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豈向腐儒談周禮(三)
智一二外表端正,但若是一笑,便露出幾分走江湖的猥瑣來。
他四十開外的年紀,為得能顯仙風道骨,留著長須,外加長指甲,不過現在他的模樣有些狼狽。
不僅衣裳襤褸,就連長須與指甲,都變成了顏色,看上去象是一頭倔強的老山羊。
“智先生,先去洗漱一番吧?”旁邊的徐霞客模樣比他要周全得多了,徐霞客心裏也覺得奇怪,兩人登船返回襄安時,智一二的模樣還很正常,可就是在船上一會兒的功夫,他的模樣就變了。
“不必,俞寨主急著等我的消息。”智一二一臉凜然之色。
然後就看到俞國振匆匆走了過來,智一二立刻迎了上去,向著俞國振深深作揖:“智某見過俞寨主!”
俞國振看到智一二的模樣時,也不禁嚇了一跳,這模樣不象是從荒山野嶺裏回來,倒象是從火災現場逃出的。他看了看徐霞客,發覺徐霞客還周整,心中隱約便猜到這廝在演戲。
“智先生何必多禮,這一路上辛苦了。”無論是不是演戲,隻要他帶來了好消息,那就夠了。
“是有些辛苦,一路上老虎遇到兩頭!”智一二睜著眼睛說起謊來,旁邊的徐霞客有些愣了,他難道就不怕自己揭穿麽。
“五十兩。”俞國振豎起一個巴掌。
智一二精神大振,頓時將自己一路上遇到的種種艱險都拋在了腦後,伸手掏出幾塊石頭:“這便是俞寨主所要的鐵石!”
俞國振接過那幾塊石頭,敲了敲,心中的一根弦鬆了下來。
他認不出鐵礦石,但是他手下卻是有內行的,因此下令道:“將紀循召來……紀燕,你去!”
紀燕快步跑了出去,他父親不在寨子裏,要召來還得先去窯場。他才跑了幾步,就聽到身後俞國振又喚他:“不必了,我們去窯場!”
在碼頭上忙著運砂石的李虎三,又看到俞國振匆忙經過,這一次俞國振更是瞧都沒有瞧他,仿佛有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發生。李虎三不認識徐霞客與智一二,便拉著監督他們幹活的家衛問道:“那兩個人,就是在俞寨主左右的那兩個,是什麽人,俞寨主這模樣,莫非出了什麽急事?”
“那是徐先生和智先生,去城東廂尋礦了,看這模樣,應該是尋著了。”那家衛早得了俞國振的指令,可以回答的事情,隻管回答,因此他也不保密:“鐵礦,若是能成,我們新襄自己就可以冶鐵了。”
“自己冶鐵……哈哈哈哈。”聽到這句話,李虎三大笑起來。
“有什麽好笑?”
“我隻道俞寨主無所不知,原來他也有弄不明白的事情。”李虎三冷笑:“我們在佛山見人家的冶鐵爐子,一爐少說得有三四百人,你們如今合寨就這麽點人手,建冶鐵爐子,哪裏、哪裏……”
說到這,李虎三自己說不下去了。
“想到了吧,若是建成了冶鐵爐子,你們就轉到鐵場去當苦力去!”那家衛噗的一笑:“況且,你們看碼頭上的龍門吊!”
碼頭上的龍門吊,一直是讓李虎三等人驚訝的工具,原本要十個人才能搬起的貨物,用絞盤帶動滑輪,龍門吊隻需要三四個人便可以完成,而且更為安全迅捷。
“我們小官人在襄安時便已經在研究水輪,以水輪帶動鼓風機,再以絞盤代替人力,欽州多牛,別人要幾百人才能成的一個爐子,我們隻需要一百人甚至幾十人便能成。”那家衛少年極為傲氣地道:“李虎三,你那點微末的見識,就不要在我們小官人麵前炫了。”
李虎三愕然。
“就象方才你問我們小官人的問題,當真是蠢到極點,你以為我們小官人去廣州府是去收貨麽?咱們新襄寨,用不得半年時間,物產將極大豐富。各種鐵器,現在已經有了的棉布、香皂、木器,將來還會有更多物產……我們新襄自有特產,何必去與鄭一官搶絲帛瓷器生意?”
被這家衛少年披頭蓋腦地教訓了一頓之後,李虎三愣住了。
鄭芝龍與劉香老之爭,歸根到底就是海上貿易線之爭,但他們二位想的,隻是已經存在了的貿易內容,絲綢、瓷器,再加上一些雜貨,卻從來未想到自己開拓新的貿易項目。
家衛少年噗笑著搖頭,似乎是在嘲笑李虎三的愚蠢,不過這一次,就連最聽從李虎三的海寇也沒有誰氣憤地爭辯。
有什麽可以爭辯的,雖然他們是苦力,可是該有的待遇,新襄並沒有少,一身厚布製服,每曰裏都被強迫刷牙洗澡……雖然他們還不太習慣這種生活,但卻不得不承認,新襄自己產的布、香皂,確實是相當不錯的物產。
有這樣的物產,俞國振要開辟貿易的新內容,將商品反銷到廣州去,那算什麽奇事?
“好了,繼續幹活,休要偷懶!”家衛甩了一下鞭子道。
在船上的俞國振,心裏雖是發急,麵上卻越發沉靜,他也不理睬智一二,而是向徐霞客與隨同保護他們二人的家衛細細發問,得知這十幾曰,那智一二雖然有些不著調兒,但倒確實是在欽州和廉州往來奔波,爬了數十座山頭,淌過幾十條溪流,就是海灘,都不忘去挖兩桶砂子。
其間當然也有一些艱險,但沒有遇著老虎那樣誇張。
發現鐵礦石的所在,離新襄較遠,已經快到了廉州,不過那地方離水邊倒是很近,礦山到最近的可以靠船的碼頭,也不過兩裏道路。
“以智先生所見,這鐵礦含鐵量如何,另外,這鐵礦易開采否?”俞國振問明了方位,心中在算了一下後又問道。
“俞寨主,單以含鐵量而言,這些鐵礦,怕是要再行篩選,開采難度也不少,若真要開此礦,不是一兩百人可成的。”智一二倒是對此很清楚:“便是兩百壯勞力,每曰最多也隻能開出一萬斤礦石來,以老夫愚見,這一萬斤礦石,能冶出兩三千斤鐵便到極限。”
智一二是這方麵的專家,他對這裏的鐵礦判斷,大約就是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含鐵量,實在算不得好鐵礦。兩三千斤鐵,在大明來說,當真不算什麽,嘉靖十三年僅廣東布政司一地,產鐵量便高達三千一百餘噸,而直至一百三十年後,歐洲產鐵量最多的俄羅斯,在一六七零年的年產量也隻不過是二千四百噸!
而且此時大明的冶鐵技藝,也是冠絕天下,俞國振在與紀循討論各種冶煉方法時,發覺大明工匠已經能使用坩鍋,已經學會將治鐵與炒鋼連在一起,而燒瓷器的窯匠們,也已經設計出了原理類似於反射爐的“倒焰爐”。
俞國振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紀循反複摸索,製造出最合適的高爐與平爐,高爐冶鐵,平爐煉鋼。
新襄寨離窯場也隻是兩裏許的水道,片刻就到了,俞國振這個時候趕到窯場來,窯場這邊當然知道是有事情,不一會兒,紀循就到了俞國振麵前。
當他從智一二那裏接過鐵礦石後,用舌頭舔了舔,咂了咂嘴,又拿錘子敲了敲:“小官人,果然是鐵礦石,這等鐵礦石可用!”
“這樣就好……咱們先試煉一番,我給你……半年時間吧,爭取半年之後,能拿出合用的高爐來。”俞國振鬆了口氣。
“半年絕無問題,咱們在襄安時,便已經設計出了圖紙,如今一共建了五種高爐,隻要礦石供足,甚至隻需要三個月,便能摸索出最適用的爐子來。平爐也是如此,最多兩三個月便成了。”紀循眼睛閃閃發亮,他是鐵匠出身,卻有一段時間不得不去紡紗織布,後來被俞國振簡拔出來,負責窯場項目,唯一的兒子紀燕,如今也已經升為夥正,並且進入了教導隊,明顯是為提拔做準備,因此,紀循對俞國振是極為感激,做起事來也極為積極。
“安全第一,你要記著這一點,咱們並沒有急到拿人命去填爐子的地步。”俞國振道。
旁邊的智一二眼睛眨了眨,不失時機地插嘴:“不用人命,不用人命,我觀諸位氣血旺盛,若是爐子裏有什麽不如意之處,將指甲、須發剪下來投入爐中,也可取代人……”
紀循噗笑著看他,智一二泰然自若:“老夫在佛山、梅州等地,也為人看過爐子的風水,故此略知一二。”
“那麽這位智先生不防看看我們這爐子的風水?”紀循道。
“罷了,不要逗智先生了,他勘礦也著實辛苦,既然這鐵礦可用,那麽接下來,便是尋人開礦。將岸,官府那邊,你且去尋王知州,請他行個方便,另外開礦人手,可以靈山縣招募。”
“是!”
“智先生,若是智先生還想賺上一筆,便請智先生在欽州周邊,每尋著一處礦山,在下就奉上五十兩白銀為禮,如何?”
智一二連連點頭,他給人看風水,最多也不過收得一二十兩銀子,而且還不穩定,一年難得有這樣一次。尋礦雖然辛苦些,但隻要有俞國振派著的家丁在,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危險。
俞國振吩咐完畢之後,胸懷大暢,有了鐵礦,加上原本就有的煤礦,還有已經在廉州海灘上發現的石英礦,他的冶煉製造業已經不再是等米下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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