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爆炸的現場不可能留有完整屍骸,這個道理誰都知道。然而殷螭猶如發瘋般往高崖上跑的時候,是壓根兒沒有去想林鳳致有可能業已粉身碎骨,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定要找到小林!就算死了,也要再看他一眼!”?
這時炸聲剛剛平息,滿空炸飛的木石紛紛亂墮,稍不小心被砸中便是性命之險。袁軍的高手攔不住他,也隻能盡量帶著他躲開亂飛的木石奔走。饒是殷螭穿著盔甲,有幾次都險些被落下的大石砸成肉漿。這五門大炮自毀的威力確實驚人,連高崖都被削平了一角,那充作掩體的臨時柵欄早已片木不存,滿地都是炸後的碎石堆積,混雜著尚未完全冷卻的碎鐵殘渣,哪裏見得到半具屍體?殷螭撲倒在這一片廢墟上,伸手緊緊抓住兩片殘鐵,一時隻覺世界都已崩塌,人生全是絕望,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但護送他過來尋找的高手卻不愧是久慣從軍的,同殷螭最熟的祁五片刻間便將四下裏勘察遍了,回來稟報:“事有蹊蹺!這裏居然半分血腥氣都沒有。”殷螭鼻中隻聞到濃烈的火藥爆炸味道,哪裏分辨得出有沒有血腥氣,極度傷心之下已是木然,隻是呆呆看著他。跟著另一名高手也稟道:“委實蹊蹺!神機營殘餘也有二百來人,再怎麽炸成粉碎,斷手殘肢也該有,怎麽這裏連血跡都不見半分?莫非……他們飛了不成?”?
殷螭聽了這話,已經嚇得幾乎停頓的心跳猶如被紮了一針,登時複活,跳起來道:“對,飛是飛不了,定是有路走了!上天入地也給我挖他出來!”?
上天自是不可能,入地也無門可入,崖上炸成一片狼藉,業已無跡可尋。但晨曦漸lou、天光大亮之後,眼利的祁五到底找著了蹤跡。兩名高手互相協助,爬下絕崖壁立千尋的那一側,從下麵的大樹上取下一件物事,呈上殷螭:“主上請看,定是他們趁著黑夜,掛下繩梯冒險自這一側走了——那徐員外最擅機關,多半有什麽法門將引爆的時辰弄了延長,我軍不敢逼近的時候,他們早不知逃了多遠了!”?
於是這一幕慘烈悲痛的苦戲,一變而成滑稽可笑的鬧劇。殷螭雙手抓著那炸斷了上半截的繩梯殘骸,明明想笑,淚水卻是滾滾而下,隻能罵道:“真是……真是狡猾!居然這般……這般嚇唬我?”?
居然在絕崖上也能悄悄遁走,果是狡猾。但黑夜中從筆直的崖壁上掛下去,其實也是極其危險的事,尤其若是爆炸的時候他們還在崖下,隻怕死傷要比能在平地上迅速後撤的圍攻隊伍多得多。這番猜測不久便得了證實:袁百勝派人繞路到絕崖另一側察看時,便見深穀之中也是堆滿了落石,神機營逃走的方向,一路都是血跡,還有草草掩埋的死者屍體。這一支原本五百人的精銳隊伍,在連續大敗後折損得隻剩了二百餘名,這一次冒險,估算著又損失過半,最多隻剩百餘人了。?
所以殷螭又哭又笑之後放落的心,不免再次提了起來,心想林鳳致到底是文人,在這等情況下也不知能不能自保?高崖炸毀後圍攻的袁軍與倭軍都後撤到另一道山嶺,其間小西清太又派人來聯絡,因為殷螭發瘋跑出去找林鳳致了,袁百勝公然做主,黑著臉將使者又一次攆了滾蛋。殷螭回來兀自心神恍惚,也沒有說什麽。袁百勝請他示下:“不知恩主還要不要追擊林大人?”殷螭想了想道:“還是不能放——隻是別逼太緊了,一定要生擒!不把他捉回來關著,我到底不放心。”?
追擊一支殘餘百人的潰兵說來容易,但小心翼翼定要生擒又增添了難度。殷螭吸取了上次林鳳致悄然離開大隊、讓自己白追良久的教訓,命令探子時時緊綴,務必掌握動向。隻過了兩天,便得了消息:“神機營殘兵一分為二,一大半往平壤方向去了,據說是徐員外受了重傷,護送他回高將軍處療傷。”?
徐翰都能受重傷,林鳳致的安危不免使殷螭更加擔心。他倒是還想著抓到徐翰的,聽了這消息命令向平壤方向去追。豈知護送徐翰的隊伍顯然是神機營中殘存的精銳,又持有徐翰發明的那精巧無比的“掌中雷”手銃,等閑追兵近他們不得。又加上與他們分兵的林鳳致領隊伏擊了追兵一回,雖然沒有得勝,卻也算一場騷擾阻攔。殷螭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真有能耐,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掩護別人?非得關起來才老實!”?
然而將追兵主力調回來專門攔截林鳳致,卻又撲了個空,林鳳致竟然不欲回到平壤,卻是掉頭向南,欲投海州灣。這一改向使殷螭有點納悶,正吩咐設伏捉拿,便得戰報:“倭人失了漢城。”?
天朝大軍與朝鮮水軍的聯合光複王京計劃,本是水陸齊發,這時高子則尚自滯留在平壤城,難道單憑李敬堯水軍,就能收複漢城?殷螭與袁百勝驚訝之下,再命打聽,才知道乃是登萊總兵陳伯雲帶領二萬天朝水軍在仁川登陸,李敬堯的水軍同時以大阜島為基地上岸夾擊,再加上平壤戰敗後向南流亡的朝鮮兵使金受益領京畿道義軍響應。倭人雖是悍勇,這時卻有風聲謠傳太閣平秀成業已病故,國中有變,因此倭軍人心潰散,竟然輕易失了朝鮮王京,向南退卻。?
漢城一失,小西清太部也不敢繼續留在虎飛嶺,登時火速南撤,也來不及再次遊說殷螭。袁百勝躍躍欲試想追殺他們一回,以報幼年被倭寇屠滅全村之仇。殷螭不好意思強攔,隻勸了一句:“仔細高子則綴著揀便宜。”豈料他的烏鴉嘴向來靈光,這話一說畢,高子則大軍已自平壤出發南下的消息便接踵而至。袁百勝不得不打消追殺倭人的主意,加緊防範本國人前來征討。?
高子則在平壤城中被袁軍同室操戈打得甚慘,料想這次大軍南下沒有不報仇之理。袁百勝在虎飛嶺紮緊營盤,加意防守,隻等決一死戰,誰知這番準備卻落了個空——高軍居然避開了虎飛嶺,自海州轉向延安、開豐,一路往漢城而去,連袁軍的邊都未曾擦著。?
這等不計本朝仇、先為外國忙的高尚作風,使殷螭和袁百勝大大驚愕了一回,不知其故,也隻好置之不理。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乃是朝廷指示。?
原來高子則敗回義州,立即上奏朝廷告變,其中不但稟報袁百勝叛亂,還同時指責林鳳致串通謀反。他不知道有殷螭在裏麵作怪,殷璠當然是心知肚明的,不敢明說,這等軍情大事也不好留中,皺著眉頭發下兵部議處。袁百勝的眷屬早在決意隨殷螭反叛之初便已悄悄藏匿,搜捕不著;向來說話喜歡走極端的言官們便建議趕緊抄斬林鳳致滿門。與林鳳致有交誼的大臣們又紛紛上疏回護說情,言道林太傅缺乏謀反動機,請求皇帝先察明情由,朝堂上登時吵成一鍋粥。小皇帝左袒不是,右袒也不敢,正在犯難,幸好林鳳致與趙大昕的認罪分辯疏緊接著也從朝鮮送來,還加上林鳳致的密揭,單獨向皇帝說明此事。?
密揭乃是內閣大臣的一項特權,可以不經掛號而直接呈上皇帝進行秘密溝通。林鳳致沒有入過內閣,但好歹也是一品大員天子之師,這項特權也是有的,所以申辯起來,比旁人更加占得便宜。若以殷螭的酸話來說,就是:“有單獨灌安康那小鬼迷湯的能耐。”於是這一大碗迷湯灌下去的結果,是殷璠親自下旨為先生說話,聲稱太傅實有隱情,暫時不能公開,眼下當務之急是北寇和倭軍有聯手共犯天朝之心,如何應對??
北京這幾年被北寇打怕了,居然這回又加上倭人來cha一腳,這個驚人消息鎮得嚷著要抄斬虞山林氏的言官們也擱置了爭端,趕忙一窩蜂各獻對策。但北寇的勢力天朝難以打擊得到,隻能繼續加緊北麵邊防;平倭平了六七年,也未見成效,拿什麽來保證短期內便能將他們從朝鮮的土地上趕將回去?所以朝廷總結出來的“北防蠻、東拒倭”的對策,喊得響亮卻不甚實用。隻有一條是可以實際采納的,就是再次增兵去朝鮮,並且要派水軍,務必守住海上防線,免得下次北寇再來的時候,小皇帝連浮海而逃、避難南京的路子都被掐斷了。?
這一條建議也不是沒人反對,因為殷璠每逢北寇來襲就避難南京的舉動,朝堂上也不是全無異議。不少言官都拿出北宋寇準諫真宗的例子,以證明寇至之時天子南狩西幸,絕對不是好作風。尤其是自北京跑到南京,不免使北京兵部覺得大為丟人,這舉動豈非嫌棄北京軍防不力?所以這次提出海路不能斷,便立即有兵部的熱血派言事官跳出來發言,使了個激將之法,稱口口聲聲要避難簡直是懦夫作風,京城左近二十餘萬守軍是幹什麽吃的?主要負責人劉太師豈非大大失職!?
這個激將法沒能成功,反而使太師劉秉忠拍案大怒起來,因為兵部拉錯了同道——雖然每次皇帝跑去南京避難的行動頗是顯得北京軍隊無能,但是皇帝不在京城,劉氏手中所握權力便比平素來得要大,翻天是不敢,卻又焉能自棄重權?所以劉太師義正詞嚴,以重臣加國舅的雙重身份出來發話,言道今上春秋正富,尚未大婚,龍體係社稷之安危,萬千之重,不可輕在險地。這言下之意便是,萬一小皇帝有個閃失,豈非絕了仁宗皇帝的血嗣?這般大罪誰擔當得起!?
這句話的分量自然不輕,而且朝中百官多是嘉平舊臣,經曆殷螭的永建朝胡鬧之後,人人更覺得嘉平帝寬仁厚道——主要是絕對不會跟百官作對、打大臣廷杖,更別說心血**幹些跑去江南遊玩、自己禦駕親征的出格勾當了——而殷璠乃是嘉平帝所剩唯一子嗣,所以大臣們其實對這個著力扶持上來的小皇帝,十分帶有愛護之心。於是劉秉忠一句話砸得滿朝無語,也算劉氏一派這些年常常和林鳳致為首的清議派論戰對掐,鍛煉得功力大增的表現。?
這些朝堂風波,殷螭等人當然不能完全得知,隻知道高子則奉旨不去招惹袁百勝的叛軍,奔赴漢城加入驅逐倭人之戰;而海路上麵,據說朝廷又自京畿抽調五萬大軍,自天津衛出發投入朝鮮戰場,務必不讓倭人據有海上夾擊的基地。這條海上援軍的路線由渤海直奔濟州島,同時李敬堯也已複奪自己的老本營古今島,將來便可聯合共逐倭人滾回日本。林鳳致一路南奔要去海州灣,顯然不是打算投奔陸路高子則大軍,而是欲待出海加入水軍艦隊。?
殷螭當然不會放林鳳致輕易溜拖,派出的士兵仍在圍追堵截,勢必完好無損將之拿獲。他自己留在虎飛嶺和袁百勝共商對策,料想朝廷雖然指示高子則平倭為重,對自己這支叛軍也不會全無防範,要回國爭位,路上隻怕頗有險阻。如今手頭袁百勝的原屬部下加上陸續招降的官軍,已經達到五萬八千餘眾,但想要打破京城,還是稍嫌力薄。殷螭笑著說了一個主意,袁百勝不免大吃一驚:“去聯建州?那俞相……如何肯棄前嫌?”殷螭滿不在乎,道:“不過黑了他一回,勝負兵家常事,有好處可撈的時候,還記什麽前嫌!他一個人打得開山海關?若非有求於我,他這回也沒這麽容易上當!”?
袁百勝琢磨又琢磨,覺得委實有點不可kao,但殷螭的主意一向比自己來得高明——胡鬧的時候當然不計——所以袁百勝還是信服恩主的,於是姑且派人去建州遊說俞汝成再度結盟。誰知派的說客還未出發,建州來的使者倒先至了,居然真是在問罪之餘,加以重新結盟之誘。這般情勢,使得袁百勝又大大佩服了一遍殷螭的料事如神。雙方討價還價一番,袁軍拍板同意,言稱將這邊事務了結之後,便即北上與俞軍相會。?
所謂這邊事務,其實無非也就是軍務整備之外,還有林鳳致尚未拿獲。袁百勝倒忽然想起,於是問了殷螭一個問題:“既然重新與俞相結盟……那麽林大人,還要送去給他?”?
殷螭拖口道:“怎麽可能!”袁百勝問道:“倘若……”殷螭道:“哼,我藏在營裏,死賴不認,看誰來搜?老俞敢跟我要人?我先問姓孫的要人!”?
這等死賴**袁百勝頭一遭拜聞,不免瞠目結舌,就在這個時候,手下來報:“林大人終於生擒捉獲,正往大營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