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洞天福地,如願以償
交泰殿的布置,其實就是照搬後世的練舞房。
舞者展示的是人體之美,所以需要從鏡子中,從各個角度觀察自己的動作,練舞房那一圈鏡子起的主要就是這個作用。
除此之外,舞蹈還是一種藝術。與其他藝術一樣,舞者必須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觀眾,讓藝術達到升華。在這個過程中,鏡子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
半年以來,劉同壽無時不刻的都在研究著嘉靖的性格,入京之後,他的研究進度更是突飛猛進。張孚敬的傾囊相授在先,黃、馮二人的旁敲側擊在後,最後,卻是邵元節的提示,起了一錘定音的作用。
奧妙就在於那一圈壁畫。
壁畫上都是傳說中的神仙,形態各異,但若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畫中人的麵目極為相似。原本這也算不得什麽,國畫注重的是神韻,而非寫實,都是神仙中人,麵目相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皇上喜歡就行唄,從來就沒人關注過這一點。
但劉同壽注意到了,天才魔術師的觀察力相當之敏銳。壁畫的異樣,馮保緊張的反應,再結合他所了解到的資料,他在腦海中,構建出了一個鮮活,而且完整的嘉靖形象。
這位皇帝就是個自戀到極點,甚至已經神經質了的病人!
確定了麵對的是什麽對象,那事情就簡單了。
偏執狂要怎麽對付?順著他的心意說事兒,就能讓對方感到愉悅;如果在這個基礎上。再加點技巧,比如那個修仙的理論基礎,那就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再進一步,營造出一個讓其得以釋放欲望和情緒的環境,那麽,就是現在看到的這一幕了。
龍顏大悅!
想想吧,當一個自戀狂站在大殿中央。被匯聚一處的光柱所照耀,四麵八方映出的都是他飄飄欲仙的影像時,此人將會得到何等的滿足?比起隻是麵目相似。還需要腦補幻想的壁畫來說,鏡子映出來的影像,更加真實。更加赤裸,效果也更好!
嘉靖忘情的大笑,正是因為這如夢似幻的場景,觸動了他心底最驕傲,也是最隱秘,不可明言於人的欲望。
沒錯,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天下眾望所歸,身份尊貴無比,但他從來都不滿足。因為這尊崇是因為他的身份而來。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默默無聞的興王世子,又有誰會拿正眼看他?
所以,他想長生不老,永遠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將這份榮光千秋萬世的保持下去。
但這是個相當長遠的計劃。至少是幾十年後,才需要認真考慮,眼下最緊迫的,是得到認同。所以,嘉靖一直在折騰禮儀之事,要給老爹老娘弄個名分。實際上,就是他心底的恐懼和隱憂在作祟。
現在,劉同壽讓他知道,他是與眾不同,上天眷顧的幸運兒!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上蒼的預期;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上蒼的獎勵;隻要他持之以恒,後麵還會有更輝煌的一刻等著他,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忽悠的關鍵,在於有沒有說到正地方,而不在於合理性和邏輯性,隻要說中了聽者的心思,令其願意相信,那就萬事大吉。
劉同壽雖然不是算命的,但魔術師一樣是騙子,而且是從視覺到聽覺,全方麵進行欺騙,魔術師對心理的把握,並不在算命先生之下。
“眾位愛卿以為如何?”嘉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他走到了大殿中央,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之下,隨之,一道道亮麗的身影在鏡子中浮現出來,恍若幻境。
在場的沒一個蠢人,先前驚疑不定,主要是因為他們沒往這個方麵想,現在看到這一幕,哪還有人會不明白?
“陛下人中龍鳳,悟道得法,乃是天下幸事,臣等為陛下賀……”盡管還有很多細節問題沒搞懂,但並不妨礙眾人做出正確的應對。
“哈哈哈哈……”富貴不示人,便如錦衣夜行,嘉靖夙願得償,如痛飲佳釀,正是暢快之時,諸人的恭賀如同一杯溫水,恰到好處的鞏固了一下,於是,久違的皇帝的笑聲,再次響徹了交泰殿,回蕩在紫禁城。
嘉靖已經喜翻了心,但劉同壽猶閑不足,趁著嘉靖大笑的空隙,他乘勝追擊的進言道:“皇上,新交泰殿落成,其實還可以請娘娘們過來,一同慶賀。”
“她們……”嘉靖皺了皺眉,他不是因為劉同壽進言的行為而惱火,而是因為進言的內容。
嘉靖的齋醮活動中,很少有嬪妃們參與的記錄,其實倒不是他不喜歡有女人在場,或者又相關的規矩,純粹就是因為嬪妃們對齋醮的熱情太低,參與進來,隻會影響他的情緒。
他是皇帝,是宮廷的主宰,無論是何身份,後宮的女人們也不敢違逆於他。不過,女人們天生對於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就很畏懼,再加上繁瑣枯燥,沒有絲毫美感,純粹是折騰人的儀式,哪怕是迫於皇帝的命令,強顏歡笑,她們心底裏也是抗拒的。
也不是所有女人都看不出其中的好處,可是,在嘉靖看來,能陪著他參加齋醮,是一種恩賜,不是很得寵的女人,根本就沒有資格。然而,以他的審美觀,最得寵的嬪妃,通常年紀都比較小。
年紀小,城府就不會太深。
因此,讓女人參加齋醮,留給嘉靖的,都是些不愉快的回憶。嘉靖十三年被廢的張皇後,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這方麵的表現不好,惹惱了皇帝,這才被打入冷宮的。
所以,劉同壽這個提議很糟糕,若非提議的是他。嘉靖心情也好,說不定當場就發火了。
“皇上,今時不同往日。”劉同壽既然敢提,自是早有成算,“從前皇上雖有向道之心,但卻不得其法而入,始終在門外徘徊。窺不得本心,又何談傳道於他人,使之歡欣鼓舞?而今。皇上已然……”
劉同壽話沒說盡,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已經令得嘉靖精神大振了。沒錯,這就是驗證成果的最好機會!
天賦不等於實力!
盡管在逢場作戲方麵,女人們先天有利,但是,和麵前這些老家夥相比,他那些女人的素質就差多了。朝堂是一等一鍛煉人的地方,這些老家夥曆練的時間又長,別看他們一個個喜於顏表,實際上,他們心裏在想什麽。就算自己這個皇帝也是拿捏不定。
跟這些人分享喜悅,果然不夠痛快,還是同壽這個仙家子弟看得準啊。
“黃伴,張佐,傳朕的旨意。讓皇後、端妃、寧嬪……過來,記得,不要露了口風,還有……”嘉靖隨口點了一大串名字,然後微一遲疑,目視劉同壽。意存征詢。
劉同壽會意,趕忙啟奏道:“敢教皇上知曉,貧道在殿後已經設下了更衣處所,衣裝都已備下,隻管讓娘娘們來便是。”
“好,很好,你做得非常好!”嘉靖大喜。
他不喜歡被人猜中心思,也不喜歡按照別人的套路走,但是,如果對方本著的是服務於己的心態,準備得越周全,越符合他的心意,他同樣也會很高興的。
黃錦、張佐領命去叫人了,皇上這麽高興,事情可千萬耽誤不得。幾位重臣則是麵麵相覷,不過,既然娘娘們要來,他們自然也不好在這裏礙眼,閃人,是唯一的出路。
“陛下,容臣等告退。”
嘉靖點點頭,“嗯,各位愛卿且去,來日有暇,朕再與各位談道說法。兩位道長也辛苦了,有了這個好所在,來日在此論道,想必也更有意境,是不是?”
自從進殿以來,邵、陶二人就如同烏雲遮頂一般,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聽到嘉靖這話,就仿佛從深水浮上了水麵,長長的透出口氣來。
不管怎麽說,皇帝還沒有徹底拋棄他們,小道士躥得再高,哪怕已經到了他們的頭頂上,他們依然保留了翻盤的機會!
邵元節躬身道:“正如陛下所言,此間雖是以人力布置的所在,但經陛下悟道,引天地靈氣灌注之後,此間已與洞天福地無異,龍虎山雖是天生福地,猶多有不及,貧道衷心為陛下賀。”
論起忽悠的本事,邵元節其實不比劉同壽差多少,兩人最大的區別,是信息量的差距。嘉靖的自戀傾向,在他年輕時,表現得並不很明顯,偏執也主要是體現在朝政處理上,真正達到大成,是在他的晚年。
相關的典故,劉同壽記得很清楚。
某個夏夜,朱厚熜同學閑坐庭中納涼,回頭忽見桌上多了一個桃子,詢問左右,眾人齊稱上天所降,他高興了,下旨修迎恩典五日。明日再降一桃,他更高興了,居然諭禮部告祝太廟!於是,等過了立秋,上天又在褥子上降下了藥丸……
邵元節已經放棄了,他不打算繼續和劉同壽正麵對抗。
小道士蓄勢而來,奇招迭出,他根本就招架不住,勉強反擊的話,局麵隻會越來越糟而已。聖旨已出,嬪妃們轉眼即至,他連說話的餘裕都沒有,又哪裏有反駁之力?順著嘉靖的話頭恭維幾句,就成了他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至於其他……打碎了門牙往肚子裏咽,也隻能留待將來再說了。
“洞天福地麽?正該如此。”嘉靖頻頻點頭,這也是他深以為憾的一件事。
道藏中的洞天福地都在名山大川之間,京城,乃至京城周邊,竟是一個都沒有,對於熱衷於修道的嘉靖來說,這是一件大憾事。即便他是皇帝,也是無能為力,如今,情況終於得到了改善,這交泰殿,就是他朱厚熜專用的洞天福地了!
眼見倆老道也跟著離開了,嘉靖突然揚聲道:“張愛卿且留步,你在宮中稍候,等下朕有話要與你說。”
“老臣遵旨。”張孚敬毫不意外的躬身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