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 三之22 都市言情 大眾 網
牛欄山在京畿順義縣之北,駐在此縣境內的營州左屯衛已經被殷螭所掃蕩,殷螭趕到牛欄山下俞軍大營時,留在此衛所的己方人手也分了一支來護駕。因此殷螭去向盟友探病,還是有恃無恐的,趕赴俞營的時候,也隻比林鳳致慢了一步。
但林鳳致是俞汝成特請而來,一到營地便被延請入內,殷螭這等不速之客卻難免要被攔上一攔,哪怕他無賴之極的拿“隻怕你們暗害林大人,破壞和談大事”來作借口要進去陪同林鳳致探病——主要是不想讓林鳳致有單獨與俞汝成相處的機會——俞營的守衛也隻是一再婉拒,謝絕入內。殷螭惱得幾乎撕破臉來再次火拚,幸好這當口孫萬年出來了,開口請他入來:“殷兄特來探病,不勝感激,請進請進。”
殷螭終於大搖大擺入內,孫萬年顯然心情不好,一路沉著臉領著他進入營後一頂帳篷,才一掀簾,便是一股混合著藥味的熱氣撲麵而來。雖然是大白天,帳內卻點著牛油巨燭,照得一片明亮,而行軍床上帷幕交垂,卻又是一片陰影幢幢。
林鳳致顯然已經與俞汝成說過了最初見麵的客套話,此刻隻是垂著頭坐在榻旁,帳中悶熱,未穿風氅,一身素袍全無半點花飾,反而更襯得他形容雅麗。殷螭和他相處得熟了,司空見慣,有時都忘記了小林還是美貌的,這個時候卻不免有些久違的驚豔,心下不忿:“來見他就打扮得這麽好看?怎麽從來不打扮給我看?”卻忘了林鳳致根本沒來得及換衣,這身裝扮也隻是和自己遊山時的衣服而已。
殷螭自與俞汝成翻臉相攻之後便沒有再見過麵,上次結盟時已經聽說俞汝成身體不適,但殷螭隻覺得他是氣得不想再看見自己,所以推病而已,這回親眼見到,才知道俞汝成的病竟不是推托之詞——僅僅十天未見,他整個人便已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精氣神,頹然躺在榻上,目光隻是凝視著林鳳致,連殷螭過來向他說了幾句場麵話問好都全然不睬,過了一陣忽然開口道:“子鸞,這句話便當真這般難回答?現下他也來了,索性有什麽都說出來罷——也讓我走得安心。”
他說話聲音已虛弱無力,語氣中卻還是命令大過祈請,林鳳致隻是低頭沉默,殷螭心道:“什麽話這麽難答?莫不是老俞要學我,逼小林發誓一輩子不忘記他,一輩子隻愛他?壞了,小林其實心軟,要是答應了他,我豈不是完了!”這一下不禁發急,正要開口打岔,卻聽林鳳致語聲低微的答了一句:“好罷,有些話……也應該講了,早就該彼此說清楚了。”
他慢慢抬頭,燭光印在雙眸裏,竟是沉靜如水,卻又幽深如淵,半晌又道了一句:“我們仇怨也罷,孽緣也罷,到了這個時候,真是不用再虛耗辰光了——夫子,我其實心裏有你。”
他這一聲“夫子”叫了出口,殷螭險些一口氣上不來直接背過去,暗想老俞原來是教我來聽傷心話?但眼下情勢難以發作,就是想發作,也立即被林鳳致的下一句話蓋了過去:“夫子,我其實心裏有你,可是我又寧可從來沒有——因為這般情意,非我本心!”
俞汝成忽然一陣劇烈氣促,不自禁伸出手去亂抓,喃喃的道:“子鸞……”林鳳致便將手交給他握著,聲音仍然平靜,卻又帶了幾分愴然:“夫子,你方才問我到底是恨你多些,還是怕你多些,還是愛你多些?好多年來,我也被這情意弄得惑亂無主,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樣的了……直到後來,我才終於明白過來,這三樣——恨,怕,愛——原來隻是一樣,你給我的,就隻是那一樣。”
俞汝成苦笑:“我……我給過你麽?我是要過你,我給你的,你卻一直不要。”林鳳致道:“不,你給過的,並且硬行給了太多太多,一度使我的心,都失去了。”
帳中並非隻有這病榻前對話的師生二人,還有孫萬年默不作聲的守在床尾,還有殷螭在背後小聲跺腳歎氣,意圖攔阻而又不敢。然而林鳳致卻似乎完全不顧及別人是否聽見自己的心聲,隻是微微的慘然而笑,將說話繼續了下去:
“八年前我落到你手裏一回,為了不跟你說話,事先服下啞藥自殘,你當時就說我是因為怕說出我真正的心意——夫子,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們彼此是太熟悉了,所以你這話,真是說中我最害怕的事……我百般抗拒你,卻抗拒不了自己的心,可是這顆心,卻又不是我自己應該有的。”
“自己的心,怎會不能自主?我是過了這些年之後,尤其是自己也做了……做了先生之後,才想通這個道理。”
“先生對學生,是天經地義的綱常,比如我自己,從小會寫的第一個字,會念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夫子手把手指點的。夫子的風範,是我私心效仿的榜樣,我甚至偷偷的學夫子的言談舉止,衣著裝扮,哪怕夫子離開之後,我也每日照著夫子留給我的課窗稿學習,以至重逢之後,我的文風字跡竟和夫子有如脫胎一般……外在尚且如此,內心又怎麽抵禦得了?但凡夫子要求我的一切,我都自然給了,不管是尊敬、仰慕、愛戴……甚至於……愛慕。”
最後兩個字他吐得極輕,卻又極為清晰,而且並不曾低下頭去避開俞汝成的目光,隻是靜而哀的瞧著他。殷螭在旁邊滿腹悶氣,忍不住插口:“可是……你不是說過要講倫常?況且……”孫萬年怒容滿麵的作勢來拉他,低喝:“你來探病還是來鬧事?”
俞汝成抬起手來,作了個“安靜”的手勢,他雖瀕死衰弱,到底還是有幾分昔日威嚴,孫萬年素來敬重恩相,殷螭倒是不怕他,卻也怕鬧得厲害被趕將出去,更加會被林鳳致瞧不起,於是兩人果真安靜了下來。但俞汝成做這手勢卻也極是費力,呼吸不由得又紊亂了一陣,卻斷斷續續的苦笑著道:“子鸞,倫常什麽的……隻是你的借口罷,你到底……並不想接受我這心思。”
林鳳致道:“不,不是借口,不完全是。”他靜了一晌,才接著道:“你教我綱常人倫,卻又毀了我們的倫常,我能不覺得悖亂?何況又有我母親……夾在中間,你要我以身侍奉,我是萬萬不能從的!可是倘若照我們曾經的約定,隻要不再有色 欲之事,我便一世不娶一生不離的侍奉你,這樣……也不見得合乎倫常道理。我早年不甚了了,以為心和身可以分開兩清,後來,後來經曆了一些事,才算明白過來,這兩者是分不開的……夫子,我一麵愛慕你,一麵抗拒你,恁地奇異,隻因為這愛慕非我本心,而是受了潛移默化——你那般待我,我不能不以你的心,作為我自己的心;就如在其他方麵,以你的風範,當作我自己喜好一樣。”
“中進士那年在京中與夫子重逢,你待我格外恩澤深厚,又不時隱約示意,我能不懂得?就算第一次被汙 辱……我也甘願受你的騙,相信隻是酒後亂性,我們還可以維持師生父子的倫常到底,又何其可笑?甚至於……我無奈的時候,也如吳孫兩位兄台勸我的話那樣尋思過,夫子待我恩深,無可為報,況且木已成舟,這等醜事連翰林院裏都私下傳開了,我左右是個名聲盡毀,索性便從了你也罷——你連我母親都強行遣走,也無非是要我打消亂 倫疑懼,我若那般從了你,厚一厚臉皮也就對得起良心,滿足了你的意思,也未必不能圓了我的愛慕,你不會薄待我,我們本也可以快樂……”
這些話語其實說來有些羞恥,林鳳致說著說著也不由得聲音低了下去,卻還是清晰鎮定,語音沉到最低之後,頓了一頓,又微微提高了些,說道:“可是無論怎麽想,我還是不能從你——比愛慕更強的,還是抗拒,夫子,我理會這般心意,卻又真的無法不抗拒這般心意,你懂得麽?”
俞汝成不覺沉默了,半晌聲音微顫,道:“我懂得……子鸞,你一直是太自持了。”
林鳳致道:“是,我太自持。哪怕情迷意亂六神無主,哪怕當真愛慕夫子如癡如狂……我也容不得自己卑賤無恥,悖亂不道。”他也微微的苦笑著,輕聲道:“常常被說作我假正經,然而便是矯揉造作也罷,自持……也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東西。比如當年夫子教我在場中文字裏鑲嵌暗記,可以保我輕鬆奪魁,讀書人有誰不愛狀元風光?我不是沒有動心過,可是我到底不能——倘若立身揚名的文章都借助別人力量,一切成就都是外來襄助,那麽我自己的本事何在?我林鳳致這個人,又安放在哪裏?”
他又握住了俞汝成伸來亂抓的手,語聲輕柔而堅定:“我有一回醉後吐露心事,說我對不起夫子,如今不妨再當麵說一回——夫子,對不起,我委實不能不自持,不能不自重。我見到你就無端害怕,確實是因為你能潛移默化我的一切,乃至以你的心意為我的心意……可是這樣會使我失去自持之力!我那時不能完全明白,但被束縛被強加的愛慕,不是自然而然,本心無法不抗拒。”
他所謂 “醉後吐露心事”,那一回卻是向殷螭吐露的,而前麵說“假正經”的話,也是殷螭一向用以取笑他的言辭。這時殷螭聽在耳裏,免不得百感交集——忽然想到,林鳳致說容不得自己卑賤無恥,可是今年為情挾製的時候,卻曾經反複帶著厭棄情緒聲稱:“我貪戀愛 欲,下賤無恥。”殷螭一向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並且忿忿然認為是他貶低兩人情 愛的意思,卻壓根兒沒有想過,在忍受自己理所當然的索求與作踐的時候,林鳳致心裏要有多委屈,以及要有多深的癡情來愛戀著自己,才能自甘下賤。
殷螭一貫喜歡抱怨林鳳致情薄心狠,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自己的愛——在八年前林鳳致自己表白之後,殷螭便拿住了他的軟肋,知道怎麽樣去索取與享受。這種認定甚至是帶有幾分肆意揮霍心理在的,不無自信的認為,無論自己怎麽糟蹋,哪怕狠狠欺負無情棄絕,他也是隨時可以哄回來的。所以殷螭一向最怕的噩夢隻是林鳳致死去,而不是他決然離棄。
可是手背上被鞭風抽的那一記還紅腫著,林鳳致“恩斷義絕”的反問也不時在耳邊回響,此刻再聽林鳳致自述心意——那是殷螭始終不能理解的,自持、自重、自尊的品格——忽然之間,滿心隻想學他們師生一樣苦笑:原來徹底失去之後,才知道他當初交給自己的,乃是他藉以自持的全部。
林鳳致或許一生都不會再象這樣豁出去愛,卻不幸遇上了殷螭,結果被毫不珍惜的揮霍,毫不憐惜的糟蹋。
可是殷螭又覺得自己實在是無意的——惡作劇隻是自己不懂事,小報複也不是惡意,自己並非真想傷害他——何況林鳳致再癡心,也不曾把自己放在比是非大節更要緊的位置上,這樣的情意壓抑不顯,能感覺到的委實微薄,也難怪自己不當回事呀!
他禁不住輕喚了聲:“小林!”下意識的想和他說軟話道歉,可是這等場合又不便說什麽,尤其是林鳳致此刻眼光隻是凝注在俞汝成身上,簡直視自己有若無物——殷螭甚至懷疑,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也來了,這一刻心中眼中隻有俞汝成,雖然他在否決對俞汝成的愛慕,可是行動到底強過語言!
但俞汝成顯然是將他的否決聽進了心裏,喃喃的道:“好,原來是我對你潛移默化,束縛強加……你果真是並不曾愛過我,到頭來還是父子師生——子鸞,你真是讓我死也安心了。”驀地忍不住氣喘咳嗽起來,孫萬年連忙搶過來扶持他坐起,墊高了枕頭,俞汝成好半晌緩過了一口氣,仍是執著林鳳致的手,澀然而笑,道:“也罷,你肯忘了你母親的仇,親來送我最後一程,也算一場情分了……可是子鸞,我不懺悔,我不後悔逼殺你母親!秋姬……那是個蠢女人,卻知道用什麽法子,將你從我手裏鬆放了出去。”
林鳳致聽他提到母親,不禁低頭沉默,過了一陣才低低的道:“是的……那時候我都險些把持不住自己,想要屈從了你,若非母親……我一度隻能拿你是我繼父,我萬萬做不得母子同事一人的禽獸勾當這句話來抗拒被強加的心意……你逼死了她還銜恨不葬,惱怒如此,是因為你恨她……她拿性命來救我逃離,促我決裂!”
俞汝成的喘息慢慢平靜下來,語音卻仍有些含混:“是啊,我真小覷了她……我當弄死她無非是清除個礙事的,卻不道她以死來刺你懷恨,逃出我掌握——看到她死後你狂亂失神,我便該知道我們是徹底完了,卻偏偏不肯死心,還要折磨到今日,也真好笑。”
他靠在長枕上看著林鳳致,眼神漸漸有些發蒙,忽然道:“子鸞,你方才跟我說對不起,我也該向你抱歉罷——自你十八歲上重新遇見我之後,一直被我強行拖著,哪怕直到今日你終於澄清了心意,到底還是要來送我一程……子鸞,這一世你被我毀了,我不懺悔,卻想問你,你至今以來,快樂過麽?”
林鳳致抬了抬頭,目光接觸上他的,俞汝成又問了一句:“至今以來,不論是與我,還是跟他……你是不是,都沒有真正歡喜過?”
他握著林鳳致的手微微加勁,手勁卻已衰竭無力,林鳳致幾乎都能感覺到他掌心中的溫度漸漸在消失,正如他的生命也一點一滴在流逝一般。
一直以來,這雙手給過自己溫暖,也給過自己恐懼,曾經熱情曾經狂亂,到底卻是抵不過生死無常,人間分定無論為何,也終將徹底失去,隻餘回顧。
然而這回顧又是何其辛酸不堪?辛酸到了林鳳致都不能強笑安慰,隻是低低自語般的回答:“是的,一直以來,我都沒有真正歡喜過……不論與你,還是……跟他。”
殷螭在旁聽了這話,幾乎又要背過氣去,隻想抓著他大叫:“難道我們沒有好過?我……就算欺負過你,可是平時也不是沒有快活,難道你就不曾有一點歡喜!”可是林鳳致臉上的神情是那麽黯然悲傷,這般淒哀竟然直接噤住了殷螭,以至於不敢質問,隻能自己後悔起來:“小林的意思,大約是實在傷透了心罷,他難得豁出什麽也不顧的給我一回,卻教我生生作踐了……我是不是害得他寒了心,再也不敢托付?”
殷螭還是不夠理解林鳳致:林鳳致過於自持的本性,使他絕對不會將自己托付給誰,隻會在情極愛深的時候,投入忘我燃燒——但即使忘我燃燒,也是出自本我的。
林鳳致可能會依戀愛人,卻決不會依附愛人,更匡論背棄了自己所堅持的信念,所藉以自我完善的道德品格,來依附於別人而存在?
所以在回答俞汝成這句“沒有真正歡喜”的時候,林鳳致心下也是在自省著的——自己這一生,為什麽便不能拋棄自持,索性把自己交出去托付給誰,也許反而可以歡喜無憂?人生路漫漫悠長,要擔自己的擔子,做自己的人,委實太累太苦!
也許隻消輕輕放一下手,閉一下眼,將那顆本心忽略了去,便可以獲得嗬護照料。俞汝成也罷殷螭也罷,都未必不能寵愛自己一輩子,人生百年轉瞬即過,名譽功利都是虛空幻影,隻要沉溺於輕憐蜜愛,也就足矣!
可是到底不能,我無法做到不自持自重自尊——就如不肯藉夫子之力中狀元那樣,我不能拋棄甚或背棄自己。倘若連自己的品格也失去了的話,那麽我又拿什麽來愛人與被愛?
倘若一切依附於人,縱使得到歡喜快活,可是我林鳳致這個人,又何所安放!
俞汝成長長歎息,又喚了一聲:“子鸞。”林鳳致俯著頭,默然許久,終究展顏微笑了一笑,道:“夫子,到了如今,歡喜也罷不歡喜也罷,都已過去。我可以不再恨你怕你了,關乎色 欲的愛慕,也終於澄清了——我們還是師生罷,容我再說句對不起,我也害了你一生孤單,我手上的血,到底也洗不清爽。”
俞汝成苦笑:“你害我孤單?倒也真是你狠毒背叛,陷我滿門!隻是……謀逆的事,也確實是我一直籌劃,委的不冤。謀大事,便要敢做敢當,我不怨天尤人!”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連握緊林鳳致雙手的力氣都已隱然消失,卻又始終執意抓著,輕輕歎息:“許是老了罷,這些年來,我竟會想起他們來……”他口中的“他們”,乃是受他謀逆連累被抄斬的滿門良賤,但俞汝成的語氣此刻與其說是懷念,不如說是悵然——悵然著自己的孤單,他終究在親情份上不甚濃厚。
所以這樣歎息的時候,俞汝成竟也會黯然自笑一下,道:“子鸞,你常常被人說作心狠,其實真正心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有時也不信我,連妻室子女都不顧念的人,怎麽偏認定要你?你……多半也私心鄙薄過我罷。”
林鳳致不語,俞汝成輕聲道:“你多半記不得是什麽時候和我初遇的了,我卻無論如何忘記不掉——我第一回見到你的時候,你才四五歲的樣子,你家老阿忠下田做生活,照料不到,隻能將你放在門口。我散了學塾歸來,路過你家門首,看見你乖乖坐在門檻上,摟著一隻大狗,眼神清澈望著我笑……”
他閉了閉眼,臉上竟然現出奇異的紅暈,似乎回憶給衰弱的身軀重新注入了力量,喃喃的道:“我那時年近三旬,屢困場屋,為生計隻能遠在他鄉坐館,委實孤寂乏味。你們虞山的方言我聽不甚懂,鄉間也無以交友消遣,學塾的頑童更教我日日操心煩惱;一年隻得一趟回家,家中卻隻會催問我拿回幾文束修養家,兒啼妻詬焦頭爛額,甚至困窘到極處,連蘇秦嫂不為炊婦不下機的典故也親身嚐到過……那個時候遇見你,一開始我也就是閑來消遣,逗你說話教你認字,可是你真乖巧可愛,日子一久,我連煩悶也忘記了……”
林鳳致不覺低聲喚了句“夫子”,卻又不知道說什麽話好,俞汝成睜開眼來看他,微笑道:“那個時候,我自然對你沒有分外的想頭,隻是歡喜你。你們蘇人稱孩子作‘小把戲’,我心裏,也真將你當作最心愛的小把戲了罷!你從小就伶俐,我教你的書,你聽一遍就能朗朗上口,坐在我膝上寫字的時候,一筆一劃都有我的間架……你覺得我事事都能潛移默化你,我又何嚐不得意於此?我那時不曾多想,隻覺得這樣就是長久,你一輩子都是我親手塑出來的小子鸞……”
“我少年時也曾胸懷大誌,出將入相的夢也不知做過多少,並且向來自信憑我學識,終有一日風雲際會——可是一直蹉跎失誌,不得不為生計操勞,委實也消磨雄心,遇見你之前,我幾乎是斷絕了出仕的想頭;遇見你之後,又覺得寧靜滿足,我的誌向,未嚐不能重塑一個似我的你來寄托……豈料好景不長,收你入學塾未久,就鬧出風波,你被退學,我遭辭館……”
“說實話,辭館於我,也不算恁大的事,俞汝成功名未取,文才卻有,離了虞山,又哪裏找不到一個館坐?自然我也不忿,隻因為我一介生員毫無權勢,連護著心愛學生的力量都沒有。我憤而重做馮婦,再入試場,未嚐不是想揚眉吐氣來雪此恥——離開虞山的時候,看見你在江岸拜送,我想我這一去博取個脫白掛綠,將來定要接你到身邊好好撫養……”
他嘴角噙著笑意,又道:“子鸞,你從小就標致出眾,我不敢說我全不留意,卻因為相識已熟,也真的不曾特別在心。但是學塾裏鬧那場風波,乃是大學生戲侮了你,我施以重罰,也被說做為師不尊……我登舟後,遙遙見你在江岸上拜送,那光景山青水秀,你紮著雙丫髻穿著藍布小褂,抬頭時儼然入畫——從那一日,我真將你放在了心坎裏,無日或忘,卻不道一分離就是八年,整整八年無處尋覓!”
“八年裏我平步青雲,從默默無名到炙手可熱,聲色犬馬也委實經曆不少,然而越是走上高位,越是孤危不安,心裏麵,反而更加想念當年在虞山的日子,抱你坐在膝頭,聽你童音朗朗的背誦我得意文章……我執意要找到你,無論如何要把你徹底變作我的,其實,也是忘不了我平生最寧靜喜悅的日子罷。你能懂麽?”
林鳳致低著頭,半晌很輕的答了一句:“夫子,我懂得……若說我平生有過歡喜的話,就是那段時候,也是我最寧靜喜悅的日子。”
那時沒有紛擾,沒有雜念,沒有欲望,最平靜,最安樂。
卻也最無處尋覓!
俞汝成歎道:“所以你也恨我,將那段最好的時光,毀了一個幹淨,是不是?我不知該如何說……但是重新找到你的時候,幾乎是第一麵,我就開始恐慌,十八歲的子鸞,已經不是十歲的子鸞了,你自持又傲氣,不再是對我言聽計從的那個乖巧孩子!你連我給你取的字都輕易改了,我執意念著你的那八年,你卻是在一直長大……直長到我不再熟悉,不再能掌握得住。”
“再加上秋姬……你雖然拒絕認她,卻不免對我也有一絲嫌隙了罷,我納了你母親,你當然不會坦然認我做繼父,卻難免出於人子之心,對我抱有敵意——我多少次想同你解釋,納你母親隻是因為見她容貌似你,可是身為人師人父,這話無從說起,你……也不是會聽這話的人。結果,你越躲避,越疏遠,我越憤怒不甘,又兼這些年強橫慣了,不把你的回絕放在眼裏,隻想著我強要了你,你總會乖乖認命……”
他忽然顫巍巍的抬起手來,支撐著瀕死的力量,居然撫上了林鳳致的臉頰,手指不住顫抖,卻自下而上,一寸寸撫摩得輕柔而仔細,輕聲道:“鬧成最後那樣,非我所欲,可是對你用強的時候,我便該想到你會痛楚難當,卻兀自不管不顧!我因為護不了你,發憤去博前程,求功名,一路走來勾心鬥角都使盡,強勢霸道成習慣,最後連自己真正愛憐的東西也毀了!子鸞,你無論如何不肯失去本心,我卻是活到最後,將本心給忘了……”
那手掌將要摸到林鳳致眉間,終究失了力氣,跌落下來,俞汝成隻是淒然苦笑:“怎麽……怎麽會這樣?走著走著,我怎麽……就把你給丟了呢?……”
他聲音漸漸低微,手掌頹然垂落,林鳳致不禁失聲又喚:“夫子!”孫萬年見他麵色轉為灰白,驚慌起來,也趕過來呼叫“恩相”,又喚外麵軍醫。俞汝成卻又睜開眼來,神情衰弱笑了一笑:“我熬不過今日了,藥也醫不了必死之人,不如讓我清靜——子鸞,我知道你奉命招撫,我要是將兵權給你,倒也是省你的事,可惜他們未必服你,我也不想硬要你再擔這空頭人情。”
他眼中竟微微有精光閃亮,那是日薄西山的最後一線光芒,吩咐的語氣也沉著鎮靜:“我軍中事務都已交代完了,萬年跟隨我最久,忠心不二,惟有交給他是掌得住的……這次又是功敗垂成,見笑了。”
孫萬年聽到說自己名字,便在榻前跪下,聲音哽咽的叫了聲“恩相”。俞汝成目光轉向他,看了一看,又收回林鳳致臉上,歎道:“子鸞,我毀你一世,教你這一生酸辛苦楚,委實也沒法補償……你至今未曾娶妻,多半也是不能成親的了,難道將來學我一樣淒涼入土?你一向同萬年交厚,他也瞞著我放過你幾次了,你們……把你交給他,我也放心。”
聽了這話,殷螭頭一個跳腳起來:“你當我是什麽?我還沒死呢!”林鳳致和孫萬年也不禁一臉錯愕,孫萬年倒是比較快回過神來,側身向林鳳致偷偷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他病糊塗了,不要當真,由他說罷!”於是林鳳致便沒有反駁,隻是低頭應了一聲。
殷螭那一聲叫嚷,俞汝成再衰弱也聽見了,眼角瞥了他一瞥,仍然看著林鳳致,又道:“子鸞,你平生受不住別人對你好,哪怕隻有一分,你也必要回報,這樣心軟終要吃虧……尤其是這一個人,全無信義,你萬萬不要再上他的當,免得讓我在泉下也不放心,你可答應?”
他這一句囑咐終於使殷螭忍了又忍的火氣發作出來,先喝了一聲:“你!”還沒想好怎麽反駁他這句“全無信義”——因為殷螭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委實缺乏信義——便聽林鳳致聲音清晰的答道:“他——我從來不曾信得過他,你隻管放心。”
這樣截然的回答,要比俞汝成的話更讓殷螭憤怒不已,一時不顧其他,直接過來拉他,怒道:“我再沒信義,騙過你麽?我們說個清楚!”孫萬年皺眉過來相攔,喝道:“請閣下出去,這裏不是鬧事的地方!”殷螭真是火了,指著俞汝成道:“你……你臨死都不放我們安逸!怪道你讓我來聽,就是要我聽見他的狠話——好不惡毒,活該你一世得不到他!”
俞汝成竟然聲色不動,隻是眼皮慢慢垂了下去。林鳳致霍然立起,回頭向他喝道:“給我出去!”殷螭急道:“你……你還趕我?”林鳳致厲聲道:“出去!讓我安靜陪他最後一程!”
殷螭見他橫眉立目,真是惱了,其實素來有點怕林鳳致發火,氣焰不覺立時消了一些,嘀咕道:“我……”孫萬年過來強行架著他便往外拖,道:“你也鬧夠了!恩相最後一刻時光,都不能放他清靜?”
他是練過弓馬的武員出身,殷螭到底力氣不及,何況也知道這時再鬧下去,不免更惹林鳳致動怒,俞汝成既然真要死了,自己其實不妨放大度一點——因此也就不情不願的被拽出營帳,便在外麵等候。
營帳卷簾門放下的時候,看見林鳳致背對著門又在俞汝成榻前坐下,仿佛還伸臂向榻上虛抱了一抱,殷螭滿肚皮的齷齪念頭登時又冒了出來,跟著硬生生按捺下去:“老俞都病得不能動了,反正做不了實事,小林就算抱他一下,也不算什麽!我不計較!”
然而俞林二人這一單獨相處,卻相處了很久很久,久得殷螭滿腹酸水直冒,在帳外等得搔首踟躇,最後忍住孫萬年的鄙視去問他:“怎麽恁地久?你說他們會不會……當真做點……”孫萬年一副要宰了他的樣子,沒好氣的嗬斥一句:“閉嘴!”殷螭惱火之極,心道前事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拿腔拿調起來,難道真當老俞臨終托付一下,你便成了小林過了正路的奸夫了!剛要操起袖子和他嚷幾句,幸好還沒鬧騰出聲,帳門一掀,林鳳致慢慢走了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神色平靜,臉色卻蒼白得嚇人,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向孫萬年點了點頭,於是殷螭登時知道,俞汝成終於是過去了。
孫萬年一呆,猛然直奔向帳內,隨即便傳出了號啕痛哭之聲。
俞營各帳顯然早有準備,聽到孫萬年痛哭舉哀,各帳霎時間紛紛湧出人來,都奔向那頂營帳。俞汝成大業雖然未成,平素卻頗有招攬人才的手段,軍中死心服膺他的人委實不少,何況起事途中擱淺於此,首領猝亡,後事頗不可測,眾人能不憂疑擔心,傷痛之情更增幾分?有些人不能擠入帳內,便跪倒在帳外空地上捶胸頓足的大哭,滿軍哀聲一片。
殷螭跟俞軍也算結過宿怨,這時手下便悄聲提醒:“主上,走罷?”殷螭答應了,到底放不下林鳳致,又向他瞧了一眼,卻見他並未領著手下,卻是已經走到無人處,背向眾人獨自垂頭立著。
殷螭忽然醒悟,跑過去扶他,安慰道:“別哭!還有我呢。”林鳳致果然已經淚流滿麵,被他攬住了,不由自主倒在他肩頭,不出聲的哽咽。殷螭穿著護身軟甲,林鳳致的淚水滲不進衣內去,卻於頃刻間打濕了他肩間罩袍好大一片。殷螭忍不住緊緊抱住他,心裏掠過一個念頭:“這是小林第二回在我懷裏哭,上一次……也是這般哭倒在我肩頭。”
上一回,也是為了俞汝成——所以殷螭回想起來的時候,刹時酸苦難言,卻又悲傷莫名。
林鳳致兩次在殷螭懷裏痛哭,居然都是為了俞汝成,這是何其荒謬?而殷螭又微微苦笑著想,他什麽時候能為我痛哭一場呢?隻怕——永遠不會有的罷!
所以再酸苦無奈,也隻能緊緊抱著,因為害怕一鬆手,連機會也沒有了。
但林鳳致很快就不再給他機會,這般痛哭失聲竟隻是一瞬間的事,隨即他便鎮定下來,輕而堅定的推開了殷螭,道了一句歉:“下官失態,驚動閣下了——委實不好意思。”
他這一推比在懷裏哭別人還讓殷螭心酸不甘,忍不住道:“你還真跟我撇清!你真要……你便一點也信不過我?”林鳳致淡淡的道:“不敢,和談之際,下官焉能不信任閣下?”
他臉上淚痕交錯,卻顯然不想再多說話,於是退了一步,深深行禮,轉身離去。
殷螭惱極,隻叫:“站住!你就這麽絕情?自己發過的誓都忘了!”但林鳳致根本不理這聲喝令,殷螭也隻好追上去,連聲道:“幹嘛定要這樣?咱們就隻說公事罷——這裏才死了人,你也談不成了,不如一道回夏店鋪我們兩方繼續談?一道走也正好照應。”
他說公事林鳳致果然就不峻拒,卻也不甚親熱,隻是答了幾句多謝、有蒙的套話,殷螭使眼色讓護衛靠後,林鳳致的扈從都留在營外,所以兩人倒是扯著淡一路走了出去。
走到營外,吩咐了隨從的文書去向接手主管的孫萬年作辭,以及說些:“倉促失禮,即回營所,更換吊唁服色,備辦祭禮,親來致奠。”之類的客套言辭。俞營之中因為新遭喪事而鬧騰騰的,但孫萬年不愧是俞汝成親自指定的接手人,很快就指揮寨中開始辦理喪事,也遣人來道謝與致歉,恭送二位暫且回去。
馳馬離開山麓的時候,北風一陣陣緊了起來,吹得隊伍旌旗亂飄,隨隊文書禁不住一起打哆嗦。殷螭居然在百忙中還沒忘記讓人取了林鳳致丟在俞營的鶴氅,這時趕忙在馬上遞給他,順便說了幾句關心的甜話,聽他聲音溫和的道謝,不免有點高興也有點失落——林鳳致真是為了俞汝成的死,失魂落魄到連寒冷都不覺得了,可是,有自己打岔與安慰,他這悲痛也能淡化了幾分罷?
頂著北風行路,便是快馬也要受阻,所以當兩家隊伍終於回到夏店鋪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火把燈籠紛紛簇擁著迎接入鎮。據報朝廷意見已定,內閣擬定的文書正加急送將過來,明日開始,便要準備下一輪會談,同時應變俞汝成猝亡之後,俞軍有可能生出的變故。
這等事務既繁忙又瞬息萬變的時刻,原本不合適談私情,但殷螭還是忙裏偷閑,在入鎮的時候以談秘密公務為名,遣旁人都退開幾步,擺出一臉正色,拉著林鳳致談了一點私情。卻是鄭重其事的說私情:“小林,我以前逼你發的那誓,你現下當然不認了,可是我也跟你解了約罷!我開口解約,便不算你毀諾,我們從此各不相欠,好不好?”
火光照耀下他雙眼閃閃生亮,臉上居然滿是笑容,還是林鳳致熟悉的那般沒心沒肺的笑,卻又似乎帶了些另外的味道,直貼過來,仿佛要逼進人心裏:“我想過了,你說我們業已恩斷義絕,那也好!恩斷義絕之後,前事便隻當一筆勾銷,我們可以從頭再來,我一定能夠再要你愛我,你信不信?”
當著兩方手下公然談情說愛,雖然眾人已遵言退開,聽不見說話,到底這樣的表白也是件尷尬事。林鳳致隻能“哦”了一聲,都不好變色回話,看著他默默退了一步,眼中不免流露出似戒備、似可笑、似好氣、似不屑的種種神色來。但在殷螭看過來,他清澈的眸子裏,卻隻印著自己自信滿滿的笑臉。
若道是眼底人千裏,卻不知眼中人可是意中人?
驀然間又是一陣風刮上麵頰,細微的冰涼之意在麵上一拂而沒,跟著周圍有人喧嘩了一聲:“落雪了!”殷螭和林鳳致都不覺抬起頭來,隻見黑空中一片片白絮漫漫而落。
清和八年冬的第一場雪,竟是來得分外早也分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