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進了大堂,太康公主朱秀榮知道方繼藩有事要與張信深談,於是識趣的抱著孩子起身離座,自是回避了。
張信忙要給方繼藩行禮。
見張信‘落魄’的樣子,方繼藩心裏感慨,人人都知道吃飯最緊要,人餓了肚子便要死,可真正去學習農學,從事農務的人有幾個?
我方繼藩和張信這樣的人,真是世間少有啊。
方繼藩開門見山道:“此次讓你回來,隻有一件事要交代。聽說你在西山,也開辟了一處稻田。”
北方不適合種稻,主要是不似南方雨水充沛。
當然,在西山,屯田所有不少的試驗田。
張信是個實實在在的老實人,言簡意賅的道:“有數百畝。”
方繼藩唇邊透著笑容,又問:“產量如何?”
張信便道:“這些年精耕細作,產量已可至南方的規模,達到一年兩熟,一熟四百斤的地步了。”
四百斤……
這想來已是當下稻米產量的極限了。
想來絕大多數地方,畝產量能達到三百斤,就已算了不起。
就這……還是屯田所不斷的改育良種的結果。
現在有了顯微鏡,屯田所已開始對雜交的水稻進行研究,研究的進展,還是有些緩慢。
方繼藩想了想,道:“馬上就要過年了,過完了這個年,等開了春,便要開始播種,這些年,我命你們尋覓某些特殊的野稻種,不知現在有眉目了嗎?”
“尋了許多,什麽樣的都有。”
方繼藩滿意的點頭。
和張信這樣的人,沒必要跟他說什麽廢話,才是最好的溝通,方繼藩便道:“開春之後,你就留在京師,好好照料這些稻田,我們爭取來試一試,看一看能否將產量突破至千斤。”
千……千斤……
張信不由一愣。
這是足足翻一倍的產量啊。
這……怎麽可能。
他錯愕的看著方繼藩。
雖然大規模的玉米、紅薯已經開始推廣。
勉強解決了當下糧食不足的問題。
可這些作物,相較稻米而言,難以儲存,因而,稻子和麥子,依舊是當下最主流的主食。
可是千百年來,稻米和麥子雖是產量不斷增加,可這種增加,是經過漫長的歲月之後,逐漸增加的。
轉眼之間,將產量提高一倍以上……張信研究了這麽多年的農學,也不過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提高了數十斤,不到百斤的產量而已。
倘若當真如此,這豈不是……這大明的糧產,便可以足足提高一倍以上,這是何等恐怖的地步,自此之後,數不清的糧食,不但可以滿足天下人所食,隻怕這存糧,還可堆積如山了吧。
在這個時代,官府一直將倉庫中的存糧,當做最重要的政績指標。
人們描寫盛世,往往用糧倉的糧食堆砌如山來形容。
因為糧食乃是根本。
哪怕當下工商開始發展,可任誰都明白,糧食才是當下的根本。
張信為難的道:“這……隻怕……”
方繼藩揮了揮手,打斷道:“現在和你多說也是無益,往後你便明白了,你先準備一下,挑選一些精幹的人,這一點試驗田,怕是不夠,保定那裏,也想辦法開辟一些實驗的田地。你們搜尋的稻種,立即交研究所,噢,你遠道而回,先休息休息,回去見一見世伯吧,世伯年紀大了,你又成日不在家,該回去看看了。”
張信腦子裏則是嗡嗡的響。
他滿腦子想的是,畝產怎麽可能達到千斤。
這實是太匪夷所思了。
若是其他無知百姓,或許還真信了,因為他們相信各種神奇的事。
可越發深入研究的人,反而對這些不靠譜的事,容易生出質疑。
當然,這若是方繼藩所言,張信倒是不敢不信。
於是乎……他覺得自己的理論知識,徹底被顛覆。
聽到方繼藩讓自己回家,去見自己的父親。
張信不由苦笑道:“家父上月前往鳳陽歲祭,至今未回。”
方繼藩一愣,麵上的笑容有點僵硬,而後笑了:“這樣呀,英國公真是辛苦。”
…………
見過了張信,給他透了底,接著便是朱厚照的事了。
氮肥的研究,已是勢在必行。
而今,滿朝對於工商都有所質疑。
畢竟,中原王朝有著數千年農為本的曆史經驗。
之所以農為本,絕不是古人們一拍腦袋想起來的。
古人們是最擅長總結曆史經驗的一個群體,他們某種程度而言,比任何人都要精明。
無論是帝王還是儒家,紛紛提倡士農工商,其本質就在於,他們見多了農業減產所帶來的巨大危害。
國家的一切資源,都必須投入進農業,否則……就會出大亂子。
雖是紅薯之類的新作物開始推廣,可稻米和麥子的產量,卻一直得不到根本性的提升。
而現在……時機成熟,方繼藩想讓他們見識見識工商的厲害。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方繼藩的思路。
農作物需要一種叫氮的東西,有了這個東西,作物的生長才可以達到巔峰狀態。
所以肥料的本質,就是讓作物吃啥補啥。
就好像自己從事體力勞動,精通騎射,還會打毛衣,偶爾,還要費腦袋進行研究,因此……對於牛肉有很大的需求,得補充牛肉一樣。
朱厚照想到這,就樂了,笑著道:“懂了,懂了,咱們想辦法試試看,前些日子的許多試驗,確實發現了許多有意思的東西,卻不知那裏頭是不是氮。呀,你老是說什麽營養吸收,說的本宮都餓了。”
方繼藩板著臉,摸了摸肚子:“這才下午。”
沉默了片刻。
朱厚照和方繼藩對過了眼神……嗯……先進行營養吸收要緊。
…………
弘治皇帝手裏拿著一份奏疏。
是自江西布政使司來的。
當然,這是彈劾的奏疏。
彈劾的目標,乃是一個叫王金元的人。
此人在江西弄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人們談方色變,何止是姓方的倒了血黴,便連姓範的,姓萬的,都是風聲鶴唳。
江西的方言之中,本就是方、範、萬區分不大,風聲太緊,可把人嚇壞了。
弘治皇帝將奏疏放下,麵上沒有表情。
淡淡的聲音:“將這些奏疏,留中吧。”
留中的意思是……不予回複,對於這份彈劾奏疏,采取不予理睬的態度。
蕭敬心領神會的接過奏疏,擱到了一個角落。
他麵上沒有透出任何反應,這些事,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弘治皇帝籲了口氣,才又道:“繼藩真是辛苦了,為了這萬世基業,總是需有人去黃金洲的,倘若是別人做主,定要惹來天怒人怨,百家之姓,怨聲載道,繼藩呢,反其道而行,卻以身作則,隻勒令他們方家人……可見此人是不徇私情,一心為公的。”
蕭敬臉終於微微變了變。
隻見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從前還不知'方繼藩有這麽多族親,現在方知,原來竟有如此之多。”
蕭敬心裏想,這怪誰,要怪就怪百姓們愛敘家譜,這家譜都是從秦漢時開始寫的,這都是上千年的事,簡直就是一抓一個準,跑都跑不掉的。
蕭敬倒是想到了什麽,便道:“奴婢聽說南方各地的方氏,開始毀壞家譜。”
“嗯?”弘治皇帝的眉頭輕輕皺起,道:“而後呢?”
“不過,那王金元在那兒聲稱,姓方的若是拿不出家譜,便算是不敬祖宗,有違孝道,闔族上下都要解送天津衛,送去黃金洲,聽說一個漏網之魚都沒有。”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表情有點複雜……
良久,弘治皇帝才又歎了口氣道:“方繼藩有自己的苦衷啊,萬世基業,總要有人做出犧牲,這犧牲,他選擇了自他們方家而始。”
正說著,卻有宦官匆匆入殿,拜倒道:“陛下,天津衛市泊司急報。”
弘治皇帝便收起了感慨的心情,打起了精神。
市泊司主要的職責,是溝通海外。
一般情況之下,市泊司來了急報,十之八九,就是海外有什麽大事發生了。
弘治皇帝對於四海之事,極為關切,命通政司但凡有任何消息,不需送內閣,直接來報。
“取來,朕看看。”
一封奏報,送到了弘治皇帝麵前。
蕭敬站在弘治皇帝身後,眼睛偷偷的瞄著奏報。
這一看……蕭敬突然來了這麽星點興趣。
新津郡王方景隆上奏,黃金洲初定,不過方景隆身體有恙,受醫學員們的建議,宜回京修養,方景隆請召其孫方正卿前往黃金洲,暫代其職。
弘治皇帝一臉詫異,不禁道:“方卿家勞苦功高,的確理應回京歇養,不過……為何不是召繼藩去,而是讓正卿去?正卿年紀這樣輕,能夠擔當大任嗎?”
他帶著滿腹的疑惑,看著這奇怪的奏疏,心裏轉念著。
可細細想了想,在弘治皇帝的心中,方景隆是個極穩妥的人,既然方景隆如此上奏,定有他的道理。
於是沉吟片刻之後,弘治皇帝提了朱筆,在奏疏下畫了一個圈,寫了一個字……‘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