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瞪著方繼藩,沉思了很久,突然樂了:“這話雖不愛聽,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朱厚照對此,似乎並不在乎:“或許,正因為我是父皇的兒子,所以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我若是別人的兒子,就不會如此了。由此可見,問題的根本,出在父皇,子不教,父之過也,怪不得本宮。”

他有唾麵自幹的本能。

美滋滋的將奏疏寫完,隨即取出自己雕刻的鎮國公印,讓劉瑾取了印泥,他是個極細膩的人,這鎮國公印,還有專門的防偽標識,細細的檢查一番,隨即啪的一下,蓋在了奏疏上,將奏疏交給劉瑾道:“遞通政司去。”

劉瑾忙是小雞啄米似得頷首點頭,抱著奏疏去了。

如從前一般,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便動身,打馬去西山,近來西山的生員們騎射已經學的少了一些,在明倫堂裏讀書的時間多了一些。因為……明年便是弘治十五年,會試在即,以劉傑為首的一批舉人,即將開始一輪新的衝刺。

此次科舉,對於西山書院而言,極為關鍵。

即便是王守仁、劉文善、江臣,都不敢怠慢,他們認為,這是新學的關鍵。

新學能否推行,本質在於,它必須證明自己也有向朝廷輸送人才的能力,倘若不能輸送人才,那麽再有道理的學問,也不過和大明無數學派,如洛學一般,最終不過曇花一現,成為一群失意文人的玩具罷了。

為了應對明年的春闈,劉文善和江臣幾乎下了值,便來講經,對所有舉人,都要求一日作八股一篇。

朱厚照嚷嚷著這是在教書呆子,不可,不可,卻沒有人理會朱厚照,這不是玩笑事,事關重大。

大明,有它的遊戲規則,打破規則,需要無數人頭破血流,更可能引發黨政朝廷的動蕩。唐時的牛李黨爭與宋時的新舊黨爭,乃是前車之鑒。

因而,那就利用規則,直接為朝廷輸才。

朝鮮王在此學習已有兩個月,他似乎對此樂在其中,每日跟著大家讀書,竟是極認真。

李懌喜歡西山書院的環境,當然……他更愛西山書院的夥食。

這裏的豬肉很好吃,土豆泥別有一番風味,還有紅薯,有西瓜,有梅子,這些,即便是號稱朝鮮宗室,其實在朝鮮國,都是吃不著的。

每次捧著碗吃完了一頓飯,他便抹了抹口裏的油星,發出了感慨:“真得勁兒!”

前些日子,飛馬送來的大黃魚,方繼藩也讓西山嚐了嚐,隻是大黃魚少,幾條大魚,熬了一大鍋湯,李懌吃的不亦樂乎,因吃的急,嘴裏竟生了泡。

看著這家夥如豚啃食的樣子,王守仁很無言,因為吃相太差,實在有礙觀瞻,作為師公,難免私下裏叫去問一問:“殿下平時在朝鮮吃啥?”

“冷麵。”

冷……麵……是啥……

“就這個?”

“醬菜。”

王守仁:“……”

“還有打糕!”

“……”

“還有呢?”

李懌不吭聲。

王守仁理解了,道:“噢,食不言、寢不語,往後就食時,不要窸窸窣窣。”

“中!”李懌忙不迭的頷首點頭。

………………

弘治皇帝大抵看過了一眼號稱鎮國公朱厚照的奏疏,他沉默了片刻,從前,對於大海了解不深,而今,因為大量的漁產,以及下西洋,使他漸漸開始嚐試著去了解那汪洋大海,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許多事,不是靠講大道理就可以遏製人的欲望的。

就如鎮國府備倭衛前些日子被恩準打漁,朝中諸公,沒一個人敢提出反對。

即便是嚴守海禁,信奉片板不得下海的大臣,也一句話都不敢說。

魚是何物,是糧啊,大量的漁產,意味著緊缺的糧食,將得到紓解,誰敢禁絕備倭衛打漁,難道不怕江南軍民們用吐沫噴死嗎?

弘治皇帝仔細咀嚼著奏疏中的話:“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於不顧,財富取之於海,危險亦來之於海……”

說到危險時,弘治皇帝眼角不禁掃了一眼下頭的兵部尚書馬文升。

馬文升埋著頭,他已習慣別人奇怪的眼神了。

所以,他不做聲。

弘治皇帝將奏疏放下:“太子……和方繼藩……這是向朕討債來了啊,他們想要船,兵部……在蓬萊水寨,還有四艘海船吧。”

“陛下……”馬文升愣了一下,道:“此四艘船,乃是蓬萊水寨,僅有的艦船了,若蓬萊水寨無此船,一旦倭寇來襲……”

說到倭寇來襲時,馬文升就有一種羞愧感。

輸的太徹底了。

所謂精兵強將,還有如此巨船,居然不堪一擊。

弘治皇帝手指頭磕著案牘:“是啊,蓬萊水寨,不可無船,可蓬萊水寨,有船又如何?”

馬文升一點脾氣都沒有,拜下:“臣萬死。”

“不是你的責任。”弘治皇帝道:“若是你一人之責,倒還好辦,可朕朕罷黜了你,事情就可以解決嗎?誒,這是列祖列宗們的疏忽啊,朕也責無旁貸,可是,朕有錯,朕能罷黜自己嗎?”

頓了頓:“財富取之於海,自海中牟取財富,這是鎮國府備倭衛的事,他們現在專司打漁,指望他們備倭,怕是不成了,蓬萊水寨,重新整肅吧,再選精兵良將……要自海中牟取財富,就不得忽視海中的危險,這是蓬萊水寨的職責,也是你兵部和朕的職責。這船……寧波水寨想要,那就勻兩艘去,不過不是現在,方繼藩說唐寅能打著巨魚,朕很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吹噓。”

沉默了片刻。

弘治皇帝心裏還有點兒慪氣,憋著一股子氣又發不出,忍不住手點著馬文升:“你呀……”這話卻隨即戛然而止,弘治皇帝搖了搖頭,終究還是不忍數落下去。

馬文升想哭,這兵部尚書,他是真的不想幹了,一點滋味都沒有,誠惶誠恐道,隻好繼續說著車軲轆話:“臣萬死。”

“還有那徐經,至今沒有音訊,朕看……”弘治皇帝道:“現在隻怕已葬身魚腹了吧,誒,真是可惜了一個青年俊彥,兵部要想辦法,重新摸索出航路,下西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臣萬……不,臣遵旨。”馬文升委屈巴巴的道。

“起來吧。”弘治皇帝心又軟了:“朕說過,這不是你的疏失,你盡忠職守便是,不必惶恐。”

弘治皇帝說罷,籲了口氣。

倒是一旁的劉健道:“陛下。”

弘治皇帝頷首。

劉健道:“明年春闈,按祖宗成法,也要開始了,不知陛下何時昭告天下,如此,讀書人也可早做準備。”

何止是讀書人要早做準備,便是劉健也磨刀霍霍啊。

自己的兒子,乃是舉人,雖說賜了爵,可作為劉家的後人,怎麽能不考一考。

若能金榜題名,劉家便是一門兩進士,這是何等榮耀的事。

劉健巴巴的看著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手撫著案牘,徐徐道:“是啊,也該要昭告天下了,這是讀書人們最盼望的事。”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朕念,你們記下。”

立即有招待翰林提筆,在角落裏預備記錄。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膺天命、承祖宗列聖之統一,以臨天下,於茲十有五年,夙夜兢兢,思弘化理,非法諸古而不可然。嚐考之前代繼統之君,守成稱賢莫盛於夏之啟、商之中宗高宗、周之成康、之數君者,治績之美具在方策,果何道以致之。近世儒者之論,謂聖王以求任輔相為先,又謂君之聖者以辨君子與小人,數君之致治也,其亦有藉於是耶。

在此頓了頓,弘治皇帝居然覺得自己眼角有些濕潤,當他道出夙夜兢兢時,竟覺得是發自肺腑,他太疲倦了,隻希望如人們常說的一樣,能有一日,可以眾正盈朝,無數能臣成為自己的左右臂膀,至少……可以分擔一些自己的巨大壓力。

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他在想,或許了,夏啟和周朝的成康這樣的賢君,也一定如自己這般吧。

他繼續道:“且輔相之賢否、君子小人之情狀,未易知也。茲欲簡賢為輔,用君子不惑於小人,將安所據耶,天下之務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禮樂教化、若選才課績,征賦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於古然行之,既久不能無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舉如祖宗創製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為而得其道邪。朕求良策,於是開科舉,擇佳期於弘治十五年春!”

劉健不由錯愕的抬眸,看著弘治皇帝。

馬文升也驚訝的抬頭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天下之務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禮樂教化、若選才課績,征賦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於古然行之,既久不能無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舉如祖宗創製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為而得其道邪……”

他們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顯然最詫異的,乃是這一句話。

這話的意思是,天下的事有很多,就以今日而言,朝廷最急迫的事,有選才、有教化、有刑法、有賦稅,這些急迫的事,曆來都在效古代的先例而行之,這古法,其實就是祖宗之法……

可是,此後的話才是關鍵,可這些祖宗之法,施行的久了,怎麽能沒有弊端呢,袪除這些弊病而去彌補,就如同太祖高皇帝在時創立祖法時一樣,這不是壞事。

陛下……竟有對祖宗成法不滿意,且有意改祖宗之製之心?

當然,這裏頭已是極隱晦了,並沒有赤裸裸的說出什麽過激之言,卻隻說,太祖高皇帝可以創製,作為後人,有何不可?

可當今陛下,乃是曆來習慣於墨守成規的弘治天子啊。

連他竟也開始起心動念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