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命是一襲華麗的錦袍

李碧華曾經說:“‘張愛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無波,越淘越有。”

話是李碧華一貫的尖刻俏皮,卻並沒有說錯。畢竟是張愛玲呢,伊本身已經是一折傳奇,至於伊筆下的那些故事,仿佛舊上海黃昏裏碧藍瀟瀟的天幕,石庫門牆頭下開著夾竹桃花,粉的白的小朵小朵挨挨擠擠,遠處連綿的紅瓦天窗偏棲著灰尾的鴿子,隔壁人家無線電正唱一支靡靡之音,樓裏的女人自顧自撣著衣裳想著心事,桌子上堆著玫瑰瓜子的細殼,或許有大紙包的炒栗子,微微的香氣散發在空氣裏,冷而靜,像幹玫瑰骨朵沉到綠色玻璃瓶底,白酒的辛辣摻上冰糖的甜綿,帶著無盡的蒼涼與淡惘,是朵雲軒舊箋上模糊的一團光暈,是三十年前的月亮——不說也罷。

張愛玲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的並不少,比如遠的有《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半生緣》等等,近的有李安掀起無數話題的《色戒》。數十年來,無數影視圈中的人,總愛把張愛玲拎出來抖一抖、拍一拍,哪怕落下一星半點,那也是沉香屑。其實張愛玲自己也是編劇,也寫劇本——不過仍舊是電影劇本,電視畢竟是這幾十年才作興的產物,移居美國的張愛玲究竟看不看電視呢,竟不得而知。

張愛玲的作品備拍成電視劇的並不多,數來數去寥寥可數,倒也沒旁的緣故,隻因為她的作品短篇多,長篇少。對電視劇而言,要拍出二三十集的故事,用短篇來改編隻怕是遠遠不敷用的。於是伊在大陸地區唯二公開發行的兩部長篇作品,也成了屈指可數的適合改編成電視劇的作品了。

然則還是拍了,林心如、蔣勤勤、譚耀文、李立群、常铖、胡可……定睛一看倒有三位美女,而且其中兩位還是演瓊瑤戲出身。早說過瓊瑤阿姨最會挑女演員,她選出來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半生緣》是個淒厲到近乎森冷的故事,比不得《情深深雨蒙蒙》,更比不得《金粉世家》。民國背景的故事裏頭,張愛玲是最無情的那支筆,她把人性最醜陋、最無情處掰開了、揉碎了給你看,還不許你哭。因為早就將原著讀了十遍八遍爛熟於心,所以林心如飾演的顧曼楨甫一出場,幾乎就叫人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電影版的《半生緣》是吳倩蓮演顧曼楨,那倒還好一些,因為吳倩蓮的氣質是偏於清冷淡泊的,就像一件瓷器,打碎了亦是擲地有聲。可是林心如那般嬌豔的容貌,就像是一朵花——電視劇鏡頭裏一閃而過的大片桃花,嗬口氣都能融化了似的。至今仍記得她穿著銀灰色的旗袍,罩著一件白色大衣,身姿楚楚地站在桃花下,“人麵桃花相映紅”便是說的此情此景吧。隻是這樣的明媚鮮妍,一想到後頭的故事,真叫人不忍心看。

黛玉葬花的時候說過:“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麽沒有?”世上事大抵如此,有人的地方,什麽樣的人倫悲劇沒有?

2002版電視劇《半生緣》的畫麵十分明亮,服裝化妝都堪稱精品,隻不過彼時此劇的風格讓許多“張迷”頗為疑惑,因為這一版的電視劇太像民國偶像劇。林心如的氣質嬌嗔溫婉,不像底層人家出身的苦孩子,仍舊不脫大家小姐的底子——演員沒吃過人生的那種苦,眉眼間皆是恬淡的靜麗,自然不像張愛玲筆下的人物。

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再好也帶了幾分戾氣。顧曼楨是難得沒有戾氣的一個,可是她的命運悲辛,就像是鵝卵石,或許一切的棱角反倒讓生活給磨平了。歲月的河岸邊,默默然沉甸甸,唯有十八年回不去的悵然若失。

但林心如來演顧曼楨,反又令觀眾另外懸著一口氣。因為她太美,太嬌豔,就像一枝春風裏的桃花,所有人都知道等待曼楨的是什麽,所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時候,更催人淚下……是誰說過悲劇就是撕裂最美好的東西給人看?演員越美,越是氣質純良天真,越讓人不忍心去目睹這樣一出劇。

蔣勤勤出演顧曼璐,也是很冒了一點風險。對演員而言,演這樣的角色當然是吃力不討好。但在這部劇裏,她的妝容真是豔麗啊,林心如的妝扮是嬌豔,而她是豔麗。如果說林心如像一枝楚楚的桃花,那蔣勤勤在這部戲裏,則是穠豔無比的海棠。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她的豔,是凝碧一泓,風月無限。

那時候的蔣勤勤正在美貌的巔峰上,所以由她來飾演憔悴珠黃的曼璐,多少有點欠缺說服力。好在演技可以彌補一切,到後麵她的麵目猙獰,亦叫人不忍心看。卿本佳人,顧曼璐亦不是壞人,可是卻落到這樣的地步。

胡可的石翠芝是很出人意料的一個。或許受電影版《半生緣》影響太深,印象裏老覺得石翠芝應該是小鼻子小眼的秀氣女人,看到胡可的石翠芝還有點犯嘀咕,長得太漂亮了,亦太洋氣了。但小說裏的翠芝出身富貴,富貴人家的孩子其實多少帶著點天真,胡可的眉眼裏正好有點稚氣的天真,亦算是難得的人選了。

跟《半生緣》同年拍攝的張愛玲的作品還有《金鎖記》。《金鎖記》的編劇是王安憶,導演是黃蜀芹,主創不可謂不強大。而《金鎖記》的畫麵令廣大“張迷”十分滿意,懷舊的暖色調鏡頭,一器一物都仿佛真的舊物。光線永遠是暗沉沉的調子,演員亦是實力派,簡直是奢侈到用拍電影的辦法來拍電視劇。到現在我仍舊能想起導演的運鏡,仿佛真的有澄澄的金粉,是空氣裏細微的飛塵,隔著嗆人的氣息,那些明滅的光,幽淡的影。黃金枷鎖劈死了人,而電視劇的最後,卻是一個溫暖光明的結局。

這亦是電視劇的為難之處吧。張愛玲那樣一部戾氣十足的作品,若是按照原著絲絲入扣地拍,怕萬千觀眾看了都心灰意冷,所以王安憶才給出一個光明的尾巴。有時候這樣一想,頓時釋然。

2008年的時候,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終於又被搬上電視機屏幕,陳數的白流蘇,黃覺的範柳原。這兩位演員都是實力派,尤其陳數,從《新上海灘》到《暗算》,每次她的出現都如驚鴻一瞥,讓人驚豔不已。黃覺更是風流倜儻,頗有點範柳原的神韻。

奈何這畢竟是一篇中篇小說,改成三十六集的電視劇,到底略顯單薄。好在執筆的是著名編劇鄒靜之,加的戲、改的戲都十分精妙,但和原著比較起來,電視劇的調子仍舊偏向了溫暖明亮——像張愛玲那樣冷厲尖刻的筆觸,實在不適合忠實還原。

張愛玲自己的故事,亦被拍成了電視劇《她從海上來》。因為涉及胡蘭成,所以這部劇的命運亦是一波三折,最後曆經改名、重新配音等等一係列複雜的過程,才得與觀眾見麵。

那時候就覺得這部戲演員選得好,劉若英氣質清淡,很適合演張愛玲——上一個我覺得適合演張愛玲的演員,還是林青霞。張愛玲並不漂亮,如果用林姐姐來演,當然太漂亮了,會分散大家的注意力。劉若英是恰到好處,眉目素雅,而且她總有一種疏落的氣質,像是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層。

最妙的選角大約是趙文瑄,他演胡蘭成。年紀與氣質都對,連那種漫不經心、拈花惹草的微妙之處都對。看他打著傘與劉若英站在一起,就像數十年前的故人隔著時間的虛空劈麵而來,而暮春的上海,是在下著雨了。

《海上花》是張愛玲翻譯出來的小說,但隻在1998年由侯孝賢拍成了電影,至今還沒有一部電視劇來講述這個故事。電影《海上花》的主演是梁朝偉、劉嘉玲、李嘉欣、羽田美智子。那也是第一部讓我覺得李嘉欣並不是花瓶的電影。她適合演亦舒或者張愛玲筆下的人物,活著,張揚或低調,抗爭或無聲,可是她可以活得最自我。

所以一直盼著《海上花》可以拍成電視劇,畢竟電視劇表現的空間可以更大。雖然這部作品的作者並不是張愛玲,但畢竟是由她執筆將全書從蘇白翻譯過來的。不過這樣的題材,估計又是電視劇製作上的禁忌,況且即使拍出來,也不會像原著那樣冷靜殘酷。

很奇怪,去過上海很多次,卻並沒有一次起心去常德公寓張愛玲的故居看看。因為雖然明知道她是這世上真實存在過的,可是卻明白她的不一樣。所謂謫仙,就像她說生命是一襲華麗的錦袍,爬滿了虱子,我們亦知道,她隻是說說而已,她早已不在意那錦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