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24

林鳳致雖然常常鄙視與腹誹殷螭,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委實有幾分聰明勁。大主意不正經,鬼點子倒是多得很,而且學起東西來也頗快。比如說出征前林鳳致還嘲笑過這個號稱“親征”的天子,連《孫子兵法》都未曾讀過,上戰場無非做擺設。但真正到了征討的時候,殷螭一麵全權倚重袁百勝處理軍務,一麵卻也不恥下問,跟著這百勝將軍學著行軍布陣。

袁百勝沒讀過什麽書,帶兵打仗全憑沙場百煉成鋼的經驗,講解兵法時不懂什麽引經據典,隻知道老老實實分析戰理和戰例。這種方式反倒對了殷螭的胃口。何況他再不學無術,肚裏墨水到底還比袁百勝這個粗人多幾滴,這時便不免自高東華那裏借了些兵書來,同袁百勝一道分析探討,頗有教學相長的良好格局。學到手癢的時候,不免也牛刀小試一下,揀一些好打的小城池平定平定,有袁百勝在側掠陣,自然打得既暢快又安全。

林鳳致雖然從來不跟殷螭談軍務,但皇帝喜歡跟著袁百勝一起親自上陣,頗失坐鎮中軍的天子身份這種奇聞,到底也不能不刮到耳朵裏。何況有時殷螭跑來找自己過夜,一臉的得意洋洋,就差在臉上寫著“我又打了勝仗”這幾個炫耀字眼——如果不是防範著林鳳致知曉軍情,那簡直是逃不掉一場大吹大擂的。

所以當林鳳致聽袁百勝說殷螭近來有貪功冒進的勢頭時,毫不詫異,心道他那種無器量無涵養的沒品天子,嚐到甜頭便丟不掉簡直是一定的,打得順手焉能不冒進?但袁百勝如何想到請自己勸諫,倒是一句奇談,不由道:“聖上如今最為倚重將軍,將軍何不就近進言?”袁百勝低頭道:“小將原也說過……皇上總是不聽。現下已入雲南,是苗亂反叛的老巢穴,凶險得緊,再加上右軍又已遠出……”

林鳳致道:“右軍又已遠出?”袁百勝一驚,忙道:“小將失言!這是機密……”林鳳致便不再問。袁百勝囁嚅一晌,又道:“眼下就是我中軍與左軍互相做臂助呼應,在這地麵上,並頭齊進都怕有什麽不妥,何況孤軍深入?小將原也同皇上苦苦說過……爭奈小將不讀書,口才也不及皇上,老是說不下來——聽說林大人口才最好,皇上又最信任大人不過,所以小將鬥膽,想請大人代為勸諫皇上幾句。”

林鳳致啞然失笑,心想若要殷螭信任自己,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這話當然不好講,於是道:“袁將軍,下官乃是文職,軍機上的事隻怕不好插嘴。將軍何不去請左軍劉將軍進言?他是國戚重臣,又與皇上有中表之親,皇上一向也聽從他的。”袁百勝道:“正是劉將軍同小將說,林大人聖眷極重,請大人進言最好,小將這才前來冒昧。”

劉秉忠所謂的“聖眷極重”,自然頗含曖mei,但袁百勝是個老實人,顯然不懂這言外之意,直白說出口,倒使林鳳致的臉色當場冷了下來。並不發作,隻是淡淡道:“哦,原來如此——多感將軍為國分憂之心,下官謹領了。”說著便端茶送客。

他忽然冷淡,袁百勝自然摸不著頭腦,隻道文官就是這麽難纏,一路肚裏嘀咕著回去,又到禦營去參見皇帝,誰知被禦營的護衛給擋了駕:“皇上正要起駕往宣撫司去,今夜就在城內館驛駐駕,不回營了。”袁百勝倒是一喜,心想皇上既然要去宣撫司,自然會見到林大人,多半也可以借機勸諫,自己這一趟入城,倒是求對人了。

袁百勝當然不知道林鳳致根本不會自己找嫌疑去跟殷螭談什麽軍務——他這日方始入城,和土司們談了半日風土人情,揣摩著怎麽因地製宜安撫民心。正忙亂不堪的時候,偏生殷螭跑來,忙中又添麻煩,還得敷衍著迎接。幸好殷螭這一路行軍過來,剛剛紮營才定便入城,精神也覺疲憊。等屋裏隻剩兩個人的時候,他先往床榻上一倒,說道:“我困得很,先睡一會兒。你忙你的,等上chuang的時候叫醒我——咱們也好幾天不在一處了。”說著說著竟真睡著了。

林鳳致心道你睡過去正好,難道我還愚蠢到叫醒你,自己送上門被玩弄?他素來在公務上十分認真,文書都是親擬,從不假幕僚之手。這是入雲南的第一份告示,當然更要用心寫好。於是自顧自在燈下草擬,連寫了幾份都覺得不夠滿意,又拿起今日要來的當地縣誌與戶口冊籍仔細讀了半晌,這才起草完畢。又認真謄錄了封好,等著明日發下由抄手改大字貼榜。這一番公務忙完已到三更之後,一麵揉著酸痛的手腕一麵起身,回頭卻見殷螭兀自睡著,榻間帳簾都忘了拉下,顏麵就那麽被燈光直射著,居然也睡得挺熟。

殷螭睡著了的時候,全不見平時的無賴神氣與急色模樣,一張英俊的麵孔上不帶惡意,便顯得善良無害。並且眉頭微皺著,嘴巴半張著,無邪到近乎癡呆。林鳳致早就知道他跟自己同年生,後來這巧合被殷螭發現之後,他也常常掛在嘴上提起——可是說實話,平素忙著跟他鬥心計的時候,或者無奈應付他的時候,林鳳致從來不將他跟自己放在一層上相提並論。直到這時候看見他白癡似的睡相,才忽然覺得,其實他也不過是和自己一般大的,二十四歲的青年。

當初和他相識的時候,更為年輕吧?那年自己是二十一歲,雖然經曆了人生中最大的苦難,意誌和體力倒全是最強悍的時候。那回在東宮之外被他第一次調戲,險些和他們主仆單挑。如果那一架當真打起來的話,沒準那個金枝玉葉的小王爺還打不過自己——想到這點林鳳致便不由微微好笑。

可是那畢竟已是當初的事了。如今自己因為受過重刑的緣故,體質一直不能恢複到年輕力壯的狀態;而這家夥,反而因為這幾個月從軍衝鋒的經曆,倒拋棄了一部分養尊處優的派頭,磨礪得強壯起來。林鳳致想到不過是春天,殷螭賴皮跑到自己老家去做客,還一副富貴紈絝的架勢,連安穩的大床都挑剔嫌硬,睡不舒服;可是如今整天行軍,縱使禦營待遇好過普通營帳,畢竟也談不上什麽舒適和安靜。林鳳致原本腹誹過他一定受不落,誰知他居然也一直受到了現在,甚至既來之則安之,自得其樂。比如東川小城驛舍這張普通簡陋的硬板床,他倒下來便睡得香甜,什麽也不再挑剔。從這一點上,林鳳致倒不覺對他有幾分佩服。

他默默尋思了一晌,走過去想替殷螭放下床帳,然後自己出去另找地方睡覺。放帳子時看見他被子打掉了一半,忍不住伸手去掖了一下。誰知才伸手過去,手腕上便是一緊,身不由己被拉了下去,倒在殷螭身上。林鳳致又好氣又好笑,斥道:“裝睡!”殷螭笑道:“那你還偷看我好久呢——我真睡著了你肯定要開溜,哪有這麽便宜的事。”說著已經翻身將他壓到身下,胡亂來解衣服。

他已經小睡過一覺,正是精神上來的時候;林鳳致卻忙了一天,身體勞累,一場情事結束後,便困倦得眼睛都睜不開。殷螭興致正濃,翻過他還想再做,看他困得一臉瞌睡樣,倒有點不好意思下手了,於是隻是摟住親熱,問道:“聽說下午有人來找過你?”林鳳致迷迷糊糊地道:“你的耳報神倒快——是袁將軍。”殷螭哼了一聲:“你那麽會作怪,我能不盯牢你!我可提醒你,別想勾搭小袁,他是老實人。”

其實袁百勝在軍中雖然是屬於較年輕的將領,也已經有三十五六歲年紀,比殷螭要大上十餘歲。不過殷螭向來討人便宜慣了,隻要不是太老,在他嘴裏便一概是個“小”字。他這話說得貌似飛醋,其實頗帶警告,林鳳致如何不解,卻隻皺眉道:“你的齷齪念頭怎麽恁多?我連你都煩,還去勾搭別人——再說,袁將軍對你可是忠心耿耿得緊。”

殷螭不語,過了半晌道:“我問過小袁身世,他是福建人,老家村子被倭寇掃蕩了,全家老小都教倭人殺的殺,擄掠的擄掠,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後來投軍抗倭,一路攢功勞才到今日地步——他是沒根基的,隻有我才能破格提拔他,因此也隻能對我忠誠。你就別想打他主意了罷,沒用的。”林鳳致不滿道:“我也沒打誰主意。夜深了,你不困我還困呢。不要囉嗦,讓我睡覺。”殷螭笑了笑,放開手道:“行,看你累成這樣就饒你一回。你乖乖別想在軍中搗亂,等掃平雲南就班師,回京再同我鬥罷——我也不怕你翻上天去。”

林鳳致翻身背對著他欲待入睡,但被他這幾句話說過,反而不怎麽困了。一時睡不著,忽然道:“我知道你防我防得緊,不過有句話倒真想說——我們五月末出發,至今征戰快兩個月了,卻不聞那人一點消息。這絕對不是好事,你要仔細。”

他說的“那人”,殷螭當然也知道是哪個人,不覺輕哼道:“沒聽到消息就沒聽到,你這麽想和他碰頭?莫非還想重敘舊情不成?”林鳳致惱道:“說話不要夾七纏八!這等情況不合他一貫風格,必然有詐,我可不想被你冒失連累。”殷螭笑著拉過他身子又開始不老實,說道:“我看你也不想睡麽,不如繼續做——你放心,我連累不著你。他沒有消息才是對的,至於這個為什麽,你就別指望套問軍情了。”林鳳致抵抗了幾下無效,也隻好由他所為,咬牙道:“好話你不聽——你以為勢如破竹就是好事?當心劈到盤根錯節,傷了刀刃,有得你受!”

林鳳致的狠話,往往頗有烏鴉嘴的效應,就在東川起拔之後,大軍果然遇上了挫折,卻不是來自叛黨而是天氣——南國本自多雨,他們自五月下旬出征至今,已經過了近兩個月。這時正值七月中旬,入了雲南地界不久,老天爺便送來一陣又一陣的雷暴雨,下得道路泥濘不堪,難以行軍;又兼各地溪水大漲,雲嶺之南獨特的瘴氣上升,登時又放倒了一批將士。尤其是左軍劉秉忠自天津衛帶來的一支親兵大多是北方人,不慣這樣的多雨多瘴氣候,病倒的更多,行軍不免便落在了中軍後麵。中軍裏南京征集的那一支軍士也頗多病累,倒是袁百勝帶領的沿海抗倭軍以及湖南征來的湘軍還抗得住這不良環境。然而果如袁百勝所言,右軍業已悄然遠出,不知執行什麽機密任務去了,隻剩中軍和左軍互為臂助。左軍這一落後,便顯得中軍格外冒進。

不過好在殷螭也不是一直貪功,尤其是氣候惡劣之下,縱使有袁百勝這個常勝將軍助陣與掠陣,征伐途中也不免吃了幾回小小敗仗,雖然不動根本,也隻好放出謹慎作風來。這天氣武將兵士們尚自要紛紛生病,何況林鳳致帶領的那一幹宣撫司的文職人員,入滇不久,就十個中倒了七八個,連林鳳致也嘔吐發燒了兩三日。宣撫司雖然參與不了軍事行動,到底也是出征中的重要機關,大軍也不能將他們撇開太遠。殷螭無奈之下,軍到昆明,便命令暫時在省城中駐紮下來,讓生病將士們先恢複元氣再說。

昆明乃是雲南重鎮,其中設有雲南布政司,在雲南大亂時倒還一力守住了省城不曾被攻陷。但四鄉動亂,盜賊與大軍一齊騷擾之下,畏戰的百姓們紛紛逃到城中避難,昆明再大,也被擠得紛亂不堪;再來這一支禦駕親征的軍隊,登時鬧得動蕩不安。幸虧劉秉忠的左軍因病瘴延遲,尚自滯留在曲靖,沒有一齊開到昆明,地方上還能接待得起。

林鳳致的宣撫司照例設在城內,中軍中生病最多的南京籍士兵也隨著安置入城,禦營則駐紮城外。殷螭頗為坐不住,駐紮才定便商議去打昆明之南的玉溪,被袁百勝苦勸了一番才勉強按捺下來。然而這天氣晴兩日,雨三日,天地間幾乎都是茫茫白水,大軍停滯困頓,卻令人頗為焦慮不安。

這日殷螭冒雨入城,駕臨宣撫司去探望文官們。林鳳致入滇時因水土不服而病了一場,這時業已完全康複。但屬下們也病了不少,文書便全堆積到宣撫使大人頭上,忙得亂了,連接待聖駕也短了禮數。殷螭倒也不急,悠閑坐在驛舍中看著林鳳致忙公務,趁沒人的時候,便道:“你病全好了?今晚我便留下。”林鳳致煩惱道:“你還這等心情?還不如出城到營中坐鎮去,實在無事,索性把城內駐紮的南京籍軍士彈壓一下也是好的。聽說近日他們有些人心不穩,布政司大人已經同我抱怨過了。”

殷螭倒也聽他的話,果然出去將城中養病的士兵們巡視並斥飭了一番。這一趟正在雨最大的時候出去,雖有侍從持黃羅傘蓋相遮,再回到宣撫司的時候也已經淋濕了半身袍服。這臨時館驛中當然無皇帝的衣物可更換,隻好先在城內征來普通的便裝換上。正在同林鳳致說話的時候,忽然外麵來報:“城外有軍情急報。”

殷螭趕忙起駕出去。林鳳致隻道他這一去忙軍務,今日必然不來,正覺得稍微輕鬆,誰知到天色漸暗的時候,居然又報聖上駕到。殷螭臉色頗有點陰鬱地進來,說道:“今夜不在城外了,駐駕城內。”等沒人的時候,又道:“小林,別一臉犯難,你要是還沒全好,我不擾你——今晚委實在外麵駐不得了。”

林鳳致的小恙其實早已恢複,隻是發怵他在床上過分熱烈的求索,在這公務纏身的時候更加缺乏奉陪的心情。可是他是天子,說要留宿,自己也無法推他出門——雖然他嘴上說了“不擾你”,可是此人信譽一向不高,類似的話說過了常常不算數的。所以林鳳致根本不信他許諾的安分過夜,歎一口氣,暗想:“今夜又不得清靜了!”

他的想法果然沒有錯,非但不得清靜,而且比“不清靜”更甚——竟是一個喧囂、動蕩、驚恐,乃至於生死懸於一線的凶險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