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廷辯
盡管嘉靖一直皺著眉頭,但他看的卻很仔細,那本冊子薄薄的,總共不過數十頁,他竟是看了足足有半個時辰。
清流們心裏都有些不自在,皇帝看得這麽認真,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妙啊。而且,就這麽沉默著觀察皇帝看書,對體力和耐心也都是種考驗,因此,時間顯得越發的漫長了。
良久,嘉靖終於合上了書頁,有些疲憊的向後靠去。龍椅說起來很尊貴,實際上卻很不舒服,不過,好歹算是有個靠背,比站著肯定強不少。
“張……夏愛卿,翰林院修的這部商史,你念給眾人聽聽,趁著書剛寫了個開頭,多提點意見。”先前的反應,已經讓人難知深淺了,接下來的旨意更是意圖難明。
提意見?皇上想要什麽樣的意見?另外,那個臨時的換人之舉,又預示著什麽?
“老臣遵旨。”夏言走前幾步,在丹墀下站定,恭恭敬敬的從黃錦手中接過書冊。他注意到,書匣中還有另一本書冊,嘉靖並未提及,黃錦也沒有把那本書交給他的意思。
疑惑,愈發的濃重了,然而,夏尚書卻絲毫不受幹擾,表現得一派從容,他抑揚頓挫的念誦起來:“殷王紂,或曰帝辛,名受。為帝乙少子,以母為正後,辛為嗣。帝辛天資聰穎,聞見甚敏……”
開始時,夏言的聲音頗為宏亮,語速也中規中矩,但是,念著念著,他的聲音就變小了,甚至還不合時宜的拉了個長音出來。不單是他,兩班朝臣也是一陣**。
這後商書不光名字跟後漢書類似,連文體都差不多,這分明就是紀傳體啊!小道士正正經經的修了部商史出來?這實在是太出人意表了。
龍椅上的嘉靖微一皺眉,身邊伺候的幾個太監會意。同聲大喝:“肅靜!金鑾殿上,誰敢失儀?”
殿內安靜下來,夏言的念誦聲亦恢複了平穩,然而。殿內的目光交流,卻變得無比繁忙。
不會錯!這就是一部紀傳體的史書,中規中矩,一點出格的地方也沒有。在場的都是飽讀經史的大儒,當然不會分不出這後商書的內裏乾坤。但沒人會認為這是小道士改邪歸正的預示,因為他們很快就明白劉同壽在玩什麽花樣了。
所謂紀傳體,就是以人物紀傳的方式闡述曆史。以紀來記述帝後生平,名臣異士則以列傳述之,再加上記載風土人情、禮法製度的誌,便構架成了一部恢宏的史詩。後漢書,三國誌,都是這種體裁的史書。
劉同壽獻上的這本後商書,隻是個開頭,僅僅寫到了三位君王。一位是被後世稱為商紂王的帝辛,另一位則是周文王父子。
對於這幾位君王的生平,書中的考據還算嚴謹。隻不過,書中統一以‘或曰’二字作為借口,添加了很多無法查證的內容進去。
這些內容,就是關鍵所在。
自古以來,桀紂就是昏君的代表,在儒家的諸多經典中,這倆人殘暴不仁,荒淫無度,昏庸無能……總之,就是集所有儒家認定的皇帝缺點為一身。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後人做反麵例子,令帝王們自省。
所以說,商紂王,就是一個圖騰。人人痛恨蔑視之,其生平究竟如何。有沒有幹過什麽好事,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劉同壽的後商書,補全了這方麵的內容。他把這位少時聰穎,成人後更是文武雙全商紂王,寫成了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
書中敘述了商紂王如何重視農桑,並以強盛的國力,向東南開拓,將領土擴大至山東、安徽,以及兩江福建,使得這些地區得以王化的豐功偉略。其中的細節大多無可查證,但紂王征服東夷之事,卻是有史可查的。
除了軍略外,書中還詳述了商紂王任用賤民為官,唯才是舉的舉措。這些變革措施,後來成了他的罪名,即:以賤民辱貴族。
另外,這位昏君的個人生活,也得到了充分的描述。總而言之,後商書的記載,將商紂王從一個昏君的象征,變成了一個頗有爭議性的帝王。如果有人喜歡聯想,甚至能將其與本朝的某位皇帝聯係起來。
這樣的內容,顯然無法令嘉靖滿意,反過來倒還差不多。但劉同壽不是笨蛋,自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說完優點,書中話鋒一轉,開始曆數起紂王的缺點來,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決定性的一條,就是這位帝王不虔誠。
商朝和後來的周朝不同,商朝的國君被稱為帝,而非王。之所以如此,因為商朝是個神權合一的集權國家。在商朝統治期間,華夏由多神教,向單一宗教開始轉變,商朝的帝王奉神話中的帝俊——即儒家說成的虞舜為祖先,自稱天命所歸。
書中的理論就是,紂王並非昏庸糊塗的帝王,而是完全相反,之所以被人滅了國,就是因為他不敬天地,太過自大。
為了證明這個理論,書中列舉了諸多紂王不虔誠的劣跡,當然,這些事跡都是以或曰開頭,卻不見於任何經典史籍。其中包括:摧毀廟宇神像,為外來的西方教所誘惑,不敬華夏本土神明,甚至還在女媧廟留下淫詩一首,褻瀆神明等等……
看過了帝辛紀,再看周文王父子的紀,事情就很明白了。後兩者的文略武功,都不及紂王,所長者,不過虔誠篤信,堅信華夏固有的神明不動搖。
這本後商書,以虔誠與否為標準,將商、周的帝王做了區分,表達出了一種非常不靠譜,堪稱異端的思想。文才武功都不重要,荒淫好色也不是缺點,隻要帝王足夠虔誠,就能江山永固,延續萬年。
這種思想,與儒家的理念南轅北轍,殿中眾臣聽罷,無不義憤填膺。但是,沒人敢出聲反駁,皇帝的態度決定了一切。
皇上為什麽一直皺著眉頭。很不爽的樣子?顯然書中的商紂王讓他有所聯想,因此心情很糟,這位帝辛,和他的前任正德實在太像了。
朝中無人不知。‘正德’二字,乃是嘉靖朝最大的忌諱,膽敢說正德好話的人,隻有粉身碎骨一個下場。這書裏若有若無的影射出了正德,皇帝卻沒發火,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顯然,這書中表達的‘虔誠決定一切’的觀點。相當符合皇帝的意願。而正德的問題……如果換一個角度想,這不正說明了當今天子繼承大寶的必然性嗎?
要知道,正德皇帝對於宗教,也是相當隨意的,除了不歧視佛教之外,他甚至對黃教和喇嘛教都有所研究。就算他同時對道教也很尊崇,但信仰最重專一,正德這種朝三暮四的做法。無疑是對上天的不尊重。
而正德朝的文治武功,確實又在嘉靖朝之上。至少正德一直不差錢,而且還戰無不勝。甚至親自上陣殺過韃子。事實就是事實,哪怕嘉靖不願意相信,滿朝大臣也盡力配合皇帝,詆毀先帝,嘉靖的心病依然存在,沒錢花可是實實在在的問題,不是想回避就能回避得了的。
劉同壽的後商書給嘉靖提供了一個憑據,讓他與前任對比的時候,可以理直氣壯的展現優越感。同時,那些為士林所詬病的缺點。比如好色、奢侈什麽的,也不再成為缺憾,因為這根本就不重要。
這本後商書,與其說是史書,還不如說是宗教史,而且是專為拍馬屁所撰寫的。饒是清流們的準備如何充分。一時間也是應對不暇,根本沒人想到,史書還能這麽寫。
“啟稟陛下,書中所述,雖然情理上可以說得通,然則,其中捕風捉影的內容是不是太多了?於史家而言,孤證已是不足為憑,這後商書的大半內容,連孤證都談不上,隻是……”夏言謹慎的斟酌著詞句,試圖先將此書從正史範疇給排除出去。
初衷,他已經完全顧不得了,此書若被列為正史,他和在場的所有人,就成了儒家的恥辱,後世的笑柄了。利用此書,劉同壽先是拍了皇帝的馬屁,順手又在儒家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不阻止怎麽行?
“夏大人言之差異……”劉同壽的準備可比夏言充分多了,他早就預計到,別人會從何處質疑他,並相應的準備好了說辭。
“古人雲:以史為鑒,可知興替,曆史,就是讓人總結經驗教訓的。商王朝開拓進取,武功一時無兩,何以滅亡?隻因為君王多納了幾位嬪妃?多蓋了幾座宮殿,多花了點錢改善生活?可能麽?當然不可能,唯一的原因,隻能是帝辛的不虔誠,觸怒了上天。”
朝臣可能還沒反應過來,劉同壽卻心知肚明,嘉靖讓眾人商議討論,一方麵是想借機給後商書定性,肯定其核心思想;另外,他也存有疑慮,想將紂王英明神武的內容做些刪減。
劉同壽當然不能完全遂了嘉靖的心意,這事兒牽涉眾多,必須得按照他的設想來。
“其中的大事,都有經典可做旁證,小事考據不明,卻都是些旁枝末節,僅僅是為了更詳細的說明而已。夏大人若是想反駁,那就得舉證駁斥之,若不能駁,修史這等大事,又豈能因你一言而否之?”
夏言聞言大怒,轉身指著劉同壽,須發皆顫,厲喝有聲:“放肆!黃口孺子,讀書未久,僥幸得了功名,竟敢信口雌黃,妄評史事,詆毀大臣!豈不知……”
“妄論?”劉同壽打斷了夏言的話頭,一臉玩味的反問道:“這麽說,夏大人認為書中的立論是錯的了?那去年水災時,上表奏請天子,說上天降災,人君當齋戒沐浴,禱告上天,以息天怒者,卻又是誰?既不信神明,為何又以此要挾天子?”
“你……”劉同壽強詞奪理,夏言卻措手不及。
儒家行事,一向是於己有利的,就有道理,反之則斥之以荒謬。在祖製、信仰、朝廷法規政策等領域中,他們都是這麽搞的。一方麵敬鬼神而遠之,出了天災人禍,卻又將其歸咎於皇帝,不承擔義務,隻享受權利,典型的政客行為,而且是最下作的那種。
夏言的口才相當了得,但是,這個話題中處處陷阱,一不小心,就會把已經傾向於劉同壽的嘉靖,徹底觸怒,他縱然渾身是口,滿腹經綸,一樣奈何不了劉同壽。
而在劉同壽的胡攪蠻纏之下,相對溫和的那些辦法,又毫無施展的餘暇。於是,辯論剛開了個頭,夏言就被逼得啞口無言了。畢竟是名傳後世的大人物,夏言也沒那麽容易認輸,他很快就想到了擺脫窘境的辦法。
“啟稟陛下,如此撰史,老臣實在聞所未聞,不若將此書傳閱京師,由天下人共作評判,以為公論。如此一來,也可使得天下人信服,不至為後人所笑,未知聖意如何?”夏言決定換個戰場,輿論戰場,尤其是文化界的,畢竟是掌握在士人手中。
嘉靖沒有立刻答話,他很遲疑。
夏言的態度言辭都很謙卑,但隱隱也做出了威脅,一意孤行敲定下來的史籍,說服力的確不足。這些年來,他一直進行的改禮製,麵對的就是同樣的難題。
可若是真如夏言所請,事情的演變,就脫離他的掌控了,好容易有個讓自己行為崇高化、正義化的機會,他又怎舍得放棄?
糾結了一會兒,他決定將選擇權交給劉同壽。反正事情是小道士搞出來的,善後工作,自然也得讓劉同壽來承擔。
“劉愛卿,你可願將這本沒寫完的後商書公之於眾?”嘉靖留了個後門,特意提示劉同壽,如果沒信心,可以為借口,用緩兵之計拖一拖。
劉同壽毫不遲疑,躬身施禮,朗聲答道:“回陛下,微臣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