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如往常一樣,在他熟睡之後,我慢慢地撩開白紗帳,輕輕地坐在他的床邊。
他安靜地睡著,緊閉的雙眼還有些輕微的顫動,微微張開的唇散發著一種誘惑。隻有這個時候,他的世界才是不設防的。他擁有一張如此甜美的臉。我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他們眼中那個至今無人可以靠近半步的——
魔?神?妖?或隻是一個被詛咒的凡人?我無法回答。
我隻知道為過了今晚,完成這個最後的任務,我就可以去找師傅了。
此時,屋裏隻有我和他,靜得有點讓人害怕。
我依然可以聞到他手上那淡淡的血腥味。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手,古色的皮膚透著蒼涼。在這裏,他是天,可是他連睡著的時候,手都是緊握著的。那是怎樣的一種不安?我知道他今天又殺了人,隻是不知道是幾個。
我定了定神,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停在他額間上空,開始念起入夢訣。其實我不需要閉上雙眼,但是我已經習慣了。或許,隻有斷了自己的視線,才能減輕我心底的那種恐懼。
人在什麽時候最不設防?在熟睡的時候。
於是師傅——無彥——便傳了我這個入夢訣。師傅說,為了保我的平安,敵人最脆弱的時候,便是我最強的時候。可是,我忘了問,如果對方不是一般的人,那麽最弱的是什麽時候?入夢前,或夢醒後,我又怎麽保護自己?等我記得要問的時候,師傅正準備離開。
記得師傅最後一句話是:“把這些問題寫好放在床頭,等你醒來,我就會告訴你。”當時我隻是傻傻地點點頭,看著師傅匆匆離開的背影.,突然想起我還不會幾個字,怎麽寫?後來,來了一位很老很老的先生,說是師傅的朋友,他是來教我寫字的。於是,我就很刻苦的練字。
我以為,隻要我把問題寫好,放在床頭,等我再次醒來時,師傅就會出現在眼前。可是,無數次醒來,我都沒有再見到我師傅——無彥。
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怎麽保護自己——入夢前,或者,夢醒後。
突然,一股濃濃的血氣襲來,我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有一道暖流順著頸項流向心口。我惶恐地睜開眼,看到一雙冷冷的眼,正緊緊地盯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手很不爭氣地抖了抖。那道如厲劍般的目光,逼得我不得不再次斷了自己的視線。
我告訴自己,這是一種錯覺.閉上眼,便不再害怕。
這是我在這裏養成的習慣,在他麵前養成的。
據說,從來沒有人可以和他對視,他的眼神是可以殺人的。據說,也沒有人可以從我的夢鏡中醒來。可是,今夜,不知是哪裏出了錯,他醒了,我也活著。隻是,我頸上傳來一陣揪心的痛,他的劍是冰的,我的血是熱的。
這不是幻覺,他的劍,正擱在我的肩上。我第一次那麽清晰的聞到自己血液的味道。
他的噬魂劍是能攝取魂魄的,嗅著血液的氣息,找到魂魄。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活著的時候,被剝離魂魄的刺骨的痛。額上的汗水和頸項的血水摻和著,染紅了我大半邊淡藍的薄紗裙。
我咬著唇,手卻依然浮在他額間上空。師傅說過,入夢容易,離夢難.稍有不鎮,被入夢者便會長眠而終。.
而我,是不想殺他的,這不是我的使命。
我還是堅持念完離夢訣,離開他的夢境。隻是,今晚我覺得這口訣好長,長到都可以看到自己生命的盡頭。我想,我是不是很傻?既然他已經醒了,我念不念,他都不會長眠而終。
在我收手的一刹那,床上的身影象解開某種禁固一般,突然坐了起來,翻個身,把我緊緊壓在身下。他那張帶著騰騰殺氣的臉,就生生的懸在我眼前。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次他是真正的醒了。
如果剛才,我在堅持一點點,他怕是……
我習慣的閉上眼,心裏不停的問,師傅,夢醒後,我該如何保護自己?
我,隻是一個凡人。
師傅說,他撿到一片不小心輕輕飄落到凡間的白羽,是不該被紅塵所染的。所以,他帶我走了,並給了我一個名字——輕羽。
而一個凡人,能力是極其有限的。
我感到暖暖的體溫從頸上那道傷口傳來,在一陣陣如清風般的輕撫下,離魂的痛漸漸地淡了下去。我聽說過,噬魂劍可以取人魂魄於無形,隻要沾上對方的血,隻有劍的主人,才可以扶平那道貪欲。
“這,就是你想給我織的夢?”耳邊一陣輕語。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在夢鏡之外。
我的身體有點顫抖。是了,我想給他的夢,是一個什麽樣的夢呢?我竟有點想不起來了。
他的氣息輕撫過我的麵頰。我感覺有一隻手,就這樣毫無忌諱地搭在我的唇邊,自己不爭氣地又打了個寒顫。我不敢睜開眼睛,這是我在他麵前養成的習慣。他的手離得如此近,我不但嗅到了血腥,似乎還聽到了冤魂的哀嚎。
這不是我第一次給人造夢,卻是第一次有人能從我造的夢中醒來。
因為沒有人可以靠近他,所以他們找到了我。我的使命,便是讓他在夢裏愛上一個影子,動個惻隱之心。
我還記得,第一次進入他的夢時,他是那樣的不設防。他們都以為他是個凡人,所以他也如凡人一般的成長。直到有一天,他被帶到了凡人一直用生命來敬仰的祭司殿,那個擁有最高權利的殿堂。那時他才三歲。之後傳言,他六歲時,提著先王的人頭,硬生生地坐上了最高統治者的寶座。傳說他是流散的王室血統,隻是命中注定地拿回了自己的東西——至高無上的王權。也有傳說,他隻是祭司殿扶持的傀儡,並不是什麽王室的血統,隻是祭司殿用來維護自己權利的一顆棋子。
然而,無論當初的理由是什麽,現在誰都成了他的棋子。隻有擁有他信仰的,才能勉強的存活下來。因為他的殘忍和不可一世,這動亂多年的局勢,祭司與王權的爭奪,反而日趨穩定下來。
我第一個夢,便是看到他凡人的樣子。我想,怎樣才能讓他記住我?
我不修佛,也不捂道,更不知道化成石橋讓他千萬遍的踩過,或是化成一棵樹,滿樹的花隻為他開一次是怎樣的感人。我唯一修的好的一課,便是化做一道藍天,雖然總是忖托白雲和彩霞而存在,那也是一道能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所以,在這個夢裏,在他弑父登位的那天,我做了一道藍天,明亮的忖托著陽光。
如果弑父奪位的傳言是真的,我想他定是不安的。而我能做的,是減少這些不安,哪怕隻能是一點點,哪怕隻能是在夢中。他記憶中的那天,本該是狂風暴雨。我硬是頂住了那場暴雨,支起了一片藍天。
這個夢境之後,我聽說,他們的王,在風雨的夜裏,睡得比以前安穩了些。我總是愛穿藍色,很淺很淺的藍,就如那天在夢中給他的天空一樣。
也許是以造夢為生,我總是會神遊。這讓我暫時忘了,今晚,是個失敗的夢。
待我回過神,看見他在他的劍上用手輕輕一拂,整個銀光閃閃的劍就消失了。我半張著嘴,想說什麽時,卻給什麽東西堵了回去——是一個奇異的吻,他居然吻住了我。
我腦中一陣暈眩,是這個感覺麽?溫熱而略帶濕汽,那麽熟悉,熟悉到我似乎回到了給他造的第二夢裏——我的第二個夢,是想讓他熟悉愛一個人的感覺。
愛一個人,是從感覺開始的,熟悉並產生好感,這樣才容易生憐憫和愛之情。
他們沒有給我太多的時間。我知道每次能獨坐他床前,是擔著很多人的腦袋。如果能直接給他幾個熱情的吻,事情怕是會進展的快些。
我想,吻是一種相互接觸的熟悉感,並不拘泥於形式。於是,我就化成他的一個杯子,每次都強忍著熱水的煎熬和茶葉的微微苦澀,等待他把我送到嘴邊,而每每這時,我心裏就會到一陣溫暖。我想我愛上了他的唇,那是一處感不到寒冷的地方。
我不知道為什麽把第二夢定在他成婚的那些日子。或許,洞房花燭夜,他該是最放鬆的時候吧。何況,他的妻子是如此的驕豔,他總不會還是冷的。
那一夜,我就立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以一個茶杯的模樣,靜靜地看著他。
他趟在床上,很濃的酒氣。原來他也是會喝醉的。有那麽一刻,我竟幻想著自己就是那個穿紅衣的新娘。突然,我看到一把匕首飛速地往他胸口上刺去,我來不急多想,衝了過去。
我碎了,他醒了。
我想,這新娘怕也是不願嫁的。他被擊怒了,而這個擊怒的代價,便是他強行要了她。
我碎碎的撒了一地。我本想,新婚之夜,他應該是很放鬆的。我就有很多機會靠近他,讓他重溫我的熟悉感,讓他覺得我的影子就是他的夢中情人。
事情並不是總如我所願。我提早地離開這個夢鏡。
可是,為什麽夢裏那突然的心碎,夢外卻也感覺得那麽真切?
“一個造夢者,是不能被自己的夢鏡擾亂的。”師傅的聲言重重地在腦海裏響起。
我驚醒過來。今夜,這不是夢,這是我真實的身體,不是那個夢中捏成的影。而他,正企圖強烈而霸道的啓開我的唇。
我狠狠地咬了他,終止了他的吻。
我顫顫地睜開眼,直視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是個盜夢者,不是麽?我半夜跑到他的寢宮,心虛的不該是我麽?
據說從來沒有人敢直視他。今夜,我卻不得不在那麽近的距離,直視著這深深的雙眸,深得可以讓人窒息。他眼睛的輪廓?我愣是沒有把“師傅”兩個字叫出來。
我想,這便是我的劫。
他嘴角向上彎了彎,冷冷的一個笑掛在極好看的臉上。
“在我的夢中,我們好象已經很親密了,不是麽?”他注視著我,聲音有些低沉。
我避開他的目光,緩緩吐出幾個字:“這是我的使命,即便殺了我,我也要……”
一陣冷風涼便全身,我下意識的發現他已經解開我的藍色外裙,潔白的肌膚就這樣呈現在他眼前。我的臉頃刻間紅至耳根,自己的心也開始狂跳不已。我想拉住什麽,可是兩隻手都被死死的扣在他一隻手掌裏,他的另一隻手,正很耐心的解我的衣帶。
“我現在不殺你,我成全你。”我第一次看到他臉上露出個邪邪的笑。
原來,他的笑,也有溫暖的時候。那個短暫的笑結束在他另一個深吻中。這次,他吻住了我頸上的那道刀痕,血,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凝固了。我覺得我的心跳也停止了。或者,跳得更快了,快到我已經感覺不到了?
是的,我給他的第三個夢,是個春夢。一個溫暖的,進而激烈的夢。但是,他不該有關於我的記憶。
師傅並沒有教我造這種夢。也許是他走的時候,我還太小。後來,我在他留下的冊子裏找到。他記載著,大凡有欲望的生靈,情欲往往占了主角。特別是凡人。他們往往在夢中極度縱容這種欲望,在幻鏡中與自己希望的影像纏綿緋側,樂不忘返。隻是求一種欲望的滿足,也是無傷天地的。
情到深處,是天經地義,水道渠成。造夢著,隻需按照受夢的意願,造出他們滿意的影像就可,不需自身投入。
於是,我選了那個夜晚,在他與巨獸大戰幾百個回合之後,讓他記住我救了他。
我再以他的意識為導,自始至終按照他的欲望,編了個身影.在他潛意識裏,放進一個名字“菱蘭”。
“我叫菱蘭.記住,是我救了你,這恩情……”
“我會好好保護你的,菱蘭。”他在完完全全擁有那個身影時,給了一個承諾,王的承諾。
我在離開的時候,取走了很多夢的碎片,唯一留下的隻有這個名字——菱蘭——和那場纏綿。
也許是我沒有控製好這個夢。後來我總感覺,他那一夜的溫存和那麽多熟悉的吻,卻象落在我身上似的——我記憶中的茶杯的吻,為什麽夢裏夢外的感覺都那麽真切?
是我修行不到位?還是我真的愛上了他?
我是唯一一個看到他心口傷痕的——盜夢者?
但是,無論如何,他是不該記住的我的。至少,有些東西不該記住。
第三個夢之後,我想我成功地給他塑造了一個夢中情人。
大多數人見到自己的夢中情人,都會莫名的心疼。他們想要的,就是他的心疼。可是,他的心,真的會疼麽?
我本該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來了些許人,要我再做最後一個夢。照他們的話說,我的夢鏡的確讓王動了些心,他們卻希望這情,更深點。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接了這使命。師傅說,接了使命,便是失去性命,也要完成。於是,我就抱著必勝或者必死的心態又來到他這裏。
他卻在第四個夢裏,醒了!
當時我對愛的理解是很模糊的,隻覺得他撫摸我的感覺很舒服,很熟悉。但是,卻很清楚,師傅一定不願看到他遊指在我身上。
想到師傅,已經被融化了的理智突然回來了。原來被緊扣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鬆了,他正沉浸在給我的深吻中,而此刻我卻清醒了許多。
文爺爺教過我怎樣隔空造物。我心裏急忙默念著,“呼”的手心握住了某樣東西,我斜眼看去,啊啊!怎麽造出個小湯勺?我看看湯勺,在比比他的腦袋,實在是下不了手。我又努力地回憶該念的咒語,呼地出來隻——螢火蟲,可憐地瞧了我一眼,居然撲撲撲地飛走了?然後是朵——慢慢枯萎的花?
“啊!爺爺,我要個匕首!!”我猛地推開他,喘著粗氣地喊了起來。我快窒息在他溫柔的吻裏。
接著,一陣沉默。
“是這樣的嗎?”他居然遞給我一把短短的明晃晃的——匕首。
我二話沒說地搶了過來,放在胸前比劃了一下。
“你別過來!”我邊說著邊試圖慢慢地往後挪動身體。
他略有所思地看著我,好看的眉毛輕輕上挑了一下,身體又慢慢地靠了過來。
“從來沒有女……嗯……”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著說,“女孩子,會想在我的床上自殺。”
“我,我有說過要,要自殺麽?”我底氣不足地爭辯道。
“哦?那你是覺得可以……殺我?”他俯著身子停在我上方,露出邪氣的笑,眼裏透著神秘的誘惑,長長的黑發自然的垂掉下來,幾縷發尾碰到我臉上,癢癢的。黑色睡袍下半露的胸膛,真是——很誘人。
我,還是自殺吧。
我用盡全身的力猛地推開他,狠狠地把匕首刺進自己的心髒。我覺得那一刻,我是要死了。如果我就這樣消失,會不會和師傅一樣,最終落個無人問起的結局?想到這裏,一顆悲涼的淚居然落了下來。
十年前,師傅一走便了無音信。師傅至今隻收我一個徒弟,還隻傳了一個入夢訣。一直以來,我隻能默默的暗地裏打探師傅的下落。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師傅故意要收一個弱弱的徒弟,在他消失之後也掀不起大波浪的徒弟。可是,我就是不能放棄,或是不願放棄。那麽多年後,我終於得到一個消息,說師傅失蹤前是到了這個凡人和魔界的交接地域---無名之城。於是,我想都沒想的就接了這個使命。
我突然有種勝利感,撐著最後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他,臉上閃過一抹得意的笑。
他居然平靜地看著我,像是在欣賞他的獵物,然後,淡淡地說:“你是要我救你呢?還是不救?”
而後,又自言自語:“你千方百計的來到我的夢裏,引誘我?這,難道不是你渴望的?"
我——無語!我覺得他有點誤會。夢裏引誘他是我盡職盡業。
他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眼角,最後停在我唇上,來回輕撫,指間的體溫暖暖地傳遍我全身。那種感覺很舒服,我竟然忘了胸口上還插著一把匕首。
“畢竟是個凡人。”他的手在我胸前一晃,匕首和血跡頓時消失。
障眼法?!——我差點昏過去。我那淒淒的臨死表情,在他眼裏怕是可笑不已。
可是,那刀子刺入的時候,是真的感覺到疼啊。
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說:“我今晚還不想要你的魂。”同時,順手理了理我耳邊的長發。
我聞到一陣淡淡的香,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