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眼睛,迫視著所有人。

他給他們一個機會。

既是為了證明他們的勇氣,也是為了證明王守仁的機會。

在此傳授學問已有半年。

王守仁相信自己的軍事眼光。

所謂的數萬賊軍,號稱十萬,不過爾爾。

對於王守仁而言,這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

很多時候,人們在遭遇問題時,首先想到的是恐懼,人所遭遇的許多問題,是來源於自身。

因而,王守仁的心性之學,本質上,堅守自己的良心,因為良心,能戰勝恐懼,當人們聽到了十萬之眾時,俱都會表現出駭然之色。

而戰勝了自身恐懼,能夠心平氣和去分析敵人弱點的王守仁,則是不可戰勝的。

可他現在所考驗的,還是自己。

這半年來的言傳身教,有意義嗎?

他們願意相信自己嗎?

交趾人和漢人,彼此之間,雖淵源相同,卻習俗迥異,他們……願意追隨自己去平叛嗎?

王守仁在等一個答案。

“你們會騎馬嗎?”

眾人紛紛回答:“會!”

一下子,方才沉默的人,突然有了一些‘生’氣,他們昂首。

他們學過騎馬,有人在騎馬時,還吃過不少苦頭,漸漸的,他們掌握了駕馭馬匹的方法。

王守仁麵帶微笑:“你們會彎弓嗎?”

“蒙恩師不棄,開得了弓!”他們紛紛回應。

用的是各種口音的漢話。

王守仁道:“你們能擊劍,懂行伍嗎?”

眾人七嘴八舌,開始越來越有底氣,有人道:“會!”

也有人道:“懂!”

王守仁道:“你們學過聖人之道嗎?”

“學習過!”眾人的聲音,越來越高昂。

他們開始意識到,他們的人生已經不同了。

他們學習了這麽多本領,已經無法回頭了。

一個曾經的農夫,在能識文斷字,在學習了弓馬,學習了真理之後,還願意回過頭,默默無聞的去做一輩子農夫嗎?

一個匠人,他學習了這些,還甘心於成為一個匠人嗎?

一個尋常的士人,他們自認自己學習到了一種新的學問,他們辛苦的練習弓馬、擊劍之後,還願意抱著書本,回到自己的書齋,用心的苦讀嗎?

他們回頭時,卻發現,身後已沒有了路。

眼前,隻有恩師。

恩師笑吟吟的道:“大丈夫在世,當提三尺劍,上則報效君恩,下衛生民,若能有利國家,匡扶天下,則百死亦無憾!”

“無憾也!”眾人紛紛回應。

王守仁微笑,他眼睛亮了。

半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他沉默了。

因為他沉默,所以所有人都沉默。

王守仁駐足,眺望著北方。

北方有賊。

也有京師,有紫禁城,有天子,更有西山,是恩師。

他斬釘截鐵:道:“那麽,擊賊!”

眾人眼睛清亮,無畏起來。

“擊賊!”

“上馬!”

“謹遵師命!”

每一個人,都熱切起來。

一旦做了決定,便再無畏懼了,人們含笑,恩師教授他們的,不隻是學問,也不隻是擊劍和弓馬,教授他們的,其實還有一樣在他們體內躍躍欲試的東西——誌氣!

人們蜂擁著,去預備幹糧,去取各自的武器。

那陳賢在人群之中,甚是尷尬。

他看到身邊,那些高矮肥瘦之人,一個個精神抖擻,在他身邊擦肩而過。

陳賢沉默了。

他是一個大儒,安南國在時,他不願奉安南之王命,隱居於占城。而今,明軍來了,廢安南國置交趾布政使司,而他……依舊不是一個合作者,他沒有接受平西候府的征辟。

現在,他置身在洪流之中,心裏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感覺。

齊家治國平天下,許就是如此了。

若是老夫年輕三十歲,或許……這一刻,也曾想過要嚐試吧。

一匹匹的快馬,至馬圈中飛馳出來。

背著幹糧全全副武裝的新學門人,一個個跨馬而出,坐在了馬上,他們的心情,更加的平靜。

因為……他們開始……有了思想。

王守仁已飛上馬,眺望著北方,踏馬而行。

而後,他下達了一個苛刻到了令人發指的命令。

三日之內,至清化,一路向北,不得遲疑,清化之賊,若聞我等不過千餘,勢必出戰,屆時,一戰而定!

這就是他的作戰計劃,簡單,而高效。

要的,就是用自己這塊石頭,去碰那一筐的雞蛋。

對付這些剛剛起事的叛軍,他們的組織還未真正架構起來,絕大多數人,還沒有見識過戰場的殘酷。

王守仁……要求這些一路北上,身心疲憊的學生,立即投入戰鬥。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碾成粉末。

轟隆隆……轟隆隆……

馬隊迅速出發,揚起了漫天的灰塵。

留下的,是那大儒陳賢。

陳賢遙看著北方,一聲歎息,苦笑著,坐上了自己的驢車:“這樣的讀書,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啊。”

………………

三日之後。

清化。

連綿的大營,毫無章法,數之不盡的叛軍,盤踞於此,他們殺入了清化城,殺死了城中的守將,將一個個士兵的頭顱砍下來,這還淌著血的頭顱,高高的懸於城樓。

他們所針對的,並不隻是明軍,事實上,叛軍一旦起事,尤其此等倉促而起,是完全沒有任何約束力的。

他們之中,有舊安南時的官軍,有乞丐,有流民,有自詡為安南誌士的人,甚至還有土匪。

殺入城中,劫掠三日,猶如一場狂歡,無論是漢人,又或者是城中的商賈、尋常的交趾百姓,在劫掠之後,清化城徹底的淪為了人間地獄。

而後,一場漫天大火,足足燒了兩天,若非是交趾特有的雨季來臨,隻怕這清化,徹底的化為烏有。

城中,發出來的是陣陣惡臭。

正因如此,叛軍們俱都紮營於城外。

當有人察覺到南方出現了異象時,叛軍的頭目們,頓時沸騰了。

這些頭目,有士人,有僧侶,有匪首,也有一個號稱阮曄的人,他自稱自己為皇帝,當然,或許是眾頭目們,為了樹立旗號,顯示自己正統的需要,暫時,所有人都尊奉其為安南皇帝。

安南皇帝自是沒有黃袍,身上隻一塊黃布,這些日子,眾首領已經吵鬧的不可開交。

有人不讚同縱兵劫掠,認為自己當是仁義之師,替天行道。

有人則是一口黃牙,吐出了濃痰,對這些士人和士紳們陰森森的笑。

有人要求立即殺去升龍。

也有人認為應當留在清化,等明軍抵達,與之決戰。

甚至……還有人認為,現在應該上山……打老虎,額,不,是上山落草!

阮曄無法約束這些生麵孔,事實上,天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多‘義士’來指手畫腳,他拚命壓抑著怒氣。

可隻有到了現在,他們才一起達成了一個共識。

有一支奇怪的軍馬殺來了。

他們有許多的馬。

而叛軍缺馬,他們隻有一千多人,絕不會超過兩千,這是大好的時機。

最終,阮曄做出了皇帝該有的姿態,狠狠一拳砸在了榆木桌上:“迎擊!”

無數的叛軍,自四麵八方湧出來,他們提著各種古怪的武器,浩浩蕩蕩,遮天蔽日。

事實上,他們的人數,又有了增長,從殺入清化的四萬人,劇增至七萬。

這是極可怕的數字,宛如舊安南國的挽歌,在此時,吟唱和迸發出來,這無數的怨氣……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