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景通唯一慶幸的,就是平時的操練沒有落下。
因為長年累月的操練,這三才陣,早已融匯進了這些掉進錢眼裏的水兵們骨子裏。
人都會有下意識的反應的,正因如此,所以水兵們雖然激動,嗷嗷叫的衝鋒向前,卻還總會和操練時隊列中的同伴們共同進退,相互照應,彼此之間,不自覺的相互照應。
戚景通突然恍然大悟。
從前看兵書,各種所謂的陣法,隻是流於形式,很多人隻以為這隻是花架子,因為確實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即便是開戰前保持好了陣型,可一旦打了起來,便彼此失去了聯係,各自為戰了。
原來操練的真正本意,其實就是將戰法的各種戰術動作融入進士兵們的骨子裏,讓他們下意識的,與身邊的人進行配合,就如條件反射一般,其實跟本不需去刻意為之的擺兵布陣,一聲號令,他們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怎麽做了。
看著這三五成群的人,形成了一個個戰鬥小組,表麵上,是胡亂衝殺,嗷嗷叫的追著倭寇便是亂殺,可實際上呢,這不正就是小三才陣的精髓嗎?
擊潰了正麵的倭寇,隨即便開始清理負隅頑抗的敵人,並且限期,讓所有的倭寇立即在沙灘上集結,否則,格殺勿論。
這裏的島嶼,所以專門有人,控製了港灣的所有艦船,沒有了船,剩餘的倭寇即便是想要逃竄,沒有了船,除非是想去喂王八。
唐寅生怕這些水兵們殺的興起,這島上,定有不少被倭寇所俘虜的良家,忙是下令:“解救良民一人者,賞錢加倍。”
一下子……
整個島嶼變得格外的平靜起來。
每一個水兵,都如秋毫無犯的仁義之師,殺戮很快停止,所有的島上的人,並不傷及性命,而是對其進行甄別。
水兵們恨不得每一個活著的人,都不是倭寇,而是被倭寇俘來的良家子弟,手裏雖是提著刀,可目光卻溫柔了很多。
倭寇們個個戰戰兢兢,見方才還嗷嗷叫到處殺戮的水兵們突然不殺人了,而是像牛羊一般,將他們驅逐至沙灘。
沙灘上,唐寅一臉疲倦,卻還是打起精神,他需對所有人進行一次甄別。
倘若是倭寇,就地格殺。
若是良民,則暫時看押起來。
片刻功夫,胡開山卻是拎著一個白麵書生來,這書生道:“饒命……饒命啊……學生……”
此人,正是凶名在外的張燁。
張燁哭了,這不隻他好號稱掌握了水的海盜王受到了侮辱,主要是胡開山嘴巴太臭,熏得他要死。
完了,完了,想我一世凶名,今日……
張燁悲從心來。
他如鵪鶉一般,被胡開山摔在了地上,此時張燁全無半分頭目的樣子,隨即便開始滔滔大哭:“饒命,學生……”
“你叫張燁是嗎?”唐寅笑吟吟的看著他:“久仰大名。”
張燁身軀一震,自知自己是無法偽裝了,目中露出了凶狠:“成王敗寇,事到如今,已沒什麽可說的,來吧,將我千刀萬剮便是。”
“你還真說對了。”唐寅沒有對他,有絲毫的客氣:“今日,還真想借你這身軀一用,今日,本官不但要搗毀這百尾島,更是要將你千刀萬剮,剝了你的皮囊,留在這百尾島上,警醒後人。本官要告訴這海外的所有人,無論他們良善與否,與我大明為敵,襲擾我東南邊境的人,絕不會有下場,來人……架起來,將他活剮了。”
張燁一愣,身子打了個哆嗦,千刀萬剮……這是想死,而不可得啊,他嚇的渾身顫顫作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大限將至。
卻在此時,戚景通匆忙的領著一個水兵,到了唐寅的身邊,壓低了聲音:“發現了一處藏匿錢糧的地方,唐侍學,其中,金銀,無以數計。”
唐寅心念一動,頷首點頭。
………………
數日之後,滿載而歸的艦隊開始離港,去時,唐寅隻有一艘艦船,可回來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艦船足足四艘,有大有小。
港灣裏,無數人翹首以盼,不少的士紳和商販,都要哭了。
一聽說備倭衛回港,無數人熱淚盈眶,烏壓壓的人們,聚集在港灣裏,朝艦船揮舞。
回來了。
備倭衛回來了。
真是不容易啊,再不回來,大家可都要餓死了,多少人,都指著備倭衛討生活,不說那大黃魚,單憑蠟燭和鯨魚皮的訂單,就已排到了明年開春,價格一漲再漲,現在所有人手頭都缺貨,沒有原料,這買賣就做不成,自己去捕撈?
這不存在的。
一方麵,捕撈不是走私,這捕撈船需要時刻出入內陸,而走私船一年到頭,也不過出入一次,朝廷不許私人出海,出去了,是要殺頭的,風險太大。
另一方麵,這大黃魚的捕撈之法,乃不傳之秘,你想捕就捕?
至於鯨魚……這就有些尷尬了,說實話,就算朝廷讓你去捕,整個寧波府,怕也沒幾個人,有這樣的膽子啊。
而今,這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全部維係在了備倭衛上頭。
尤其是前幾日,蓬萊水寨調了三艘船來,如此一來,這備倭衛,便有了四艘船,這使無數人看到了希望,有了多餘的船,備倭衛便可防倭和捕魚兩不誤了啊。在未來,越來越多的船,將會興建起來,這些艦船,都將會給備倭衛使用,有了這些,將可以捕更多的魚,寧波上下,所有的士紳和百姓,都可以受益。
許多士紳,已經沒心思去種地了。
種地的利益太少,能掙幾個銀子?可做著鯨魚和大黃魚的買賣,獲利是種糧食的十倍二十倍,等於是躺著將銀子掙了。
如此一來,原本就因為大量魚作為食物,導致糧價暴跌,再加上紅薯和土豆即將推廣,糧價又跌了不少,相應的,土地的價格,也在不斷下跌,不少士紳,已經開始賣出家中不算肥沃的土地了,雖還需留一些土地在手,有備無患,不過眼下,賤賣土地,已成了風潮。
唐寅下船的時候,便被知府溫豔生帶著本地的士紳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熱熱鬧鬧的紛紛見禮。
當得知備倭衛竟襲了倭寇的巢穴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起初,許多人還以為隻是冒功,畢竟人在海外,你說誅了多少賊,不就多少嗎?
可當無數的人頭,一箱箱的卸下,還有千餘營救回來的百姓下船,這些下船的百姓,一個個衣衫襤褸,無神的眼睛,四處張望,當確定他們抵達的乃是陸地時,俱都哽咽了。
一時之間,港灣裏哭聲一片。
溫豔生等人沉默了。
這種感受,他們是可以理解的。
甚至……溫豔生感受到了一絲羞恥,多少地方官吏,平時作威作福,可等倭寇來時,四處擄掠,卻無所作為,任那無數良家百姓,被倭寇虜了去,施以暴虐,這些被營救婦孺,既是幸運,也是不幸,幸運的是,他們終究又回到了自己的故鄉,不幸的卻是……一言難盡。
溫豔生搖頭,隻是唉聲歎息。
唐寅卻是正色道:“家師成日教誨學生,讀書人要知行合一,治國平天下,需先有同理之心,今日……這些被營救的婦孺……若我等是她們,隻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不會有吧。他們是我大明的百姓,而今遭遇倭寇淩辱,本就是我等的失職,如今,既是返鄉,理當妥善安排為好。”
溫豔生不斷點頭:“是,是……本官真是汗顏。”說著,感慨萬千:“同理之心,不錯,莫說是讀書人,隻要但凡是人,都當有同理之心才是,她們……是別人的母親和姐妹,我等,當以姐妹和自家妻女相待。唐侍學,打算如何安排?”
唐寅回頭,看了那無數上了碼頭,驚慌又無助,且又抽泣和痛哭的人,搖了搖頭:“立即請溫知府至江南各府縣,通知她們的家屬吧,她們……的親眷,倘若還願意好好相待,就由官府提供路資,請他們來將人領走,走時,給一些遣散的資費。隻是……”
他沉默了一下,似下定了決心:“隻是……而今鄉間多有惡俗,姐妹和自己妻子被賊寇虜了去,若覺得受了恥辱,不肯來領人的,那也不強求,港灣這裏,得想辦法,先給她們棲身之所,也請溫知府牽頭,得給她們一個生計,不至使她們顛沛流離,遭人白眼。”
唐寅說到此處,讀書人的多愁善感便湧上了心頭:“過去的事,都會過去,有人無法接受,可我等若是尚有良心的人,卻萬萬不可有這樣的心思,留下來的,從今開始,便是我唐寅的姐妹,本官,奉旨平倭,平的,又何止是倭寇呢,也需撫平這被倭寇戕害的良善百姓,不將她們的傷痛撫平了,那麽……平倭,又有什麽意義?”
溫豔生咀嚼著唐寅的話,打起了精神,深深朝唐寅作揖:“不錯,平倭的本意,就是護民,收容和救助她們,並沒有脫離平倭的本意,唐侍學,你直說了吧,需要老夫做什麽,老夫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