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國師* 第122章 劫爭
除夕夜,易門神、桃符、春帖,爆竹、燔紫,設酒果聚歡,鑼鼓徹夜,謂之守歲;蟒袍補褂走竭親友,家人叩竭尊長,謂之辭歲,新婚者必至嶽家辭歲,否則為不恭。
劉同壽等人孤身在外,講究自然沒有這麽多,不過是在街上走走看看,感受一下京城過年的氣氛;但對京城的大小官員們來說,這就是個聯絡感情的好機會了。
京城內的宅院,一向是越靠近皇城的越顯貴,離皇帝近點沾貴氣還在其次,關鍵是離的近,上朝上衙就方便,和後世越靠近市中心的房產,就越貴,大抵上是相同的道理。
由於西苑占地頗廣,南城又是鬧市所在,紫禁城東麵的幾個坊市,就成了達官貴人們最為追捧的地方,澄清坊正是其中之一。
眼下,東城澄清坊幾處宅院門前,都是一派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景象。不用問,肯定是某些大人物的府邸了。
一般來說,決定年節走訪順序的因素很多,諸如:同鄉,同窗,同年,同誌……但最重要的,還是官職品級,上下級關係!低品拜高品,高品拜超品,各衙門內部如何,衙門的頭頭腦腦們和朝中大佬如何……等到第二天,大夥兒再一起去拜皇帝。
所以,正常情況下,幾位大學士的府邸應該是人氣最旺的,隻要能沾上點邊的,總是要來碰碰運氣。
可是今年卻有些不大一樣,那幾處宅邸的人氣相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深究的話,倒是禮部尚書夏言更受歡迎一些,人氣不但遠超大學士李時,甚至還在當朝首輔張孚敬之上!
落在有心人眼裏。嘉靖十三年的朝局,也是足可窺得一斑。
大學士李時不被看好。倒還可以理解。此人的風評是恒本忠厚,鹹以時為賢,說白了,就是走中庸路線,從來不提建設性意見的人。這樣的人巴結上了也沒大用,而且巴結的難度還不小,因為他謹小慎微,對結黨營社這種事,向來避之不及。
不過,夏言顯示出了跟張孚敬分庭抗禮的勢頭。這就值得深思了。有人感到彷徨。有人〖興〗奮,也有人為之震怒不已。
張府的書房內,兩個老者對麵而坐,幾個年輕人恭立兩旁,茶香冉冉。一盤棋正下到中盤。
“啪!”
一顆黑子重重的落下,發出了一聲脆響。
“閣老,下官實在不明白,您既然已經布置就緒,風聲也放出去,又怎地隱忍不發?看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還以為您臨陣退縮,出爾反爾了呢!倒叫夏公謹得意,顧九和、謝以中他們看了笑話去。”
說話的人嗓門本就不小。盛怒之下,聲音愈發的洪亮了,若不是書房足夠僻靜,外麵的賓客怕是都能聽得分明。
“宣之兄,你尚長我九歲,這一把年紀了。火氣怎麽還這麽大?他們要去,就隨他們去,這些隻懂鑽營的小人,於朝廷又何利之有?平日不思用心報效,每每等到大考臨頭,這才心存僥幸,試圖將水攪渾,假以脫身,這種人要是都跑來找我,那才是大麻煩呢,嗬嗬。”
張孚敬捏著一顆白子,凝視著棋盤,一副對外間事全不縈懷的模樣。
“可是,閣老,您計劃的雖然不錯,可皇上那邊……”先前說話之人正是禮部尚書汪鈜,此人在地方上曆任多年,多掌刑名之事,在廣東任海道副使時,還曾率兵與弗朗機人打過仗。
中葡第一戰,屯門海戰就是他主持,並且大獲全勝的。
雖然也是進士出身的文官,可他身上的軍伍氣卻頗濃,行事作風也是果決,倒更像是個武將一般,下起棋來也是步步爭先,尤擅中盤剿殺。
張孚敬緩聲道:“你擔心皇上不肯支持?”
汪鈜長歎一聲,一臉憂愁“是啊,因為江南的事,邵元節已與您生了嫌隙,難保不從中作梗,自從那陶仲文入京以來,皇上已經十餘日未上朝了,宮中動向難明,又怎能讓人不憂?閣老,那個江南小道士,您到底用不用,怎麽用,總要有個章程吧?”
張孚敬聞言一頓,舉子懸空,將落未落,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隻聽他微微沉吟:“用,當然是要用的,這麽難得的一招好棋,不用豈不是暴殄天物?”
“那……”汪鈜有些耐不住了,他的風格是直來直去,對繞來繞去的打啞謎極不適應。
正德九年的時候,弗朗機人就借口避風,賄賂當地官員占據了屯門,朝廷幾次下令討回,地方官府都是敷衍了事。結果,正德十六年,汪鈜赴任廣東,一言不合,當即下令開戰,打得弗朗機人大敗虧輸,並且生擒了賊首別都盧。
“宣之兄莫急”張孚敬嗬嗬一笑,幹脆將棋子收回,愜意的往椅背上一靠,考校似的問道:“日靜,你怎麽看?”
“閣老,汪部堂……”吳山應聲而出,心中暗自歡喜。在場的幾個年輕人都是張、汪二人的門人弟子,有的已經出仕,有的還在讀書,其中還包括了張孚敬的兩個兒子。張孚敬第一個點了他的名字,自然是對他更為看重。
“那小道士有手段,有智謀,但性格卻過於衝動,行事不分輕重。他離開上虞之際,形勢尚算不錯,途中遇襲是真也罷,是故弄玄虛也好,都沒有必要耽擱,抓緊時間上路才是最重要的。”
吳山抖擻精神,侃侃而談:“結果他大張其事,下,使得江南諸府不寧,民間人心惶惶;上,惹得天心奎怒,對其生厭;更別說謝家招慘禍之後,歸咎於他,招致京畿輿論的一致聲討了。以山之見,此人可用,卻不能大用,更不能任其〖自〗由行事。”
張孚敬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問:“那你不妨具體講講。倒是怎麽個用法。”
“山有上中下三策。對閣老來說,此人乃是雞肋。用之可能反生禍患,不用又太過可惜,因此,山以為,上者,當以小道士為籌碼,表麵籠絡有加,暗地裏與那邵元節談判,以換取元節的支持,京察大事。則無憂矣。”
吳山滿懷期冀的看著老師。這上策是他構思良久的得意之作,他很希望能得到張孚敬的讚同,除了地位的提升,他也能借此消除一個隱患。
“你繼續說。”
隻可惜,張孚敬的神色絲毫不變。
“又或與元節商議。將紫陽觀納入龍虎山,促使雙方化幹戈為玉帛,借此交好元節,又可以化解小道士帶來的隱患。”
吳山的中策,乍聽起來有些想當然,但仔細想,也有一定的可行性,至少以他所知,邵元節對劉同壽展示出來的那些手段。是非常有興趣的。皇上應該也會讚同這個做法,從近期內得到的反饋看來,皇上也是對小道士的法術有興趣,但對其人,卻不怎麽欣賞。
唯一的麻煩,隻是劉同壽本身的意願罷了。可是,大人物的思慮,又哪裏有小人物質疑的餘地?吳山之所以將其定為中策,隻是因為隱患並沒有盡數消除,小道士有可能假意答允,進了宮,又再搞些亂七八糟的名堂出來。
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得到期盼中的熱烈回應,張孚敬隻是淡淡的‘嗯’了一聲,汪鈜的臉上更是有不豫之色。
“下策,則是盡早舉薦其入宮麵聖,借著宮中之患,贏得天子歡心,先將迫在眉睫的京察應付過去,然後再另謀他策,與其撇清關係,或者……”一而再,再而衰,吳山沒了最初的意氣風發,聲音變得低沉起來。
“敬夫,你也說說看。”張孚敬不做置評,而是又點了一個名字。
“閣老,部堂。”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應聲而出。
汪鈜已經年過古稀,張孚敬亦不遠矣,這二人麵前的青年俊彥,通常指的都是三四十歲的那種人。他們的身份擺在這兒,沒個舉人以上的功名,又怎麽好意思自稱俊彥?
但應聲之人卻是不同,看年紀,他也就是二十出頭,風華正茂,令人望之便不由心折。連一向眼高於頂的吳山,看向此人的目光都大是不同,那是一種夾雜了豔羨和驚歎的目光。
不是吳山的心氣突然變低了,隻不過,二十歲金榜題名的狀元,大明開國以來也就是這麽絕無僅有的一個,隻要是讀書人,就不可能無視其人。
此人正是林大欽,嘉靖十一年的狀元郎。
“但凡昏混衰世之政,三冗問題必然尖銳,冗員、冗兵、冗費,朝廷如今已經入不敷出,大有捉襟見肘之事,借著京察解決冗員,為新政創造契機,乃是利國利民的大善之策!堂堂之政,又何須算計那些枝節小道,隻以一片丹心,呈奏天子,又豈有不允之理?”
林大欽的觀點跟吳山迥然而異,陳述方式也是全然不同,大有在朝堂上,向天子表決心的鐵骨錚臣之勢,凜然生威,贏得了一片讚譽之聲。
“敬夫銳氣不減當年,老夫恍惚著,好像看到了當年殿試的那個狀元郎啊。”張孚敬感歎有加,隻是話裏似乎別有深意。
隨意又點了幾個名字,聽過之後,張孚敬一臉淡然的揮揮手:“就到這裏吧,眾人且退下……”
眾人躬身退出,書房內隻剩下了張、汪二人,由鬧轉靜,兩人都是默然。
打破靜默的是一聲長歎,張孚敬已不複剛剛的從容自若,而是一臉的疲憊“宣之兄,你也聽到了,除了我那個提議之外,你還另有其他良策嗎?”
“唉!後繼無人,吾輩之道卻又何去何從?”汪鈜的神態也和適才大是不同,麵上不見了急切之意,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吳日靜醉心於權術,私心又重,格局有限,難成氣候;敬夫卻又失之於剛正,卻不知光下有影,剛不可久,單憑一片公心,就能成事的話,還要咱們這些老東西作甚?而二位公子……”
“不說他們,不成器,不成器啊!”提到兒子,張孚敬又是一歎。
剛剛他根本就沒給倆兒子發表意見的機會,林大欽說話的時候,這倆人揮動著拳頭,比說話者還激動。文死諫,書上是這麽教的沒錯,可一絲不苟的照著做就太蠢了,指望他們,那真是緣木求魚了。
“隻是,那劉同壽畢竟是個道士啊。”汪鈜顧慮未消。
“無妨,道士未必不能還俗,何況,他根本就未入道籍,此節不須為慮。”張孚敬擺擺手,忽而一笑“晾了這位小仙師這許多天,不知他的焦躁之氣有沒有平複些,若是已然鎮定下來了,就有見一見的必要了。”
汪鈜吃了一驚:“閣老,你要親自見他?這不好吧,還是我……”
“啪!”
一顆白子直落中盤,在黑白兩條大龍的交接處,挑起了劫爭。
無聲勝有聲,望著這決定整盤棋局走勢的一著,汪鈜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