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烏雲聚危城(三)

“多謝官人……令小人得報大仇,小人此生無憾,甘願為官人正法!”王保宗拎著那顆頭,扔了刀,跪在血泊之中,向著俞國振叩首行禮。

俞國振走了過去,一腳將他踢倒:“胡說!”

王保宗愕然,他不知道俞國振為何會如此反應。

“此人殺你子,可銀汝妻女者是誰?驅使此人與銀汝妻女者,又是誰?”俞國振冷笑:“你隻殺了一小卒,卻不敢與真凶鬥,怎麽算是得報大仇?”

王保宗聞言渾身一顫,一臉不敢置信。

“汝等說,誰是汝等真正大仇?”

“闖逆!回逆!獻賊!”

一片高呼之聲中,群情激憤,旁邊站著的史可法,也不覺悚然動容。

“既然汝等皆知獻賊為汝等大仇,我給汝等一個複仇機會,獻賊必來攻無為,汝等可敢依城與戰?”

“願,願,願!”

“那好,來人解了他們的繩索!”

“啊?”無為知州羅之梅聞得此言,頓時心中一驚,他看了史可法一眼,史可法沒有說什麽,旁邊的張溥卻是頓足撫掌。

“好,好,好,不愧是俞濟民,不愧是無為幼虎……道鄰兄,恭喜,恭喜,朝廷之中,一直有人議論剿撫之策,但如何剿撫,莫衷一是,如今我卻知道,剿撫之策,盡在俞濟民手中!”

史可法微微點了一下頭,心中也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本這些流寇俘虜,根本不值信任,自流寇舉事以來,不知弄過多少次一降即叛的勾當,便是去年,流寇在車廂峽一戰中窮途末路,還是靠這假受撫的招數,躲過一劫,害得當得負責剿寇的陳奇瑜最終因此免職。

而俞國振則成功分別了慣寇與新附,再激起被裹脅的新附與慣寇的仇恨,這樣一來,那些新附就轉化成了民壯,而且比起一般民壯,他們與慣寇有著血海深仇,正是不死不休!

史可法默然許久,隻是默默觀察俞國振的手段,隻見俞國振又讓這些新附指認慣寇,凡被指出者,立刻被挾出,由新附中指認者將之處死,轉眼之間,無為城下,便已是有四百餘寇伏屍於地!

那血漸漸匯於一處,順著溝壑,流入河中,將河都染得鮮紅。

流寇原本就是如此,由慣寇督新附,待新附也變成慣寇之後,再去又督新附,如此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所到之處,殘害百姓,並將受害者也變成他們的同夥。俞國振俘獲的,正是留在巢`縣城中的賊寇一部,因此相互之間,認識得極多。

這一輪殺下,還剩餘九百賊寇,他們戰戰兢兢,隻恐也有人來指證自己。俞國振見無人出來指認,便對他們又道:“你們不是慣寇,想必為禍不多……”

聽得這一句,這九百餘人頓時鬆了口氣,不少人都失聲哭出。

“但是,既是從賊,便是有罪……汝等之中,想必都曾有殺掠殲銀之事,隻是如今並無苦主在側罷了!”

俞國振這話說出,那些人心又再度懸起。

“故此,死罪得脫,活罪難免,汝等想要無事,唯有一策,就是老實聽命,為守城輸送磚石箭矢,若是汝等還能立功,那麽便可與他們一般,過往不究!”

他這話說出,等於是又給了眾人希望!

正象他分析的那樣,這剩餘的九百餘人中,絕大多數都是盲目從賊的,雖然也隨賊為惡,但還不足以稱慣寇。如果有一條活路,誰願意跟著賊人去死?

“官人……官人所言,可是當真?”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問道。

這就顯出俞國振身份尷尬來,他隻是民壯首領,可不是能有權判定眾人罪否的大官。不過這難不住俞國振,他向史可法這邊一笑:“我所說,雖未必為真,但這位就是奉命分守四府的史可法史史參議,史參議,請上前來。”

史可法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俞國振所語,上前來到他身邊。

“賊人勢大,若不能分賊之勢,化賊眾為我用,無為定然不守。”俞國振在他耳邊低聲道:“史參議,如何取舍,盡在於君了。”

史可法看著他,然後抱拳,拱手,一揖,頭垂至膝。

做完這個動作之後,他上前一步,麵對眾人,再次拱手:“本官便是史可法。”

這群俘虜自然知道,他們追了許久險些抓到手的朝廷大官,便叫史可法。現在一見,果然是一個有威儀的人物,而且說話談吐,頗為親善,對他們並無太大的惡意。

“方才俞壯士所言,便是下官之所想,汝等原是良善,都為朝廷赤子,是賊渠獻逆等,迫汝等從賊,今曰若能幡然悔悟,反戈一擊,朝廷必恕前過,若能破敵立功,本官也不吝為汝等奏賞!”

俞國振退了兩步,讓史可法站在眾人的中心,看到史可法在俘虜中侃侃而談,他心中也承認,這位東林清流雖然能力不怎麽樣,但至少嘴炮的功夫還是極強的。一通講演,他大約也知道這些從賊的百姓大多沒讀過太多書,沒有怎麽引經據典,隻是說恕其前過賞其後功,說到動情之處,他聲淚俱下,陪著眾人哭泣,頓時惹來一片讚聲。

“史參議是好官!”

“自然是好官,要不方才那無為幼虎為何都聽他的!”

這樣的竊竊聲自然也傳到了俞國振耳中,周圍的家衛多有不憤者,卻被俞國振一個手勢就壓製住了。

“濟民休怪,名不正則言不順,史道鄰為朝廷分守四府,若不如此,這些從賊的百姓也不會信服。”身後張溥邁步上前道。

俞國振一笑:“天如兄不必解釋,我隻想做事,至於功名爵祿,卻是半點都不在意。”

一個行將滅亡的王朝,它的功名爵祿有什麽意義?俞國振將史可法推上前去,自己隱於後麵,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自保。他現在隻有這三百人,若是朝廷真因為他的功勞,給他一個什麽武職,受那些文官的支使和肮髒氣兒,那才是最不合算之事。

張溥聞得此言,不覺麵有愧色,以他的心姓,自然體會不到俞國振的想法,卻也不禁覺得,朝廷薄待了俞國振。

而且俞國振越是顯得人格偉大,他就越發自慚形穢。

“俞濟民真君子。”他挑起大拇指,真心讚道:“我不如也。”

張溥一向自視甚高,他在崇禎四年辛未科中的進士,當時隻是三甲頭名,可是卻敢為書商點評一甲的試卷,弄得他們的考師極為不滿。他糾合同道,辦複社以壯聲勢,走的就是後世炒作造勢然後入主中樞執掌權柄的道路。因此,他真心實意地當麵稱讚俞國振,倒是極難得的事情。

俞國振一笑,沒有說什麽。史可法也好,張溥也好,與他終究不會是一路人,如今相互利用,今後總歸是要分道揚鑣。

張溥見他也不謙遜,心中又有些著惱,隻是現在他可是有求於俞國振,因此也不好多說什麽。

俞國振抬起頭,開始打量無為城。

在很早之前,甚至在流寇破穎`州城之前,俞國振就想過,若是他來守無為,應該如何守法。

無為城高二丈二尺有餘,周長一千四百九十一丈三尺有餘,這個數字,早被他記在心中。這是一座小城,城中人口過萬,不過戰時,附近鄉鎮百姓紛紛逃入城中,人口可能達到三至四萬。

這麽多人,吃就是一個問題,好在無為還有些存糧,根據賈太基傳來的情報,城中有糧一千四百石,足夠支撐一段時間。流寇不可能長時間攻無為,俞國振算了一下時間,他們最多能在無為城下呆七到九天,超過這個時間,一來流寇所攜糧食未必足用,二來官府調集的援兵也會到達。那時流賊背腹受敵,隻怕要作鳥獸攻。

張獻忠是極狡猾的,他不會讓自己走到這種絕路。

所以,隻要堅守七曰,最多不超過九曰即可!

城中有佛朗機炮六門,隻是未必堪用,好在自己繳自賊人中的四門,葉武崖已經檢查過,完好無損可以轟擊。城中武庫裏也有些鳥槍,隻不過其中能用的,早就被俞國振狸貓換太子換到了自己手中,因此完全不能指望。

城中目前聚集的官兵和民壯,不算自己的家衛,共是六百餘人,加上可以征發的城中青壯,能有三千人守城,又新得這一千多俘虜,守城者便是近五千……對於無為這樣的一座小城來說,有五千人守城,基本夠用,唯一值得擔憂的是,城中無論是官兵還是民壯,都沒有多少實戰經驗,而官長也不擅於兵事,守城調度,隻怕還得依靠自己。

因此,還得想辦法控製住守城的指揮權。好在自己在無為聲望足夠,便是知州,此際也不得不聽從,再加上史可法如今應該也會配合,調度之上,不會有太大的麻煩。

流寇數量,也已經審問偵知,流寇主要是三股,張獻忠、老回回、混天王,張獻忠實力最強,擁眾有七萬,老回回混天王合起也有五六萬人,因此,共是十三四萬。

五千對十四萬,雖然賊人中大半是老弱,但俞國振也知道,守城一方堪用者,可能也隻有他的三百人。

俞國振正沉吟之間,史可法已經演說完畢,他徑直走到俞國振麵前,長揖為禮,沉聲道:“無為數萬百姓,便托與公了。”

“無為是我鄉梓之地,便無囑托,敢不效力?”俞國振道:“隻是不知,史參議可願將調度之權盡數付我?”

史可法聞言雙眉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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