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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是個極聰明的人。

聽到了這裏,他才猛地明白了一點什麽了。

這十全大補露,說穿了,不就是魚肝煉油製出來的嗎?

功效固然是有,可其成本卻是低廉得令人發指。

這麽個東西,賣出這個價格,其實也不意外,畢竟……相比於許多價格更高昂的補品而言,算是不錯了,何況十全大補露的功效,似乎更強。

可問題卻在於,賣了這個價,卻還能賣這麽多。

他此時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十全大補露能夠深入人心,絕不可能隻靠一個謠言。

而是成千上萬的商人們一道努力的結果。

這些商人能從十全大補露之中得到好處,自然會動用自己手頭所有的資源,對這十全大補露進行推廣和宣傳。

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們所迸發的力量,尚且可怕。何況是這些掌握了財富,手握著渠道的商賈了。

隻見朱厚照又道:“除此之外,方才兒臣所看的賬目裏頭,父皇的用度極少,父皇乃是作坊主,掌握著一個如此的作坊,理應財大氣粗才是,可是呢,卻是節儉至此,父皇當真以為那些商賈們喜好名馬,豪車,喜歡絲綢的衣衫?又如兒臣一般,穿金戴銀,用最新款的墨鏡,隻是因為兒臣喜愛這個?父皇,錯了。這麽多商賈,要將大量的真金白銀送到作坊裏,甚至有的銀子是他們的身家性命,若是讓他們看到父皇節儉如此,他們心裏會怎麽想?他們一定會想,是不是這個作坊出了什麽問題,而一旦冒出這個念頭,誰還敢大量的訂貨,甚至拿出大量的銀子放入作坊,作為押金?因而,從商的人,少不得出門在外,要光鮮體麵。兒臣知道,有些讀書人哪怕是有銀子,他們外麵也顯得樸實無華,譬如一塊玉佩,名名是價值連城,可外表上看,卻和尋常的玉佩沒有太多的區別,隻有懂行的行家才能看出端倪。”

“可是父皇……這個世上,並非是所有人都是懂行的行家,玉佩這樣的東西,若是遇到不識貨的人,在他們眼裏,就顯得廉價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穿金戴銀,如此才可讓人知道自己的身家。”

弘治皇帝一愣,心裏實是驚訝,原來……這些還有這樣的講究。

自己之所以失敗,卻是因為瘋狂的生產,造成了價格的紊亂,從而極有可能破壞整個渠道商的定價體係;裁撤掉了周文英,使作坊和渠道商的關係無法進行維護。

再加上自己作死般的節儉,更是增加了渠道商的疑慮。

這些東西,慢慢的累積起來,商人們的嗅覺是最靈敏的,頓時感覺到了不妙,於是乎……

了解了這些,弘治皇帝帶著幾分詫異,深深的吸了口氣。

他實是從沒有想過,這背後,竟還有這樣的學問。

弘治皇帝苦笑道:“朕明白了,想不到這其中有這麽多的玄妙之處,幸好朕不是商賈,朕治理天下,也不需這些商場上的手段。”

弘治皇帝其實內心深處,哪怕是知道商賈的重要,可骨子裏,終究還是受了儒學的影響,對於商賈,依舊存在幾分輕賤。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更像是在為自己辯護,想要挽回自己一點麵子。

畢竟……自己是天子嘛,堂堂天子,自然也就不必去學習商人的手段了,這些手段,畢竟不登大雅之堂。

朱厚照聽到這裏,眉毛在顫抖。

就是死鴨子嘴硬。

深吸一口氣,朱厚照終究還是忍住了,他嗬嗬笑道:“此言又差了,父皇,在兒臣看來,能學習到這行商之術,對於這治理天下,有著莫大的好處。”

“噢?”弘治皇帝失笑道:“這行商之術,還能比得上帝王之術。”

朱厚照便道:“帝王之術,其實也不過是機關算盡而已,想盡辦法讓臣子們忠誠,如何駕馭自己的臣子,可在兒臣看來,這行商之術,又何嚐不是如此呢?什麽才是禦下之術,並非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這天下的好處,都是自己的。而在於讓每一個人,都能從你的身上得到好處,自你身上得到的好處的人越多,這皇帝之位也就更加穩固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聽說過這樣的理論,不禁臉一沉。

朱厚照繼續道:“做天子,就好像治理這個作坊一樣的道理。為何那些渠道商對父皇望而卻步,卻對兒臣趨之若鶩呢?無非就是因為,父皇的種種舉措,沒有得到他們的心,他們在父皇身上無利可圖。而兒臣不同,兒臣能確保他們的利益,能讓他們從中獲得回報,這……豈不就是恩澤?正因為如此,他們比誰都清楚,他們的利益,是和兒臣一體的,自然對兒臣忠心耿耿,哪怕兒臣的脾氣懷一些,可兒臣想將周文英,將那些渠道商們趕走,他們都不肯走呢。”

“若是兒臣將來做了天子,對待臣民,就好像今日對待周文英和渠道商們去對待他們,兒臣還會擔心會有人心懷怨憤,甚至……會有人想要謀反嗎?不,他們不但不會謀反,反而會感激涕零,成日念誦兒臣的恩澤都來不及。”

“自皇帝身上得到的恩惠越多,江山就越是穩固,難道……這不就是一個天子最緊要的道理?若是天子非但不能讓臣民們得到好處,反而這天子不能給臣民們恩惠,甚至還使他們深受其害,那麽……就算是再有帝王之術,再懂得權製之術,那又如何?最終……也不過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而已,曆代亡國之君,盡是如此,無一例外,父皇,這商道,不也是帝王之道嗎?”

朱厚照一口氣說完這許多的話,弘治皇帝聽到此處,不禁心頭一震。

這個道理,太淺顯了,雖然還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一套,可是……用這商人的角度去解讀,似乎……讓人更加耳目一新。

此時,朱厚照又樂嗬嗬的道:“你看,皇帝頒布旨意,可有的旨意三令五申,下頭還是陽奉陰違,甚至從中作梗,形同虛設。可有的旨意,一經頒處,言出法隨,立即貫徹天下,這又是為什麽呢?無非……還是這利害的關係在暗中作梗而已。因為這個旨意,而得到恩惠的人,自會想盡辦法去推廣這個政策,得到恩惠的人越多,政令自然就越是順暢了。反之,哪怕天子再如何大權在握,可若是頒布的旨意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麽想要貫徹,卻是難上加難。即便是貫徹了下去,最終也會走樣。”

“兒臣能治這作坊,雖不能說一定能治理天下,可至少對於這治理天下有莫大好處,卻是板上釘釘的。”

弘治皇帝聽到這裏,臉色一正,心裏咯噔了一下。

他為政數十年,自然曉得朱厚照所言,確實如此。

雖然這個道理自朱厚照口裏說出來很是直白,可是能夠做到的人卻不多。

太子在此管理作坊,不就是按著這個道理去做的嗎?

現在看來,他的所作所為,確實給一個作坊帶來了興旺。

若是用這樣的道理去治理天下,想來也未必是壞事吧。

從利的角度出發,去看待事物,反而會更容易接近真相。

弘治皇帝突的有種深深的欣慰感,一個小作坊能夠讓太子懂得這麽多,這難道不是幸事?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看向了方繼藩。

此時,他才想到方繼藩當初口稱要讓太子來治理這個作坊,磨礪太子是什麽意思了。

事實證明,方繼藩是對的。

方繼藩不但是對的,而且還煞費苦心的安排。

他從前還認為繼藩或許隻是想和太子獨吞了這筆巨大的利潤,方才故意如此,可現在看來……繼藩這是為了太子操碎了心啊。

為了讓太子能夠迅速的成長,能夠使其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繼藩在暗中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弘治皇帝念及此,本是臉色慘然,可現在,這臉色漸漸的恢複了血色。

他激動的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方卿家是對的,方卿家所言甚是啊……”

朱厚照:“……”

朱厚照懵了。

這又什麽狀況?如果他沒有記錯,理應是自己一直都在和父皇講這商道的道理啊。

怎麽轉過頭……父皇竟莫名其妙的說老方是對的,說老方所言甚是?

父皇是瘋了嗎?他們話題裏有一句有老方的摻合嗎?

弘治皇帝麵上帶著紅光,沒有理朱厚照怪異的神色,卻是上前拍了拍方繼藩的肩,親昵的道:“方卿家這是勞苦功高,哈哈……朕有此婿,足慰平生了。”

方繼藩露出含蓄的笑容,道:“陛下萬萬不可這樣說,兒臣未有尺寸之功,哪裏當得起陛下這般的誇讚,其實兒臣懂什麽啊,還不是平日在陛下麵前耳濡目染,這才開了一些竅嗎?兒臣左思右想,哪怕是想破了腦袋,也不曾想到,兒臣有什麽自傲的,若真要說起來,無非就是吾皇聖明,吾皇萬歲而已。”

朱厚照:“……”

本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