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先是搖頭晃腦,之乎者也一通,將子路問強的原文念了出來。

隨即開始發表自己的議論,道:“子路問孔子,何為強。聖人的回答可謂精辟。所謂的強,有南北之分,用寬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對我蠻橫無禮也不報複,此乃南方之強也,品德高尚之人具有這種強。

而若用兵器甲盾當枕席,死而後已,這是北方之強,勇武好鬥的人就具有這種強。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和順而不隨波逐流,這才是真強啊!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這才是真強啊!國家政治清平時不改變誌向,這才是真強啊!國家政治黑暗時堅持操守,寧死不變,這才是真強啊!”

劉毅說到此處,許多人暗暗點頭。

不錯,南方與北方孰強,已經很明顯了。

北方之強,不過是勇武好鬥之強也,這樣的強,是真的強嗎?不,這是不對的,真正的強者,理應具有高尚的品德,能做到公平公正,堅守自己的信念,隻有這樣的人,才是聖人所推崇的強者。

劉毅道:“就如當今之世,曆來胡人強橫,好勇鬥狠,而關內王化之土,遠不如胡人甚矣。可我大明上下,義者以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幹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胡虜縱強,漢亦不更其所也。”

眾翰林紛紛點頭。

是啊,胡人的強,不過是一時的,而我大明,卻是忠信禮義之強,此聖人所言之強,即便胡人猖獗一時,可忠信禮義,不是依然還在流傳嗎,這說明什麽?

弘治皇帝聽著,暗暗點頭。

這一點,他是認同的,畢竟自幼便受鴻儒教誨,這忠信禮義四字,早已銘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劉毅道:“而今韃靼人攻大同,大同岌岌可危,陛下定是憂心忡忡,卻也不必擔心過甚,胡虜即便入關,也無過是強弩之末矣,到時陛下下詔勤王,天下軍馬,勢必雲集燕雲,此俱為忠義之士,韃靼人不足為患。”

不少翰林依舊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可弘治皇帝卻是微微皺眉。

講道理,方才那南北之強,是有道理的。

可這劉毅將這個理論,套進了當下的實際問題之中,作為天子,弘治皇帝也不是大傻瓜,倘若忠信的甲胄和禮義的幹櫓這般有用,當初,元為何滅宋,瓦剌人又為何能在土木堡擊潰數十萬明軍,甚至俘虜了英宗先皇帝。

大同的情況,不容樂觀啊,此時瞎逼逼這個,確實很不合適。

弘治皇帝心裏憂慮重重,麵上卻是露出微笑:“劉卿家有些地方,說的也有道理……”

有些地方……

劉毅臉一紅,這話細細一咀嚼,反過來說,不就是有些地方沒有道理嗎?

陛下……這是在罵人哪,不過罵雖罵,卻還是給劉毅留了一點麵子。劉毅老臉羞紅:“臣方才所言,不知哪裏有錯漏之處,陛下聖明,明察秋毫,還請斧正。”

他較真了。

對一個翰林而言,有些地方有道理就是砸招牌,所以劉毅有些不服氣。

弘治皇帝微笑:“聖人之言,都很有道理,可是實際情況,卻不可一概而論。大同的戰事,茲事體大,大同關內,有十萬軍民,一旦破城,則是生靈塗炭,韃靼人一旦破了大同關,河北燕雲之地,自此無險可守,無數百姓,便淪落虎口。忠信之甲胄,禮義之幹櫓,朕也希望他們有用,可朕以為,更需賴將士用命。”

劉毅想說什麽,可隨即,卻泄了氣:“是,陛下之言,也有道理,不過……陛下,治國在於修德,而不在……”

弘治皇帝壓壓手,似乎不想和他爭辯下去:“劉卿家辛苦了。”

劉毅隻好拜倒,點了頭,乖乖的回到了班中。

弘治皇帝此時一點心情都沒有,想要起身:“諸卿還有什麽教誨嗎?”

沈文便看向眾翰林。

他這個翰林學士,其實是最難當的,因為翰林院和都察院一樣,刺頭尤其的多,很不好約束和管教。

眾翰林都默然無聲,有人暗暗為陛下默哀,陛下最新心性有變,開始對聖人的道理,沒有此前那般的信賴了,這不是國家之福啊。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既如此,那麽今日……”

“陛下。”楊廷和此時站出班來:“臣有一言進上。”

弘治皇帝看著楊廷和,對於這個詹事府的詹事,他是熟悉的,這個人是太子的老師,弘治皇帝極重視太子的教育問題,說起來,楊廷和還是弘治皇帝親自挑選出來的。

弘治皇帝道:“楊卿有什麽想說的嗎?”

楊廷和正色道:“陛下憂心大同之事,情有可原,大同之戰,關係無數百姓安危,陛下宅心仁厚,此乃應有之理也。隻是,臣以為,陛下更該關注的,卻是太子的學業,太子,乃是國本啊,倘若國本有失,陛下難道不該憂心嗎?太子這兩年來,已不讀書了,臣忝為詹事,卻無法教諭太子,更有甚者,而今太子竟連筳講,都已不來參加,這樣下去,臣恐……”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弘治皇帝深深凝望著楊廷和。

他能看得出,楊廷和對於太子,失望透頂。

自然,楊廷和不可能是一個人,他所代表的,怕是不少翰林們的看法。

不讀書,怎麽成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外頭,卻有宦官匆匆而來:“陛下,太子殿下,闖入宮……”

這宦官還沒把話說完。

外頭,便是急促的腳步,聽朱厚照道:“讓開。”

霸氣的開字落下,朱厚照已入崇文殿。

他的身後是方繼藩,方繼藩覺得自己挺傻的,回回跟著朱厚照,遲早有一天,不會有好下場。

弘治皇帝一愣,看著眉飛色舞的朱厚照。

而朱厚照左右一看,見跪在地上的楊廷和。

還有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翰林。

朱厚照背著手,心裏大抵明白怎麽回事了。

他朗聲道:“父皇,臣……有事要奏。”

“……”

這就有點沒規矩了。

弘治皇帝卻是沉默。

他居然覺得,自己的兒子,有時候,雖是沒規矩,卻是沒做錯什麽。

若是從前,他定會大動肝火,可現在,更多的卻是沉默。

“太子殿下……”眾臣向朱厚照行禮。

朱厚照道:“楊師傅,你告本宮狀是不是。”

朱厚照是個心裏藏不住事的人。

這就有點尷尬了。

楊廷和沉默了片刻,道:“臣乃大明的臣子,飽食君祿,為社稷和……”

“為什麽社稷?”朱厚照有些怒了,前些日子就惱火,氣還沒消呢:“動動嘴皮子,就是為了社稷嗎?”

這一下子,卻是打擊了一大片。

翰林們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這是什麽話呀。

我等讀聖賢書,立功、立德、立言,怎麽就成了耍嘴皮子了。

“韃靼人攻大同,你們還在這裏搖頭晃腦,這合適嗎?”

當著眾翰林的麵,朱厚照毫不客氣的斥責楊廷和。

楊廷和惱羞成怒。

他是清流,清流是不該畏懼皇帝和太子的,否則……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他凜然正色道:“太子殿下請慎言,臣等在此,教授禮儀,便是為了天下蒼生……”

朱厚照樂了:“那麽胡人來了,你有什麽打算?”

楊廷和不禁道:“臣……臣……臣非匹夫……”

“你不是匹夫,那誰是匹夫?”

這有點胡攪蠻纏啊。

楊廷和仿佛被逼到了角落裏,而翰林們看著楊廷和,兔死狐悲。

朱厚照又道:“本宮憂心大同軍民,憂心大同的戰事,你們竟在背後,說本宮的壞話,這又是什麽道理?”

楊廷和大義凜然的道:“太子殿下,抵禦韃靼人,不是靠憂慮,而是要修德,若是君王不修德,拿什麽抵禦韃靼人。”

朱厚照有點懵。

這話……很耳熟,從前聽的時候,覺得還有那麽點兒道理,可現在聽來,真是諷刺。

朱厚照道:“不對,要抵禦韃靼人,需有飛球。”

“飛……飛球……”

眾人嘩然了。

大家說修德,修的乃是孔聖之德。

而太子殿下竟說,不需修德就可以,不要聖人,要飛球……這……這像話嗎?

楊廷和氣的要嘔血:“殿下哪裏聽來的妖言,飛球……算什麽東西。”

朱厚照喝道:“飛球保住了你們在此坐而論道!”他取出了袖裏的便箋:“大同傳來了急報,飛球隊突襲城外韃靼大營,大捷!”

大捷……

一下子,崇文殿裏安靜了下來。

大同……居然大捷了。

楊廷和臉色煞白,他突然明白,為何太子殿下今日,為何如此底氣十足了。

他有些不相信,韃靼鐵騎,就在大同城外,就算是大捷,那也不可能才短短幾日功夫……這太匪夷所思了。

而弘治皇帝臉色一沉,那大捷二字,仿佛與他的內心共鳴,他方才還在默默的看著彼此之間的口角,可現在,弘治皇帝卻是坐不住了:“捷報在哪裏?取朕看看!”

朱厚照沒有猶豫,親自將便箋奉上。

而弘治皇帝眼裏,這六個字清晰入目:“幸不辱命,大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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