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義道德。

這是清流們極好占據的製高點。

別看他們平時啥事都不做。

可論起瞎逼逼,什麽愛民如子之類的話,幾乎都是被他們牢牢把控的。

劉安是出頭鳥,作為禮部給事中,他一向是道德的化身,不客氣的說,他就算自稱自己是劉道德,也沒有人敢質疑他。

可現在……很尷尬啊。

尷尬之處不在於他被方繼藩質疑,也不在於他的道德外衣被人給剝下來,而在於,他讀了一輩子書,研究了一輩子仁義道德,居然沒法兒對方繼藩進行有效的反擊。

方繼藩看著劉安諷刺地道:“劉事中,你說的還是人話嗎?”

“你侮辱大臣。”劉安道,可是反擊很無力。

那些本是想躍躍欲試的大臣們,一下子啞火了,他們突然發現,好像方繼藩並不是軟柿子。

“啥?”可方繼藩一聲反問,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無邪的樣子。

這才是方繼藩真正的人設,他曆來是以我還是孩子混飯吃的,所以這一聲啥,配上方繼藩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幾乎要讓劉安吐血。

我跟你講道理,你就罵人;我說你為啥罵人,你就開始丟資料;我無話可說了,你又罵我不是人;我說你侮辱我,你竟又開始裝嫩了。

劉安感覺呼吸很不舒暢,如鯁在喉,一口老血要噴出來。

他又氣又惱,結結巴巴的道:“你這般羞辱我,我……我……”

方繼藩樂了,笑道:“是你不對在先的,我好端端的有招惹你嗎?”

“……”劉安此時的心情,就如同被一萬頭草泥馬奔過。

努力的定著心神,用力地深吸一口氣,想要冷靜下來應對,卻悲催的發現,原本相互約好一起站出來仗義執言的人,現在都開始裝孫子了,竟沒一個人站出來為自己辯護。

劉安決定不能這樣被方繼藩帶節奏下去了。

他稍一沉吟,突然厲聲喝道:“方繼藩,你慫恿太子殿下前去靈丘,那靈丘是什麽地方,你可知道?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軀,你和書院的生員不怕死,尚且罷了,可倘若太子殿下,稍有什麽閃失,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後果嗎?”

這已算是他最後的反擊了。

其實,這才是他的殺手鐧。

方才隻是某種道德上的攻訐而已,最重要的是,你方繼藩慫恿太子,置社稷於不顧,現在雖說沒有出事,可一旦出了事呢?若是下一次,你方繼藩還慫恿太子,出了個什麽好歹,你方繼藩和亂臣賊子又有什麽分別?

劉安咬牙切齒,大義凜然的還想說什麽。

可這時,方繼藩一臉悠悠然地道:“且等等,我還有話說。”

“……”

方繼藩彎腰,繼續從箱裏取出一份厚厚的文牘。

相比於方繼藩的平靜,劉安看著方繼藩的舉動,又顯得很不淡然了!

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啊!

他臉色又青又白,一雙濃眉皺的深深的!我在跟你講道理呢,你老是從箱子裏取東西做什麽?

方繼藩將這厚厚的文牘捧在手裏,便看著弘治皇帝道:“陛下,諸公,這……是靈丘縣百姓們所上書的萬民書。”

眾人又嘩然了。

萬民書,這東西可很久不曾見過了啊。

因為萬民,一般情況之下,是被清流們所壟斷的!

比如,他們往往自稱自己為民,所以他們無論和誰說話,都要來一句置蒼生何;總之,天下有萬萬的百姓,可是這萬萬的百姓,大字不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說實話,啥都不懂。

一群隻局限於方圓十裏,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個方圓百裏之地的人,既沒讀書,成日還辛勤耕作,可能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給士紳們租種土地幹著活,衣衫襤褸、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可就在他們隔壁,那高高的院牆裏,那些自詡是‘積善人家’的士紳老爺們,他們的兒子,讀書、中試,做官,還成了清流,卻在朝堂上,每每提及到他們這些可憐的百姓,總是眼眶通紅,每每都是代表了萬千百姓,與人唇槍舌劍。

可今日,劉安居然沒有掌控住百姓的代表權。

他心裏咯噔了一下,警惕的看著那萬民書。

啥意思,你方繼藩這樣的人渣,也要代萬千百姓立言了?

這是一種很錯亂的感覺。

明明隻有我劉安,才代表了萬千可憐的老百姓啊。

他很痛心,很憋屈,連方繼藩這樣的人間渣滓,竟也開始代表可憐的老百姓了,這還了得?

方繼藩無視劉安恨不得把他瞪穿的眼睛,不急不慌的打開了萬民書道:“這萬民書,乃靈丘一名儒生所書,此後於災區各處誦讀,百姓們親手畫押。”

“……”

謝遷在此時,徐徐的笑了。

方繼藩心裏,真的是很佩服謝遷啊。

這麽講究的活兒,萬民書這等東西,除了謝遷這樣久在廟堂的人,誰還能鼓搗得出來?

這時方繼藩道:“大災當前,人命如草芥,太子殿下親赴靈丘,靈丘百姓,無不感恩戴德……”

這是一篇很樸實的文章。

說實話,一個給孩子們開蒙的教書先生,往往都是連秀才都考不中的讀書人罷了,混了大半輩子,肚子裏有一點墨水,卻是半桶水的水桶。

你若是要指望他能寫出什麽錦繡文章,那是癡心妄想。

何況,這萬民書是要先給百姓們念誦過,百姓們認同之後,再畫押的,它得通俗易懂啊。

方繼藩念著這萬民書,心裏邊是暗說謝公厲害,做事就是講究,貴在真實。

“太子殿下鴻恩浩蕩,草民人等,感激涕零,大明千秋,吾皇聖明,草民人等,得太子雨露之恩,縱死亦難報萬一……”

殿中沒有人說話。

都在細心聽著方繼藩所念出的每一個字,這篇文章,其實毫無美感,剩下的,隻是肉麻的吹捧罷了。

那般還在跪著的朱厚照,腰杆子一下子直了。

雖然方才還是可憐巴巴的樣子,可轉瞬之間,龍精虎猛起來,人也莫名的顯得英武了幾分。

方繼藩念畢,接著將這一大遝的萬民書傳遞給宦官,道:“請陛下過目。”

宦官接過了萬民書,看著上頭歪歪斜斜的文字,不敢怠慢,匆匆將萬民書送到了禦案。

弘治皇帝的眼睛瞬間便被吸引了,他低頭看著,上頭的內容,和方繼藩所念誦的幾乎沒有什麽太大的出入。

這不過是一篇三百字的文章而已,其實毫無去細究的價值。

而真正令弘治皇帝所震驚的,卻是在這一篇文章上,無數個觸目驚心的指印。

一遝萬民書,有百頁之多,而每一頁,畫押的指印層層疊疊的,數之不盡啊。

弘治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看著上頭每一個指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什麽?這就是民心,是聲望啊。

無數的百姓,歌頌吾皇萬歲,稱頌太子愛民,當然,也小小的吹噓了一下方繼藩和西山書院,裏頭詳細的記錄了太子帶領西山書院生員們救災的經過,言辭雖無美感,卻很真實。

弘治皇帝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此時滿麵紅光,竟也有些飄飄然起來。

弘治皇帝想的卻是,憑著這一次救災,誰還敢說太子是個糊塗人?

就隻憑這個功績,倘若到了自己百年之後,太子克繼大統,自己便無須有任何的擔心了。

自己的兒子……當真親上河堤,身先士卒,這個家夥,當真率先扛起大石,當真在那裏,每日和其他人一樣,都隻靠著幾個飯團度日?

他當真夜裏,隻睡在河堤上?

弘治皇帝沉默了,因為這一點,是他無法做到的。

自己雖被稱之為勤政,可自己肯放下架子,親上河堤嗎?

這短短半月的救災,其中的艱辛,一定讓人難以想象。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太子……”

“兒臣在……”朱厚照學乖了,立即起身,到了殿中,很是規矩的拜倒在地。

弘治皇帝見匍匐在地的太子,目光也似乎變得柔和了幾分:“朕來問你,這裏頭所言的,可都是真的?”

朱厚照卻頓時有些委屈,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道:“啟稟父皇,是真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又低頭看了一眼萬民書,他依舊還有些不敢確信:“你從實說來。”

“是真的啊。”朱厚照急了,這還是我爹嗎?我做點好事咋了,就不許我做點好事?

我去救災,怎麽在你眼裏,就成了玩鬧了呢?

朱厚照方才聽到萬言書的內容,心裏既得意又澎湃,可現在……

他抬眼看著父皇凝重的臉色,就猶如給當頭潑了一盤冷水,心裏也有些惱了。

於是他咬咬牙,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

“……”

這又是什麽狀況?

滿殿君臣,頓時瞠目結舌。

卻見朱厚照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禮服脫去了,光著膀子!

可接下來,殿中傳出了一陣陣的驚呼。

方繼藩定睛一看,不由身軀一震!

噢,太子殿下的肌肉,很好啊,很勻稱,和其他的妖豔JIAN貨果然不太一樣。

當然,這不是重點,朱厚照要展示的,是渾身的累累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