚之語,真以為自己是什麽護法天王轉世,那麽他今後的每一項功績,就都變成了釋家之勳業,成就了釋家之聲名。

老和尚微微愕然,然後合什,念了一聲佛號:“那本誨淫誨盜之書,檀越休在這佛門清靜之地談起。”

《封神演義》中將釋家佛祖菩薩,盡視為源自道家,故此釋教之中對在頗有憎言。俞國振笑了起來:“大家覺得《西遊記》如何?”

“《西遊釋厄傳》?善哉,善哉,乃是弘法之書,當多看,當多看!”

俞國振哈哈大笑,然後正容道:“大師,我在金陵、廣`州和欽`州,多與海商往來,聽他們說,西天天竺佛祖祖庭之地,如今已經是外道昌盛佛法湮滅,大師若是有意弘法,當效三藏法師,再行西天之路。”

老和尚聞言大窘,合什半晌,好一會兒才道:“貧僧老矣。”

“在下聽過一個故事,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皆欲至南海。富者欲買舟而下,卻未成事,貧者僅以一瓶一缽,自南海還。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也;不為,則易者亦難也。”俞國振轉過身來,麵對著張良的衣冠塚:“暴秦無道,有意滅秦者豈劉項二人?為與不為罷了。”

他這番話,當真是心聲流露,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國家繁榮昌盛安康幸福,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擁有更多原本該有的權利,都希望自己生活在光明之中。但如何去得到這些?靠造謠傳謠還是靠嘴炮?靠的永遠是踐行有為,而不是空談心性。

老和尚有些苦惱了。

他原本是想憑著自己的口舌,說動這位大名鼎鼎的無為幼虎成為白雲寺的護法檀越,借其之手弘揚佛法,結果卻被俞國振教訓了一番。

“檀越……”

“好了,今日打擾了大師,還請大師海涵。”俞國振拱了拱手,打斷了他的話:“在下尚有俗務要處置,大師請自便……哦,對了,一日之內,寺中僧眾,勿要下山。”

“什麽?”旁邊的沙彌聽了忍不住變了臉色,就是老和尚,兩道白眉也擠在了一簇。

“流寇之事,想必大師也知道,流寇向來不禮僧不敬法,若是給寺中僧眾造成了傷亡,那可就不大妙了。”俞國振微笑著道。

“是,是,檀越說得是!”

俞國振交待完這一句,也不管寺中僧人會做如何反應,而是直接向著正疾跑來的葉武崖行去。

“楊爾銘到了哪裏了?”他問道。

“已經過了大關。”

“過了大關,流寇尚沒動靜……倒是好耐心。”俞國振自言自語了一句。

在他身邊,章篪蠕動了一下嘴唇,臉色甚是緊張。

“章先生不必擔憂,雖然大關是我預設的戰場,流賊未在這裏發動攻擊讓我有些意外,但這並不影響大局,不是大關,便是是小關,最遠不會超過舒茶……”

隨著俞國振的話語,章篪腦海裏浮現出曾經看到的沙盤地圖,那地圖將周圍左近山川地貌一一再現,章篪此前還擔心那些地圖會有失真之處,但來到了這二鼓峰白雲禪寺之後,他默看周圍山勢走向,竟然與沙盤一一相合。

這讓他非常震驚,就算是分守四府的史可法手中,也隻有非常簡略的四府地圖,那圖籍雖然不是錯誤百出,卻也難以成為戰時的依據。

“這俞公子事先便已有準備,他一舉一動,莫不思慮深遠舉止得法……這世上莫非真有生而知之者,否則哪會有俞公子這般的天才?”

章篪跟在俞國振身邊,是他自己的請求,原本他是留在無`為城內的。俞國振也有些奇怪,史可法的這個幕僚不在相對安全的無`為城裏,跟在自己身邊做什麽。好在他的所有行動,也不怕有人跟著,但軍中不養閑人,故此章篪在他身邊的作用,就是以史可法的幕僚身份,與鄉紳、官吏交涉。

這些交涉事宜,原是俞國振最厭惡的,那些鄉紳,行軍時踩著他們家的苗了,升火時用了他們家山林裏的柴了,向他們買些糧食肉類……因此,當章篪跟在身邊之後,俞國振驚訝地發現,這位看上去老實保守、並沒有什麽才能的幕客,竟然將這些事情打理得恰到好處。

或許正是因為他太老實了,老實得那些豪紳都不好意思訛詐他。

“流賊的老營處,有什麽動靜麽?”章篪又聽到俞國振道。

流賊轉戰南北,相互之間都不是太信任,故此老回回離了廬`江縣,便將自己的老營放在了金牛渚。此地四麵平闊,往東南是給了混天王的廬`江城,往西是他們包圍得嚴嚴實實的舒`城,老營放在這裏,離前線較遠,不虞有誤。

“老營並無動靜,至少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消息傳來。”

“看來……老回回這廝還挺有耐心啊。”俞國振笑了笑,目光變得幽深起來。

又等了約有一刻鍾,終於聽到葉武崖傳來消息:“賊人動了,是小關,楊知縣進了小關!”

“好,接下來,就看我們了。”俞國振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傳到了方丈室中的老僧耳中,老僧白眉輕輕顫了顫,旁邊的沙彌有些膽戰心驚地問道:“師傅,為何弟子聽得那位檀越的笑聲,心裏……心裏總覺得不安?”

“那是虎嘯,幼虎一嘯,必要噬人。”老僧歎道:“可惜貧僧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否則讓這頭猛虎,為我釋教護法,哪怕天下亂世將至,也可保我釋教無虞啊……”

俞國振帶著眾人出了寺廟,他這一下並沒有掩飾行蹤,也不怕這裏的鄉民見了去向流寇通風報信,隻要流寇一開始行動,那麽即使有人報信,他們的反應也晚了。

從很早開始,他就在注意流寇的作戰方式,流寇一般會將婦孺小孩這些家屬單獨編在一營,稱之為“老營”,老營通常時是由戰鬥力最強的賊寇守護,但大戰之時,會將之設在離戰場較遠之處,隻留少許精銳守之。

所以,俞國振一開始,就將馬回回的老營當成自己的攻擊第一目標,流寇家眷,大多數在老營之中,隻要能破老營,流寇便不戰自潰!

老和尚聽得外頭動靜小了,慢慢出了方丈室,迎麵看著章篪背手而立,看著俞國振等人下山,上前行禮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如何稱呼?”

章篪目光有些恍惚,老和尚的話他沒有聽到,他的心思還在俞國振方才離去的交待上麵。他身邊跟著十幾位第五期的家衛少年,雖然還隻是操演訓練了幾個月,但連續經過巢`縣、無`為的兩場大戰,他們迅速成熟起來。

“施主?”

“哦……大師,方才大師說俞公子乃是佛門護法天王轉世?”章篪愣了愣,回過頭來向著老和尚問道:“那麽……大師覺得,俞公子今後會如何?”

“自然是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啊!”老和尚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應道。

這話讓章篪的心徹底動搖起來,這個老和尚能看出俞國振身份,應該是有幾分道行的,俞公子有此能力,若是再有幾分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