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 二之31 都市言情 大眾 網
永建三年夏七月二十一庚申,駕次昆明,夜分亂作,府城大火,帝出奔,中途失道,竄於岩穀,數日不得歸。
殷螭在做皇子的時候不愛讀書,尤其不愛讀史書,當年被春坊學士們苦口婆心逼自己背誦過的本朝國史,更加早已隨著這些年的走馬鬥雞、流連聲色,拋荒了一個幹淨。前朝祖宗們的事跡都不曾記牢,對於將來國史上會怎麽寫自己這段經曆,當然也不會仔細去想——不過,他不想,身邊偏偏有個翰林院出身的林鳳致,念念叨叨半諷半譏的提醒之。
“我每每想,將來你的諡號,多半是‘莊’、‘靈’、‘僖’、‘思’之類,沒想到如今你自己弄到這般狼狽境地,估計非得諡個‘煬’不可了!”
一口氣列出一堆昏君專用的諡號,在那裏刻薄譏嘲自己的,不消說自然是被強行從昆明城中拉出來的林鳳致。雨夜出奔,迷失路途,又遇上亂黨廝殺,最後落得衛兵或死或傷或失散,真正變一個孤家寡人流落荒郊野外,還不幸因為緊張脫力昏迷了一陣,結果醒來的時候,聽見的便是這可惡家夥的惡毒諷刺話兒。
可是殷螭並沒有惱羞成怒,相反睜開眼來看見他的時候,滿心都是喜悅,隻想歡笑——因為他還活著,自己也居然還活著。
出奔途中,在那般的驚恐廝殺奔逃的時候,殷螭不是沒有後悔過的,尤其因為帶著這樣一個體質弱、力氣微的文官出來,被牽製得縛手縛腳,連自己也幾乎以為會逃不掉厄運時,殷螭霎時間極是後悔:早知如此,就放手由得小林留在城內,作怪也罷,涉險也罷,都不至於兩相拖累,要是因為自己那一時衝動,害得兩個人都丟掉了性命,何其不堪?
殷螭發狠的時候說要死也拖林鳳致墊背,可是真正麵臨生死關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死掉——當然自己也決不想死。
現在居然兩個人都活著,實在太好了。而且睜開眼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稍微巡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身邊已經什麽人都沒有了,唯一守在昏迷過去的自己身邊的人,也隻有他。那一刹那間的內心翻騰,其實就可以叫做感動。
所以他才醒過來的時候,居然隻知道笑,笑得林鳳致簡直懷疑他摔傻了,要麽就是被自己的挖苦話給罵呆了,居然破天荒的伸出手來在他額頭上撫摸了一下,想試試此人有沒有發熱。殷螭趁勢抓住他的手,這才問出醒後第一句話:“小林,你怎麽沒走?一直守著我?”
林鳳致的回答,自然指望不上會答得溫情脈脈,隻是很帶幾分無奈:“我一介文士,被你硬拖到這兵荒馬亂的野外,叫天不應呼地不靈,就算想走也沒法走啊——不顧大局連累別人的事是你做的,你自然也得負責到底。”
他嘴上說得尖刻直率,手上到底還是將對方扶了起來,殷螭便順勢抱住了他,笑道:“別嘴硬了,就算你留在昆明城,也不見得能顧什麽大局。你能對付什麽亂子?”林鳳致忿然道:“我若沒有把握,會說留下?你也忒小瞧人了。”
他簡單一句話,殷螭卻立刻回過味來,猛然放開他,衝口道:“夜裏的事,果然全是你的算計!你到底想幹什麽?”林鳳致倒也坦白之極,直接道:“不想幹什麽——就是一個‘調虎離山’,一個‘引蛇出洞’,兩計並行而已。結果被你胡來,攪得一團糟,昆明多半已失陷,我又同你流落在這等荒野所在,好不晦氣!”
他老實招供了這段話,料想殷螭多半要怒不可遏,沒準便要破口大罵,或者一巴掌橫扇過來,甚至拿起腰刀來砍殺自己的危險也不是沒有。林鳳致本來不是坦率鹵莽的人,但好好一份周密的計劃,被眼前這做事沒常理的家夥斜刺裏破壞,心情大是懊悶,怨天尤人不得,索性圖個痛快。
殷螭倒沒發火,隻是瞪著林鳳致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神色變幻,卻並非怒色,好半晌之後,他忽然放聲大笑,一麵笑一麵指著林鳳致,道:“哈哈,聰明反被聰明誤!小林,你活該,太活該了,自作自受!”
一時林鳳致不由得瞠目結舌,心道這家夥的想法,果然大大有異於常人。大約也正是如他所說,這種不按正常路數走的奇怪風格,才是自己的克星,算計得再周詳縝密,也禁不住他忽發奇想,出人意表。
就好似當初相識,便知道他對自己懷有不軌之意,也曾著意防範和抗拒,可是再也料不到最後在自己重傷虛弱、他新喪親兄的當口——是個人在這當口都不該起色欲之心——還是遭逢突襲,不幸落了他的手,從此陷入屈辱的噩夢。盡管最近這噩夢大有轉為溫情的趨勢,可是,畢竟不是自己所願意的。
恥辱的回憶忽然掠過,使林鳳致的聲音不由變得冷了一些:“你也活該——若非硬拖著我,你早就安然突圍,何至於同屬下失散。”他放開扶持殷螭的手,又加一句:“這等無人荒野,我真該殺了你,神不知鬼不覺,也不會有人算到我的帳上,滅我的九族!”殷螭倒也不以為忤,笑道:“小林,說得好狠!我對你這麽好,你舍得殺我?”
其實殷螭並非感覺不出林鳳致心中隱含著決絕的恨意,然而在這種死裏逃生的歡喜裏,自己心情大好,他一點點小別扭,當得什麽?何況他雖然心裏懷恨,也就是個說得狠,實際上還是在守護救助自己——因為這一點,殷螭決定什麽都揭過了,儼然正經的道:“好了!你夜裏攪了這一場大是非,本該問罪,看在你也算救駕有功,折算過了——咱們不吵無聊的,還是商量行止罷。”
說是商量行止,其實無可商量,這時已經天明,大雨倒是止住了,滿地仍然濕漉漉的。兩人這一夜過來,全身又是水又是泥,狼狽不堪,加上黑夜中不辨行路,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但落在這荒涼之極的處所,連坐騎都倒斃了,竟無可助步,也隻有徒步先走出一程,打聽所處之處再說。殷螭的坐騎是急行軍所用,掛有幹糧袋,林鳳致還特地到馬屍那裏取了下來收集著,殷螭不解,他隻是回答道:“若不出我所料,我們這幾日都沒法進城鎮——昆明一陷落,左近定然都不保,這全是你不顧大局!”
殷螭於是回嘴道:“那還不是你先攪事?你不跟我算計哪有這一場大禍?”這句話竟然很罕見的將林鳳致給堵得無語,殷螭難得占一回上風,一路上頗為自得。
但殷螭到底還是不怎麽相信昆明會就此陷落,何況就一夜之隔,縱使昆明城陷,附近城鎮哪有這麽快就被亂黨盤踞?這種想法倒也沒被林鳳致怎麽挖苦,因為很快得到了反證——隻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居然望見了一個小村鎮,還未進鎮,業已在鎮口長亭外牆壁上看見一張布告,繪影圖形的通緝一個人,讓殷螭大大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畫像雖然簡陋,卻極其傳神,畫中人秀眉朗目,笑如春風,赫然正是林鳳致的肖像。
殷螭看見這一張布告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拉著林鳳致轉頭狂奔,但林鳳致倒是異常鎮定,手上暗暗使勁示意,逼得他同圍觀百姓一道站在畫像前看了半晌,又不緊不慢的往前走去。這舉動毫不驚人,加上他們兩個人如今滿身泥汙,灰頭土臉,布告處站著的守兵也不曾仔細看他們麵目,居然就此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所以殷螭也不由不佩服林鳳致處變不驚的鎮定功夫,同他走出很遠之後,才歎了一口氣,道:“小林,我服了——你果然比我值錢。”林鳳致不答,隻是微微苦笑。
這句比誰值錢的話,卻是他們這一路走過來無聊鬥嘴說的,殷螭當然覺得自己身份尊貴無比,卻不幸被林鳳致狠狠刻薄了一句:“你無非就是獨夫民賊,篡位天子,值得什麽?我是堂堂正正兩榜出身,寒窗苦讀掙來的功名,不比你值錢得多!”
這句話委實罵得惡毒,殷螭再不想跟他計較也要惱了,於是也同樣惡毒的回敬過去:“你算什麽苦讀掙來的功名?現今的功名是我給的就不說,中舉的前程可不是老俞抬舉的——要不是你生得好,他想弄你上手,會恁般看重你?”
這樣的羞辱使林鳳致翻臉不理他好久,殷螭也覺得說得過火了,畢竟怎麽說,俞汝成也是林鳳致最不願意提及的傷疤。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殷螭就是喜歡時不時跟他提到老俞,仿佛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可是刺傷他的時候,自己心裏也是同樣紮了一根刺,忍不住微微的痛。殷螭有時自嘲的想,大約這也算自己喜歡犯賤的事跡之一,明知說出來都不痛快,卻就是要說。
因為生著氣,林鳳致這一路都比較沉默,看到畫像之後,更沉默了幾分,掩在灰土下麵的臉也變得蒼白了。殷螭看見已到沒人的地方,於是伸過手去摟他肩膀以示安慰,問道:“這畫……是他畫的?從他替你畫的像上麵摩下來的?”林鳳致隔了好久,才慢慢回答道:“是——是我從前的模樣,我如今笑不了那麽歡喜了。”
殷螭和他相處了三年,因為常常相見,便不曾留意他外貌神態有什麽變化,聽了這句話,倒尋思了一晌。記憶中的林鳳致,大部分時候犀利冷淡,但刻薄挖苦自己的時候,得意嘲弄的時候,也不是全無笑容,甚至有時還會笑得很明豔照人,又或溫柔可親,就象他在東宮對安康,以及回常熟老家對著老仆阿忠的時候。
可是這些笑貌,真的不象畫像中的那樣,雖然寥寥幾筆,卻是勾勒得那麽柔和,乃至甜蜜。
原來俞汝成心中的林鳳致,或者說是老俞所愛戀的林子鸞,是這樣溫柔純淨的形相,是這樣甜美歡喜的笑顏。
殷螭默默在想,難道這些年來,我並不能給他歡喜,或者,讓他重新歡喜起來?
林鳳致忽然道:“你知道麽?當年中舉的事——是我自己的學力,與他無關。”殷螭勉強笑道:“我胡說的,你還放在心上作甚。”林鳳致並不看他,道:“當年我入京應舉,早就聞知他入閣為相,一開始決計不去拜會,就是為了避攀緣之嫌。後來……他親自來找過我,回避不開了,我也沒法子,可是——我決不借他力量。”他輕輕的一笑,道:“其實在入場之前,他讓人告訴我,在策論最後一股裏嵌下約定的暗記,保我奪得頭名。我沒有遵從,所以落到二甲去了,事後他還為此跟我發作過一場,我沒有認錯——我怎麽肯籍人之力,自汙行止。”
他這句話說得既驕傲又淒涼,殷螭並不能理解他這一種清高自許的心情,卻安慰道:“我懂,我信!你的確是有真才實學的,就算是如今做到少傅,也是因為教安康教得好——沒有旁的緣故。”林鳳致冷笑了一聲,道:“如今我已墮落不堪,還有什麽可提。不值得說了。”
殷螭忍不住道:“怎麽叫做墮落不堪?難道你跟我便是墮落?”林鳳致道:“難道我被迫委身於你,不是墮落,還是榮耀?”殷螭怒道:“什麽被迫?除了第一次,我這幾年強過你麽?”林鳳致隻是微微冷笑,殷螭有點掛不住,手上摟得更緊了,說道:“小林,我知道你一直不樂意,可是我也沒對你不好過啊。你什麽事我不是都忍著你,由著你,你鬧成那樣我都舍不得殺你——你就不能心裏情願一點麽?”
林鳳致不理他,也不甩開他手,隻是沉默著走路。殷螭想了一晌,驀地歎了口氣,道:“你先前罵我委實惡毒,可是也冤枉我——就算獨夫民賊也罷,可是我決不是篡位,明明是皇兄遺詔指定我接位。”他不等林鳳致說話,又道:“當然,你一直記恨我哄你取遺詔,可是,我那時也不曾料到皇兄會指定我接位啊,我本以為最多是個監國——皇兄平時流露的最大口風,也就是那個意思。你說我有野心也好,奪得監國權沒準就會篡位也好,畢竟那隻是想頭,我可沒去幹。”
林鳳致冷笑,殷螭正色道:“那回在文淵閣你跟我吵鬧,指證了我一堆惡跡,我坦白跟你說罷,我都不否認,的確很多事我弄過鬼。可是有一件事,我萬萬不能認,也絕對沒有做,就是你硬說我害死皇兄——我真的不曾害皇兄,這世上隻有兩個人我絕對不會害,以前是他,如今是你。”
林鳳致不想說話,隻是瞥了他一眼,殷螭苦笑道:“對,我也背叛過他,也險些殺了你,你肯定不信!那麽你就用事理去推測便是,之前我又不知道皇兄有遺詔,是見你們耳語才猜疑到的,那時皇兄都已經不行了——之前我又無權無援,仗著他回護才春風得意,處心積慮害死他又沒有好處,弄不好還落得被老家夥們趕到封地去,我幹嘛做這麽損人不利己的事。”林鳳致冷冷的道:“俞汝成逼宮,卻是你促成的,沒有那一場亂,先帝哪會急病發作?”殷螭赧顏道:“我也不過想鬧一場,最好將你給除了,順便也許能混水摸魚——好罷,若你非說這事算作我害死皇兄,我認了便是,可是你也逃不掉!不是你的話,老俞吃飽了撐著來逼宮?”
林鳳致不覺又沉默了,殷螭道:“我們的過失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了!小林,你別老記恨我了罷,也別老想跟我鬥氣,我們好好的在一起不成麽?”
他這一番話,林鳳致全然拒絕回答,於是剩下的路途,便在沉默中走過去了——說是路途,其實也不知往哪兒走的好,隻是萬萬不能靠近城鎮。一直走到晚上,路邊越來越荒涼,見不到人跡,自然也找不著歇宿的地方。好在這是七月天,在外麵過夜倒也不冷,這夜很難得的沒有下雨,入夜殘月未生,天空中密密萬點繁星,曠野中看將出去,竟是一種燦爛的淒清之感。
殷螭委實是個不分輕重的性子,流落得如此蕭瑟,再加之路上跟林鳳致僵成那個樣子,到晚上居然又厚顏過來騷擾,在火堆旁糾纏親熱,頗有求歡的意思。林鳳致哪裏願意野合,斥道:“出路還未想好,幹糧也維持不了幾天,你倒還有這心情!”殷螭笑道:“正是說不準幾時要死,索性快活到底。你也不要太別扭,為以前的事鬧心,放過眼下的樂子,世上哪有你這樣的癡人?”林鳳致真有些惱了,用力推開他,怒道:“不顧生死還使得,不顧人情偏來勉強,世上又哪有你這樣的無恥!”
殷螭挨了罵,倒老實了一陣,問道:“你跟我,就真的隻是勉強?我又不是沒顧到你,每次都讓你也那麽快活。”林鳳致起身避開了些,不搭理他。殷螭忽然一笑,說道:“有句話,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就怕你罵我齷齪——不過反正你向來喜歡罵我,我索性問了罷:你也跟老俞有過三回,我和他比起來怎麽樣?”
林鳳致聽到這麽齷齪下流的問話,氣得幾乎跌到火堆裏去,偏生殷螭還湊到身邊來摟抱,笑道:“我沒什麽意思,就是好奇——你反正什麽事都跟我說過,這個也無所謂罷。”林鳳致怒道:“滾!不想看見你。”殷螭又開始糾纏不放,說道:“再滾就滾進火裏去了——我是真的好奇,不帶惡意的,而且你也知道我一向沒計較過你這些事。”
林鳳致被他氣得隻是打顫,聲音倒平穩了,冷笑道:“憑你也來計較我?”殷螭笑道:“好,我比你更不幹不淨,就是你老罵的齷齪之徒,怎麽敢計較你呢?你盡說跟我勉強,難道跟他就不勉強?到底各自是什麽感覺?我實在想知道知道。”
林鳳致別過臉去不理他,過了半晌突然道:“好,我索性告訴你——都是勉強!他對我那樣的時候,就一個字:痛。”殷螭感歎道:“原來老俞真不懂風月竅門!做得忒不在行——我呢?”林鳳致冷冷的道:“沒感覺。”
殷螭登時覺得受了侮辱,叫道:“怎麽會沒感覺?我哪一次不教你快活得要死?莫非你是裝的?料你也裝不出來!”林鳳致道:“心裏沒感覺。”
殷螭大是不可思議,惱火道:“這算什麽話?身子那麽快活,心裏還沒感覺?你要什麽樣的感覺?”
可是這樣的話即使連催帶問,林鳳致也一律拒絕回答,推開他糾纏,和衣躺到火堆另一側去,隻是說了一件正事:“安分睡覺!今天吵了一日無聊的話,都未商量好到底往哪邊去,你自己不急罷,三軍主帥失蹤,會鬧成什麽樣子?做人也不要太自顧自!”
殷螭聽他口氣真的不快,倒也收斂了急色心思,自己安分躺下,心裏在琢磨他這一句“自顧自”,卻不知道僅僅是說公事呢?還是話裏有話,在說自己勉強他行事,不顧人情?
西邊殘月漸漸升了上來,白光幽幽,草木清露滴瀝,中夜淒淒的冷。殷螭幾次三番睡不好,到底挪到火堆另一側去,和衣將林鳳致抱著,體溫相熨,暖意相融,終於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