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在所有人聽來,都是天方夜譚。
謝遷遠在呂宋的堂兄,給太子殿下寫信。
可有人聽了,心頭又是一震。
莫非……莫非是那謝誌文,受不得呂宋之苦,特意修書來給太子,乞求太子殿下恩準他回到故裏?
一想到如此,許多人立即浮想聯翩。
想到麵黃肌瘦,或者此時已患了一身重疾,咳嗽著,提著油燈,在一座柴屋裏,腳下是老鼠的吱吱聲,在破木桌上,攤開筆,這筆定是禿的,沾了墨,呂宋的墨,也定是劣等,於是在草紙上,咳嗽著,提筆寫下連謝家堂兄都自覺地無地自容的文字,書信中,定是充斥了委曲求全,書寫的過程之中,咳嗽的受不了了,定是渾濁的淚水也填滿了滄桑老臉上的溝壑,於是……他定從袖裏摸出一個粗布來,捂著自己的口,咳嗽一陣之後,粗布上……是殷紅的血。
呼……
人是有共情心理的。
他們或許對於無知百姓,沒有這樣的心理。
可同為士紳人家,同為官宦和官宦親屬的殿中百官們,有人的眼眶裏,已是淚水在打轉了。
慘哪。
有的人,自己也有親屬在呂宋,就更加是悲不自勝,老淚縱橫。
謝遷隻覺得晴天霹靂,他自知自己的堂兄,乃是驕傲的人,自詡是山野樵夫,不願出仕,可他的氣度,在謝遷的腦海裏,卻是非凡。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去想象,自己的堂兄是經曆了什麽,才修書給太子,對太子殿下委曲求全。
謝遷眼眶一紅,哭了。
人到老來,不曾做錯過什麽,竟還要蒙受這樣的苦難。
他隻是無力的朝太子朱厚照叩首:“太子殿下……不要說……不要再說了。”
他寧願自己一輩子都不要聽到自己堂兄的音訊,堂堂內閣大學士,居然不能為自己的親屬做一點什麽,想到如此,他便覺得無地自容。
朱厚照咧嘴……樂了。
這一樂……再對比百官們的悲涼,卻令弘治皇帝的心涼透了。
他認為太子是對的。
支持太子。
可是……太子行事,太令人憂心了!
對待臣子,固然也要有嚴厲的一麵,但是……總不能把人家的親眷送去了呂宋,還當著麵笑出來吧?
如此……臣子們……誰肯為之效命?
太子……還是缺乏曆練,可是……可是……朕卻已老了。
弘治皇帝竟生出無力感,他想向上天再借一些陽壽和精力,畢竟他隻有這麽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他也沒有選擇,哪怕太子荒唐到這個地步,他也無法改變什麽。
朱厚照則是樂嗬嗬的道:“謝師傅,令堂兄可比謝師傅要識趣得多,他比你曉事。”
謝遷心頭一震,臥槽……曉事?
沒錯了,定是已不堪忍受,連最後一點尊嚴也已放下,百般乞求。
朱厚照便道:“老方,取謝誌文的書信來。”
方繼藩早已等候多時,立即自袖裏取出一遝書信,手指放在舌尖舔一舔,浸濕了,而後開始翻查這一遝書信,好不容易的尋出了其中一封,這書信的信筒撕開,裏頭……是一塊絲綢。
畢竟距離很遠,且還要遠渡重洋,尋常的紙張,怕受潮。
當然,最重要的是謝家有錢,絲綢在海外貴的離譜,可享受慣了絲綢的謝家,用也就用了。
這絲綢打開,方繼藩咳嗽一聲,道:“太子殿下鈞鑒,草民謝誌文敬上,草民奉旨舉家徙呂宋,現已安頓,皇恩浩蕩,又蒙太子殿下之福,雖至呂宋不久……”
方繼藩慢吞吞的念著,每一個人都豎著耳朵。
所有人彼此對視,麵麵相覷。
這書信……有些古怪啊。
“草民讀書,聞曰,君子齊家治國平天下也。今草民身在海外,心心念念,依舊為大明社稷事,皇上洪恩,南擊呂宋之佛朗機賊逆,此謂之吊民伐罪,當地百姓,無不歡欣鼓舞,而我大明將士,駐守呂宋,更為之振奮。皇上南撫交阯、北發韃靼,羅斯之地。今取呂宋,四海之內,鹹戴帝舜之功也。草民又聞,呂宋之側,乃爪哇,爪哇本為大明舊藩,盜寇葡萄牙人者,野心勃勃,奪爪哇之地,殘害爪哇百姓,奸YIN擄掠,惡貫滿盈,西洋之重鎮,竟為區區葡萄牙之禁臠,我大明恩澤四海,宇內播德,豈容此等宵小肆虐?太子殿下武功赫赫,草民早已如雷貫耳,所謂有德者,除暴安良,安撫天下,殿下豈可視若無睹?懇請太子殿下,上奏朝廷,立發大軍,征伐爪哇,痛擊盜寇,吊民伐罪,如此……普天同慶,西洋百姓鹹安,四海之士民,無不仰賴聖澤,草民伏請,再拜!”
“……”
方繼藩隻是把信念了一半,殿中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書信裏確實有乞求。
可是這書信中的乞求,卻和大家想的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謝誌文,是不是腦袋壞掉了?
他都被發配去了呂宋了,還在瞎琢磨著請朝廷發兵打爪哇的事?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驚悚。
謝遷聽到此,拚命咳嗽,他勃然大怒。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自己的堂兄,乃是謙謙君子,最厭惡的就是征戰之事,當初太子出兵大漠的時候,在和自己的書信交流之中,堂兄說起此事,還譏諷了一通。
自己的堂兄,怎麽會寫這樣的書信?
他立即道:“太子殿下,這書信……絕非家兄所書……臣……”
朱厚照叉著手,此時麵上更是大樂,道:“且慢著,你先將這書信聽完。”
弘治皇帝麵上驚疑不定,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
這時,方繼藩扯開了喉嚨,繼續道:“朝廷若用兵,謝家初至呂宋,有地九萬三千餘,今歲收成有限,可為犒勞王師,願獻糧八千擔,獻銀三萬糧,以助軍資!”
嗡嗡嗡……
八千擔糧食……三萬糧銀子。
謝家去了呂宋,哪裏來的這麽多錢糧?
而且……肯資助這麽多錢糧,可見謝家在呂宋,隻怕每年的收益,定在這之上,甚至……比這還要多許多。
謝遷懵了。
九萬多畝地,會有如此多的收益?
那是蠻荒之地啊。
而且種地,哪一處不要開銷……
畝產就這麽多,何況還需人力,剛剛去,已經春耕播種了,地裏就有莊稼了?
還有銀子……這銀子從何而來的?
最重要的是,為何這麽巴望著朝廷對爪哇用兵,甚至還願意資助錢糧。
這種種的事,一股湧至他的心頭,他更加的不肯相信。
可方繼藩卻道:“謝公是不相信嗎?謝公眼力過人,而謝誌文更是謝公之兄,想來他的筆跡,謝公一定是認得的吧,那麽不妨就請謝公一看,便知真假。”
他將書信交給謝遷。
謝遷立即接住,他麵上帶著冷然。
這太荒唐了,他必須得指出裏頭的造假之處,好讓人知道太子多麽的荒唐。
早知太子最擅長金石造假了……那麽模仿……
不對……
謝遷身軀一震。
他看到了書信的時候,看著那筆跡,臉色更加難看。
不對勁,太不對勁。
如方繼藩所言,自己兄弟的筆跡,自己化成灰都認得,這不是誇張,這是事實。
可他仔細的看著裏頭的每一個字,家兄自幼,手曾受過傷,所以練字的時候,擅長用拇指的指節夾著毛筆,所以他的字,後來傷雖然好了,可這習慣卻是保留了下來,所以有幾處筆畫,往往會又不同。
而這上頭……確實……和他平日的習慣,一般無二。
他努力的睜開眼睛,繼續看下去,想要尋出任何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可是……這是徒勞。
一個人再如何臨摹,也不可能完全臨摹出對方的神韻,何況自己家兄的字,本就不錯,有著自身獨特的神韻,這絕非是別人可以輕易臨摹的。
謝遷的腦袋,驟然要炸開一般。
而所有人,都死死的盯著謝遷,似乎等待著什麽。
可是……謝遷接下來的舉動,卻是令大家失望了。
因為……他抬頭,一臉茫然。
方繼藩便道:“敢問謝公,這是令兄的手筆嗎?”
謝遷張口……努力發出聲音,卻不得不承認:“不錯,正是家兄的手筆。隻是……隻是……這不可能……”
“不可能?”方繼藩笑嗬嗬的道:“我這裏,還有上百封的書信,都是呂宋的士紳們修來的,不隻如此,還有一封,乃是呂宋巡撫劉義的書信,這裏頭的內容都是大同小異,想來他們之中,也有人與殿中諸公熟識的,你們也看看吧,看看他們的書信是否偽造。諸公,這才多少日子,太子殿下和我方繼藩,可以偽造一人的手跡,但是能偽造出……這麽多出自不同手筆之人的書信嗎?若是再不信,可以追查書信的源頭,所有經過了急遞鋪和官方的公文和書信,都有沿途的加印,這個更是做不得假的。我方繼藩不客氣的說,倘若這是偽造的,我方繼藩便將它們統統吃下去!”
嗡嗡……
殿中頓時嘩然。
………………
扛不住了,睡覺,明天早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