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

朝廷六部,按排序禮部在第三,位於吏部與戶部之下,兵部、刑部和工部之上。吏部主持考察升降官員,職權雖大卻容易得罪人;戶部主管錢糧賦稅,油水最足,不小心也會貪贓翻船。於是負責管理國家典章、學校科舉的禮部就顯得既是清閑,又甚重要。而且因為主持考試,最方便栽培黨羽、招攬門生,在朝野中擁有高度影響力。當年吳南齡自國子監祭酒一路做上來,本來最應該得到禮部尚書之職,卻被林鳳致戒備防範,明是提前擢拔,實是蓄意破壞,硬讓他升了南京刑部尚書的空缺。堂堂太學宗伯,一變而去管理刑名案獄,不消說吳南齡是極懊喪的。

但這位俞汝成的高足一貫最擅長的就是韜光養晦,八麵玲瓏,這一點林鳳致深不及他。如果說林鳳致的慣技在於步步為營、尋暇抵隙的進攻,吳南齡的長項就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防守。兩人做搭檔時默契無間,成為敵手倒也能夠旗鼓相當鬥一場。但林鳳致幹大事時常常出頭露麵,自願與非自願地成為靶子、變作棄子,吳南齡卻從來不會露出自己的命門給人拿捏,永遠是躲在背後做推手、立於不敗之地的那一個。所以深諳二人個性的孫萬年認為林鳳致終究不是吳南齡對手,這話其實是沒說錯的。

林鳳致去年告歸還鄉的時候路過留都,還同新任刑部尚書吳南齡一道喝過酒,順便替吳家長子吳筠說媒定下自己遠房堂兄林駿致的千金,也算做了兒女親家。表麵上親厚又加一層,心裏實則彼此都將對方當作強敵。不過吳南齡做人最是挑剔不出毛病,在家中是對妻子兒女有求必應的好家長,在外頭也是見誰都笑眯眯和藹可親的老好人。雖然被林鳳致促狹使計弄到刑部,成天對付如山案牘,不時要接到有來頭的案犯托人說情走關係,再小心翼翼也難免不是枉法就是得罪旁人。但焦頭爛額的吳尚書卻不曾向老朋友抱怨半句,反而百忙裏抽出時間親自陪林鳳致逛三山街買書籍,體貼周到盡地主之誼。所以林鳳致委實也覺得自己有點小器量,跟小皇帝也不好意思盡說朋友的不是。

可是,再怎麽私交甚篤,林鳳致也不會忘記原則,就如吳南齡再想明哲保身,也必須局於立場奉命行事一樣。所以早在放手讓殷璠親政的時候,林鳳致就提醒過他:吳南齡其實有才,況且行事無隙可尋,沒法不用,卻萬萬不能大用。尤其是讓他呆在最能籠絡人才的所在,將來有被推舉入閣、進入國家政治中心的可能,那是絕大風險!

林鳳致相信學生一定會重視自己的意見,處分不了吳南齡,便盡量不給他大展手腳的餘地,更別提試圖駕馭之了。刑部那等地方最不易幹出政績,以吳南齡的個性與能力,也不會喜歡動輒就落下話柄的職務,多半做上幾年,就要趁勢收山保得全身而退。做過了一部尚書,一般來說便失去了競爭另一部首長的權利。所以林鳳致雖然對吳南齡背後推手的力量不敢忽視,卻覺得在明麵上還是能束縛住他手腳的。

豈料吳南齡卻將官場常規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一位刑部尚書,竟自公然調任做了禮部尚書,到底進入了南京朝廷的政權最中心。南京禮部傳來的公函抄件上,簽署人明晃晃是他的大名,讓林鳳致怎麽能不驚駭!

而且,雖然皇帝不能對朝廷的人事任免獨斷獨行,但任免各部門高級首長的最終決定權,還是掌握在皇帝手裏的。林鳳致明明提醒過小皇帝不要將吳南齡升遷入閣,以免被他操縱,誰知道殷璠終究不曾遵從——難道南京的局勢已惡化至此,小皇帝都沒法保住自己的任何權力了?還是這孩子自信大膽,急於衝破朝堂之上被遷都派占上風的不利處境,索性起用這個最不可測的大臣,企圖玩火?

林鳳致親手教養殷璠近十年,不免對這個皇帝學生帶有盲目護犢式的偏愛,打死也不肯承認這孩子其實還小,經驗不足,聰明不夠,常常錯亂出昏招——然而事實證明,殷璠屢出昏招的手法,委實連做先生的都難以理解,無法預料。

而小皇帝這一次所出的昏招,還不止是違反先生的告誡調任吳南齡。另一件更大的事,使得林鳳致讀公函時便已氣得不住發抖。入內閣後拜聆了聖旨,更是兩眼昏黑,竟然久久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文淵閣中各位輔相都在,隻是一起搖頭。禮部尚書張晉明尤其唉聲歎氣:“這個當口,竟要大婚,也不知道怎麽想出來的——我等卻如何向太後交代!”

南北分裂之際,關隘血戰之時,那聖旨卻是一道不急之務:“世襲一等勇義侯建威將軍高子釗之女高氏,賢順軌則,淑誠虔恭,堪能正位閨房,為朕中饋。特使使持節授皇後寶冊璽綬,擇吉成禮,以正中宮。坤德永貞,母儀天下,敬之慎哉!”

高子釗乃是永建朝追贈衛國公、諡忠武的已故勇義侯高東華嫡子,承父之爵繼續鎮守東南,掌握南直隸二十萬守軍統轄大權,可謂留都武將中最強勁的實力派。金陵高氏自前朝便是當地大族,隨太祖起事轉戰二十餘年,為國朝打下東南半壁江山,故定鼎時獲封一等侯爵,世代鎮守國都;不意太宗朝時卻將國都遷向北京,其間自不免有些權勢場的鬥爭,高氏留守南京,權柄暗中被削,未必不是國家懷有戒心的防範之舉。但高氏一族在留都這等閑散所在世代為將,倒也安分逍遙,又兼素來忠義傳家,即使在永建朝被殷螭濫加指揮,斷送高東華一條性命在安南,高家也不曾對朝廷有半分怨言。如今高子則又歿於朝鮮,追贈義國公,諡忠信,這一個“忠”字,更是釘牢在高氏門楣之上,為萬眾所仰,等閑不敢玷辱這一美名。

所以小皇帝忽然頒旨冊封高氏嫡女為後,這種做法之用意諸大臣是能夠明白的:今年才十五歲的殷璠,當然不至於是惑於女色,在國家多事之秋的時候卻忙著娶婦成親小登科。而是這孩子實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沒法分化南京群臣中強勢的遷都派,便想到去拉攏一貫有“忠”之聲名,卻又往往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的高氏勢力。也就是拿自己婚姻做賭注,豁出去也要擺脫不良局麵,盡快獲取兵權來救北京了。

這個想法不能說壞,效果卻是糟之極矣——因為這道冊封皇後的旨意一下,南京的反應暫且不計,北京這麵卻定然又要人心不安。權勢場中消長平衡的較量大家看不見,所能看到的表麵現象,就是皇帝在戰亂的時候忙著大婚,自私自利隻顧個人成家。並且,娶的還是留都重臣的女兒,分明是打算真的留在南京,永久拋棄北京城了!

這是大婚事件將要給北京軍民帶來的最惡劣影響。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後宮尚自留在北京,祖母母親都身在險地,做孩子的不忙來救援卻忙著娶媳婦,這是哪門子的規矩?不奉母命擅自娶妻是一罪,未詢朝臣擅立皇後是一罪,置宗廟社稷、先帝陵寢於不問,隻顧閨房燕爾之樂,更是罪莫大焉!不孝不義複不忠,這樣的罪名,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實是要使臣民都對之離心離德的最危險處境,再怎麽焦急無奈,都不應該的——這孩子竟然將曆年來所學的人君之道統統置之不理,真是昏了頭!

林鳳致伏在地下聽旨的時候,心底隻是一片哀鳴,全身都虛脫無力。直到內閣服役的文書過來攙扶,他才勉力起身,強笑道:“這等事……太後還未知道?”

但太後那邊是決計瞞不過的,未過片刻諸臣便被召入慈寧宮向太後稟告此事。詢問完了,訴說完了,憂急完了,安慰完了……諸臣都遵旨退出之後,隻剩林鳳致仍留在垂簾之前。一向把持得定的劉後也不再顧及風度,在垂簾後微微啜泣出聲:“安康這孩子……枉費先生苦心了,居然做這樣的傻事!”

林鳳致業已恢複一半鎮定,卻是俯首不言。劉後過了良久,才將語聲中的泣音給抑製了下去,問道:“先生,這事……難道就是先生以前曾經說過的,那個姓吳的臣子暗中……”林鳳致搖頭道:“不是……稟太後,至少明麵上不是。”劉後道:“那南京禮部……”林鳳致道:“南京禮部呈上大婚典儀單,固然有吳尚書簽名,可是,另有密揭抄件……吳南齡不讚同陛下此刻大婚。”

其實還不僅僅是密揭,因為這密揭說是秘密而實際上已公開,據說在轉呈皇帝的時候,被不懷好意的小人私自開啟,抄錄流傳出來,於是連北京這麵都可以看到專呈皇帝的密揭了。吳南齡義正詞嚴,從孝道、國事、輿情種種角度出發,請聖上暫時打消大婚的念頭,押後等到北方平定、太後安全,再行典禮。

因為“不小心”被人惡意外傳了密揭,使得吳南齡上疏惶悚認錯,自請降罪——然而這密揭中的話語句句是聖賢之道,兼顧上下,憂心忡忡,任是私下裏咬牙暗罵吳南齡實在是個騎牆黨的遷都派勢力,都不好公然抨擊他。一向以中庸之道出名的吳南齡第一次站到了小皇帝與南京群臣的對立麵,然而這態度又是如此謙謹,如此正直,因此反而更樹立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從南到北兩京官員,即使覺得他做人學究氣,卻也覺得不好挑剔與無可厚非。

吳南齡善於利用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被他利用的人都懵然不覺——林鳳致知道,甚至連遷都派勢力,也是吳南齡慢慢在南京培植出來的。可是這些人不但不知道吳南齡是他們的領袖,反而在看見這密揭之後,誤當他是個迂腐的對頭。

所以吳南齡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他不公開做贏家。

劉後到底是深宮中的女子,當然不能理解吳南齡這樣做目的何在,但這份攔阻小皇帝大婚旨意未遂的密揭一公開,殷璠在臣民中的聲望會變得愈發降低,太後也是能隱約猜覺的。這些複雜的政治鬥爭委實非她所長,這個當口做母親的心隻是紛亂不堪,隻能又問林鳳致:“先生,眼下……如何是好?有沒有法子救安康?”

林鳳致默然一晌,聲音很低:“有……也許有……一個法子,太後可以做的。”

他許久都沒有說下去到底是什麽法子,劉後也沒有追逼詢問,隻是靜靜等著。但林鳳致始終沒有說,過了半晌,卻忽然離座,一撩衣袍,跪伏再拜,說道:“太後,臣林鳳致有罪!到了此刻,臣向太後請罪,如今南京這等局麵,臣亦難辭其咎……因為臣當初,也是一個遷都派。”

這話使劉後也吃了一驚,道:“先生怎麽恁地說!我記得安康一直說道,先生對遷都之事總是中立,不肯做主……”林鳳致低頭道:“是,臣一直模棱兩可,仿佛中立。其實,那時臣內心深處,是讚成遷都的。”他聲音頓了一頓,隨即迅速又接了下去:“臣隻是不讚成在如今形勢下驟然遷都,但若太平無事,臣心裏……總是還有傾向於遷都的念頭,這是一點私心,臣自知不合,故此請罪。”

劉後道:“誰無私念?先生是江南人氏,心裏向著家鄉一點,也是人之常情!何必稱罪?”林鳳致道:“謝太後開恩寬解!那時遷都派的意見,比如北京漕運費工不便,北方戰亂安危難保……這些說法,其實臣私心裏十分讚同。臣也以為,聖上若在南京,要比北京更好,尤其是北寇來襲之時……”

劉後似乎也微微笑了一笑,道:“不錯,哀家其實也這麽想過,我朝終究沒有兵力剿滅北寇,他們隔幾年就來一次,難保沒一日得手。京城這地方危險得緊,安康是個孩子,還是呆在南京最好……聽說江南風物很好,太祖皇帝也是那邊龍興的,哀家一生未曾出過京城,心裏麵,卻又何嚐不想去看看,住著也不錯。”林鳳致道:“太後所言極是。然而……”

他聲音驀地提高:“然而,北京城扼北下之要塞,龍氣升騰之地,未可輕棄!遷都南京縱有一萬個好處,卻有一項大失——倘若北京無複都城,那麽北寇來時,城中未必能夠如此死守,各地也未必奮勇來援……因此如若遷都南京,便是丟棄北京,丟棄給蠻族手裏!因為長江以北無險可守,隻消鐵騎南下,中原大片江山,很快便不再為國朝所有,我們隻能劃江而治。建都南京或可保小朝廷不受北方異族兵力威脅,子孫萬代綿延不絕,卻棄絕了中原疆土與百姓。當年太宗皇帝毅然遷來北京,便是縱觀大局而著眼,臣……終究私心太甚。”

一口氣說到最後,深深叩下首去:“臣從前隻願保殷氏皇朝萬萬年,卻忘了疆土百姓,豈能或缺?國朝是殷氏之天下,是太祖太宗之基業……卻亦是黎民之國土,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安居樂業的所在。”

這番話頓首說完,良久良久,大殿中都是一片寂靜,靜得林鳳致仿佛聽見外麵北風呼嘯,在宮殿深巷中回蕩,猶如漫長淒哭。慈寧宮距離東宮,其實隔著很遠。那個曾經怯怯抓著自己袍袖,柔軟童音叫著“先生”的孩子,大約總還在那裏,也許隻要奔過去緊緊摟住,就可以拿自己的身軀替他擋一切風刀霜劍。

一時間滿眼都是酸楚,卻堅定地抬起了頭,目光炯炯看向簾內。殿中無風,卻聽到簾子裏麵佩環相碰極輕微的響,是太後在無意識地絞著衣擺,還是不自禁全身顫抖?好久才聽裏麵喃喃說了一句:“太傅平身罷……這些話,哀家是女流之輩,如何懂得。”

林鳳致卻不起身,仍是靜默跪著。簾影閃動,似乎是劉後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失態:“我不懂得……我怎麽能懂得這些?我隻管執掌後宮,皇帝要冊後,原應該由哀家下旨……哀家親自頒了旨意,說是我要他大婚的,也就行了!那孩子沒半點不孝,大婚算是我的意思!其他的……臣民議論,哀家來領!”

林鳳致沒有說出口的法子,太後卻已經領悟了——這樣做可以洗刷殷璠將被最嚴厲指責的“不孝”之名,把京師軍民的怨懟移到太後身上,甚至朝廷身上。小皇帝的窘境會緩解,可是卻對局麵毫無彌補。

甚至,非但毫無彌補,反而更加惡劣。至少在遷都之變的時候,大家還是相信小皇帝隻是被南京的賊臣給挾製了;當發現小皇帝居然在這個時候忙著成親,滿京定是失望到極點,卻總還有一個拒絕遷都的北京朝廷可倚恃;如果由太後出麵替小皇帝開脫,也就是表明連朝廷都支持皇帝留在南京了,那麽北京軍民一定人心渙散,危機難測!

從母親角度著眼,太後如今能做的就是下旨稱大婚出於己意,兒子毫無過失;而從掌權者角度著眼,太後最應該做的卻是下詔斥責皇帝,表明絕不拋棄京城的嚴正立場,好勉力收拾人心抵抗外敵——前者是為殷璠這一個皇帝著想,後者是為國家前途著想。

內閣這一次居然什麽意見都沒有提出,是因為這樣的選擇委實太難,為君主,還是為社稷?這不應該出現矛盾的兩者居然出現了矛盾,使大臣一時難以適從——當年廢黜殷螭,好歹有其得位不正、荒唐無道的理由;如今殷璠是合理合法的繼位人,幹的事情雖然會造成軍民離心的惡劣下場,大臣們卻知道他其實隻是想做好,隻是年幼乏智。而且使未成年的小皇帝陷入險境,內閣大臣實有未盡責之過,所以無法狠心拋棄不顧,另立新主以保社稷。

林鳳致於是隻能低頭不語,劉後聲音顫抖,道:“先生不讚同麽?難道先生也要棄了安康?哀家……委實不能,我……我當年已經虧心……隻剩了這一個孩子,我若再不愛護他,如何去見先帝!況我居孀多年,這孩子我隻當是親生的了……我也有私心,沒有這孩子我便無地位……可是到底養他這麽多年。”

她句句話都如戳在林鳳致心裏,忍不住呼了一聲:“太後。”劉後急急道:“或許連這事,都不是他的本意,是那幫賊臣迫他做的!他才十五歲,孤身陷在外地,我們非但不助他,反而棄他毀他……他一個孩子家如何受得起?”林鳳致緩緩道:“是……臣也不敢說這就是皇上的本意,可是……聖旨見在。”

聖旨頒布,便代表皇帝的意思——哪怕是被迫的意思,糊塗的意思,錯誤的意思,都是代表著官方態度。

而且大婚不是遷都,乃是皇帝的私事,官員是無法幹涉到那麽細致的,所以皇帝或許會被迫答應遷都,不可能被迫答應娶親。又何況有吳南齡反對的密揭在,敲釘轉角證明小皇帝一意孤行,違背製度,自私自利。

劉後頹然坐倒,過了半晌,喃喃道:“報應……真是報應。他一個孩子家,我本不該那麽早就請先生離開,讓他親政。他哪裏負擔得起這般責任?我……我終究是對不住先帝。”

做母親的要為兒子負責,做先生的要為學生負責——然而做皇帝要為社稷負責,做大臣要為國家負責。人人都有自己的責任,無可逃避。

劉後和林鳳致商議關於殷璠的事時,還想到了另一個至關緊要的人,卻均不曾提起——殷螭一生最喜歡混水摸魚,眼下這等形勢,正是他的大好機會,豈能不利用?林鳳致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他笑得滿麵春風,來取笑自己教出的學生蠢笨無比,白白把好一塊肥肉讓他吃了。

京城中可想而知要大亂,劉氏後黨會不會由此攫取權力還難說。再加上這個具有前廢帝頭銜的家夥借機作怪,委實是個極壞的局麵,卻又無力攔阻!

雖然劉後業已下定了決心,斥責皇帝擅自在南京大婚、聲明朝廷決不放棄的懿旨,卻拖延了兩日不曾頒布下來。這兩日內,不消說北京市民群情激憤已極,也不消說殷螭在其間頗幹了些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事。所以當內閣無法再集體沉默,主動向太後請示時,慈寧宮垂簾後慢慢遞出大臣們的揭帖與文書,劉後聲音竟是平靜:“哀家正領著太皇太後懿旨,決意請先生們擬詔——皇帝在南京犯了錯,哀家也不敢護短。先生若覺得靖王監國是好主意,不妨也跟哀家講明。”

葉德明領頭跪了下來,大聲道:“臣等萬萬不敢!靖王……這幾日果真不甚安寧,也有些不知好歹的臣子上過奏折提議,但臣等如何敢替天家做主?隻是……劉太師……”

因為民情重新沸騰的緣故,劉秉忠又開始派兵鎮壓,並且再次提出戒嚴令。這回因為百姓抗議鬧得太厲害,連日聚集在金水橋破口痛罵不已,甚至有放火焚燒雜物、往宮門潑屎尿的,百官上下朝都無法成行,所以閣部終於不得不答應派軍隊戒嚴,維持京城太平。這一來滿京的管製權便大部分落到了劉氏手中,連禁軍與羽林軍都歸了劉秉忠節製。城中唯一保持獨立的軍事力量便是殷螭的五千精騎兵,並且城外還有其所屬袁百勝帶領近七萬兵馬駐守著,所以畏懼劉氏的文臣們雖明知他不是好相與,卻也不得不借重三分。

何況小皇帝犯錯的時候,朝廷也挨罵甚多,劉氏更是因為直接鎮壓百姓而遭到京師市民異口同聲的斥責,殷螭正好趁這個時機大大拉攏人心,打出良好名聲的招牌——雖然他這廢帝的名聲也委實不甚好。但市民們常常是健忘的,眼下有更招氣的人時,就忘記了此人也曾做過無道昏君。於是“靖王監國”的呼聲居然一日比一日高了起來,大臣們也開始動搖不定。

因為劉太師到底是太後的兄長,所以劉後聽了葉德明的話,不免沉默一晌,過一陣忽然輕聲問道:“林太傅意下如何?”林鳳致也跪倒,回答道:“臣這幾日都在文淵閣值宿,不曾回家。”

他這回答似乎跟太後的問話驢唇不對馬嘴,然而二人心中都是清楚的——劉後終究是女人,有時會有一種近乎天真的想法,覺得林鳳致與殷螭到底有情,未必不能以情動之脅之,使他收手;林鳳致卻知道殷螭即使來找自己,也隻會炫耀,不會聽勸。情愛歸情愛,利益歸利益,殷螭再自稱一往情深,也決不會為一個愛字放棄一切,除非不得不放棄,才會在到不了手之後,掛在嘴上標榜不已。

所以林鳳致索性都不回家,回避不見——倒不是矯情,而是這時候若和殷螭會麵,不管幹什麽或沒幹什麽,都會給“靖王監國”一派找到借口,宣揚自己也是殷螭的支持者。殷螭也不是傻瓜,能夠一邊跑來揩油,一邊算計名譽利益,那是何樂而不為?林鳳致決不願意讓他得到這等便宜。

劉後又沉默了一晌,慢慢道:“有勞各位先生費心了……今日便擬詔罷!明日……哀家奉請太皇太後之命,沐浴齋戒,率六宮去拜太廟,誓與宗廟同生死。”

太皇太後病在深宮,奄奄欲絕,自然不能去拜太廟,所以隻有太後率著六宮素服青衣而去。由於都是內眷,官員不便參與,卻均在太廟之外,雁翅般排開行禮。廟內鍾鼓齊鳴,哀響動天,使得遠遠駐足圍觀的市民們,也暫時放下了這幾日痛斥朝廷的口吻,虔誠同拜起來。這一日又是陰天,北風卷著未凝的積雪,粉塵般亂落。聽說各關隘奇寒入骨,許多士兵都凍傷了,卻還在拚命抵禦著蠻族騎兵。

往年麵臨北寇來襲,四郊百姓都是往京城內躲避,因為隻有京城的高牆深垣,才能保得平安無事。可是這一回委實令人失望擔憂,不敢信任,所以已有不少居民帶著細軟南下避難去了。劉秉忠的戒嚴令沒有攔阻平民出城,於是南城門那裏,每天都有大量步行與趕車的難民湧出——卻有更多的百姓無法離開這座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而文武百官與皇親國戚們食君之祿,更不能在此國難之際逃命而去。縱使有個別人想跑,也被京衛嚴厲監視著,不許任何官員在此際棄京城而逃。

然而京師無援兵,南北正分裂,朝廷失民心。

為了表示虔心,這回太廟禱告,參與的官員們都沒有騎馬乘轎。散去之後林鳳致不想即回大內,於是低著頭一個人慢慢走著回家去。因為天寒風大,街麵上店鋪關了一半,行人也寥寥無幾,隻有巡邏的京衛衛兵不時走過,滿城都似乎冷凝無聲。

將到太傅府門首的時候,背後馬蹄聲響,有人喚著“小林”追了過來。林鳳致回過頭去,風卷積雪漫漫白,看見殷螭挽著馬鞭歡快地躍了下來,一開口便是責備:“你這幾日為什麽不回家?讓我好找!”

林鳳致瞧著他,道:“你又一個人出來——大雪地裏還不帶風帽。”殷螭笑道:“無所謂,我沒你那麽嬌氣!怎麽?到底公開承認你那寶貝學生不成器了?虧你成天護著他對付我!”

林鳳致知道他免不了要拿殷璠說事,也不想辯駁,隻是默然由得他說。殷螭笑吟吟湊過來,說道:“不妨事!他不成器,你轉而擁戴我不就完了?他背著你冊封皇後,我是絕對不幹的——我要重新坐上大位,定然不再立後!小林——我娶你做個男皇後好不好?”

林鳳致聽了這等無稽之談,掉頭就走。殷螭趕忙追上去,抓住他手臂笑道:“你真無趣,一句玩笑都開不得。好幾天看不見你,想得我抓心搔肝的,你……到哪兒去?回你家不是往左轉?”林鳳致道:“我到對麵鋪子,跟老板訂貨——請王爺回去罷,那裏是個凶所在,衝撞不便。”殷螭嚇了一跳,道:“凶險?你要去凶險地方作甚?”結果牽住他袖子跟著走到對街,迎麵卻是一個棺材鋪,這才鬆了口氣:“原來是凶肆——你替誰訂壽材?”

林鳳致隨口答道:“替家裏熟人,請放手罷,我片刻便出來。”殷螭真有點不大願意進這等晦氣地方,隻好放開了他。好在林鳳致果然隻進去簡單說了幾句話,取出一張紙交給櫃台夥計——大約寫的是壽材的尺寸規格——便即又出來。殷螭仍然牽著他袖子同走,笑道:“怎麽你堂堂太傅府,斜對門卻是個棺材鋪?這等晦氣,你也不趕他搬走,天天看這等凶器,難道還真當‘加官進爵’討口彩不成!”

林鳳致不覺微微笑了一笑,道:“這其中的好處,你哪裏懂得。”殷螭道:“什麽好處?難道免費送你壽材?”林鳳致道:“我也不缺辦後事的錢。”他瞅了殷螭一眼,忽然道:“跟你講個笑話罷。昔年某縉紳居鄉,閣樓後窗正對著一片荒塚。有人建議他將無主墳塋都遷去,並說:‘每日眼中見此物,教人如何樂得起來?’某縉紳搖頭言道:‘正因為每日眼中見著此物,才使人不得不樂。’——這話風雅,足可入得《世說新語》。”殷螭道:“真是見鬼的笑話,一點不好笑。”林鳳致回頭指了指棺材鋪的大門,笑道:“可是我覺得對景,也就好笑了——我也一樣,每日價眼中看見這些物事,想到我還活著,怎麽能不樂?”

殷螭尋思一晌,倒也笑了,說道:“想不到你這麽壞心眼,幸災樂禍!”他靠了過去,伸手摟上林鳳致肩頭,正要說幾句情話,卻忽然震了一震,停手抬頭。

遙遠處,傳來漫長的鍾聲哀響。

這不是上午太廟的鍾聲,卻是宮中的喪鍾。和著滿街狂風卷雪,一聲聲傳入人心,散遍全城,淒哀如泣。

林鳳致轉過頭來,看見殷螭霎時間有如定住了一般,臉上的笑容還凝固著,嘴角卻在微微抽搐。他輕聲喚了一句“王爺”,伸手去扶,殷螭忽然張臂抱住了他,抱得極緊極緊,身體竟有些顫抖,卻沒有失聲。

他隻是喃喃說了一句:“是母後!小林,我母後……過世了。”

這日是清和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太皇太後宮中崩逝,喪鍾鳴響之時,宮中已派出八百裏加急特使,馳向南京報喪,立即促令小皇帝取消大婚,同時來京奔祖母之喪——雖然未必能被南京放行。

這竟是北京朝廷向南京傳去的最後一次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