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3
殷螭覺得,再沒有皇帝會做得比自己更憋屈了。
明明恨得極想殺掉一個人,卻格於形勢而不能殺。明明恨得幾乎連大局都不想顧,隻想殺他泄憤,可是到了最後,卻生出了一絲猶豫不忍。更憋屈的是,自己這點猶豫不忍,說出去肯定誰也不會相信——明明誰都知道是殺不得的,至少明麵上暫時動不得。所以,也都道他隻是權衡利弊之後無奈妥協,並無人理會得皇帝心中經過了怎樣的天人交戰。
大約正如殷螭最早想過的:林鳳致不會跟自己賭一個情字。因為這件事裏,兩人之間,根本無“情”之一字的地位。
所以那般掙紮煎熬的天人交戰,委實無用,委實憋屈,無人可訴。
林鳳致終於得旨開釋,生出大理寺,登時成為朝野轟動的大事。他這半個多月自行投案、苦受拷掠的經曆,早已成為上至朝堂下及市井的美談。人人盡知當朝有這麽一位忠耿保孤、俠肝義膽的大臣。在他還未出獄之前,天牢左右、大理寺外、以及林鳳致的賜第少傅府門口,已是長日擠著打聽他安危情狀的百姓。待到他終於出獄的那天,京師歡聲雷動,夾道迎接,一直從大理寺護送到少傅府。
林鳳致最初入獄便已被拷成重傷。第二道妖書案發之後,又受殷螭的旨意追究而再度遭刑,受到番審與圓審的幾度拷問。雖然湯賓仁以下諸人對他頗有欽佩和回護之意,刑訊逼供的職責卻也不曾玩忽,直打得他險死還生。出獄這日,已經不能行走,奄奄一息地躺在抬床上一路回去,一麵不斷嘔血,一麵倒還不忘跟歡迎的百姓們勉力揮手致意。於是百姓愈發熱淚盈眶,大呼“忠義林少傅”不已。直到林鳳致被抬入府第,關上大門,百姓猶在府外圍繞頌揚,久久不肯散去。
林鳳致的忠臣美名如日中天之際,也正是殷螭在宮中憋屈得腸子打結之時。林鳳致出獄受歡迎的光景,當日便有負責探聽的宮監回來稟報了。殷螭聽說他一麵嘔血還一麵不忘跟百姓揮手致意,一時氣得幾乎也要吐血,惡狠狠地大罵:“老湯真是廢物!都打到吐血了,怎麽便不能結果了這禍害?”
罵歸罵,明麵上的工夫還不得不做。當天太子安康便含淚來請求恩旨,要去探望先生。殷螭毫不攔阻,痛快準了。等到晚上太子回宮,來向父皇定省之時,雙眼已經哭得紅桃也似的腫。殷螭便問:“少傅情況如何?”安康眼淚汪汪不敢回話,陪同去的老伴當童進賢代答道:“林先生連嘔了三大碗黑血,傷勢危重,怕是不成了。”
殷螭不語,半晌咬牙道:“原來還真傷得不輕——傳旨:著兩個太醫去好生看看罷。”安康登時跪下來,替先生叩謝皇恩。
奉旨去診治林鳳致的乃是丘、王兩位太醫。丘太醫在宮中業已供奉三朝,熟知後宮把戲,心道皇帝深恨林鳳致,讓自己二人去看病,或許別有指使。於是聽宣之後,又悄悄拉著傳旨的小六問道:“皇上聖意究竟……”小六神色古怪看他一眼,說道:“就是教你們去好好看病——這人若死,皇上的聲譽也不好。所以皇上說了,要是治不好他,你們等著陪葬罷!”
於是太醫連夜奉旨出宮替林鳳致診治,回宮時皇帝居然還未睡下,聽他們回來便宣入禦前聽取情況。兩名太醫戰戰兢兢地回稟了一堆“傷勢深重”、“情況危殆”、“急需上好藥材”等說話。殷螭聽了默然不語,打發他們下去了。第二日便批旨,將宮中收藏的珍貴傷藥如上等血竭、熊膽、三七等賜到少傅府合藥使用。
過了兩日安康又請旨去探望了先生一回。回宮後仍是一副哭相,小臉兒上依稀淚痕淒慘。隨侍代稟:“林先生仍然沒有起色,還是嘔血,水米不進。”
這晚殷螭心頭焦躁,至三更天了也不回寢宮,隻是在養心殿踱來踱去。召來的幾個嬖幸嚇得誰也不敢跟他說話。最後還是小六伶俐,悄聲道:“主子,可要微服出宮,去看看?”殷螭猛然住足,厲聲道:“去看什麽?半死不活的人,朕沒興致!”
小六登時跪倒認罪。殷螭停了一晌,又咬牙切齒地道:“他也不會死的。他那樣的人,天生就是禍害,如何輕易得死?上次挨那麽一刀,一個月後也就活蹦亂跳來同我鬥氣了——一個月之後,準定必好,到時候再宣他入宮!”
他到底沒有出宮去看林鳳致,但一個月之後,林鳳致的病情也沒有痊愈。
這一個月之間,市麵上的兩道妖書基本都已被禁毀殆盡,但林鳳致的美名卻仍自傳頌不衰。他在前朝時曾有佞幸之名,而且因為俞相逼宮之亂,又被傳成衝冠一怒為紅顏、天子大臣搶小官的韻事一樁。多嘴的藝人還將他編成《雙木子傾國傾城記》之類的風月話本,於市廛之間說唱。就連私刻書坊的龍陽秘戲春意圖,少不得也冒冠“真正雙木子姿容”的題名詞,方便大賣。誰料這妖書一案之後,風向陡轉,原本眾口流傳中的妖孽佳人,搖身一變而成忠義英雄;原本風月話本中主人公,登時改作時事傳奇的大忠角,出現一批諸如《木少定天牢抗苦刑,美英雄孤膽保忠義》之類的彈詞說話,街頭巷尾流傳不絕。更有好事者,仿照《趙氏孤兒記》體例,替這位美英雄新編了戲文,假托前朝,演出一本《木少傅苦節扶孤記》。影射林鳳致的角色在裏麵掛上髯口,唱腔慷慨激昂,催人淚下,居然是正義忠直的老生形象。
這些市井說唱和傳奇角本,也都被一一報送入宮中。殷螭看得一麵發悶,一麵好笑,說道:“跟我差不多大的人,都掛白髯口了?還不知道他有命沒命活到老,長得出白胡子呢!”
其實,光想想林鳳致活到長白胡子的一天,也就覺得夠好笑了。而如果直到那一天,他跟自己還沒鬥出個勝負輸贏,兩個白須白發的老翁兀自做著冤家對頭,豈非滑稽事?
殷螭覺得一輩子的事,太長太遠,不值得去尋思。不過想起那種白頭到老的光景時,居然隻是想笑,不覺麻煩也不再著惱,真是奇妙的感覺。
看到這些傳奇話本的時候,據太醫回報,林鳳致總算擺脫了病情危殆的狀況,嘔血已經止住,開始能夠正常飲食了。
林鳳致入獄之舉,被民間捧為天人,同樣也在朝堂造成了非凡的影響。據說他出獄之後,大理寺卿湯賓仁便公開在朝房向百官頌揚道:“老夫自來審訊犯人,從未見過有林少傅這般硬氣的鐵漢。可嘉!”湯賓仁的嚴酷和剛正,乃是朝臣所共知。有他這一言之褒,便是沒有民間口碑,林鳳致的形象也登時在官員們心中變得高不可攀。
本朝自太祖起便鼓勵言事,寫入祖製的規定就稱,決不以言論罪大臣。十數代以降,養成言官風氣極盛,於是培育出一支足以左右朝政的輿論力量,喚作“清議”。清議一褒,榮於華袞;清議一貶,嚴於斧鉞。上至帝王,下至走卒,無不對之既重且畏——基此,當殷螭掌控不了清議時,隻能無奈妥協;而林鳳致借妖書案之機,拚著血肉之軀赴大理寺受刑,也無非是欲將名聲大大高揚起來,好成為清議中稱頌的對象。隻有這樣,才能洗脫前朝的佞名,如今的恥聲,才能抬起頭來在百官麵前做人,乃至於積攢下政壇資本與皇帝相抗衡。
他入獄之初,便已經成為萬眾矚目的風頭人物。其後堅強抗過酷刑的經曆、被皇帝一意孤行定欲殺之而後快的遭遇,都是一步步給自己加上頂極光環,使人既同情,又敬佩。尤其當九卿會審,目睹他重刑之下幾欲斷氣,仍然咬定牙關無可吐露的時候,更將這種同情敬佩發揮到了頂點。是人皆有惻隱仁慈之心,皆有崇拜英雄之意,皆有厭惡強權之感——最終朝野壓力使他得以釋放,眾人又不免有同仇敵愾、勝利鼓舞的喜悅。到了這種地步,再加以湯賓仁一語以定讞:“鐵漢!”從此,林鳳致再不是官員們暗中鄙夷嘲笑的有色無德、寡廉鮮恥之徒,而真正成為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鐵錚錚男子漢。
大抵如林鳳致這樣的人物,讓人第一眼看見的時候無法不注意到他出眾的姿容。尤其在南風如此盛行的本朝,身為男兒而美貌過人,自然可以籍以進身,卻也難免由此遭辱。偏偏林鳳致的本性,卻原是清高自許,最恨被人品評色相。
不幸的是,哪怕是嘉平年間,他入朝之初還未被俞汝成強占的時候,大家評論到他,就已經脫不了一個“色”字;被俞汝成zhan有之後,流言倒不說遭遇強暴可憐,反認為shi身可恥,同時沒準還議論他無非為了功名前途,獻身宰相,這是何等的醜名?等到拚死設局傾陷俞汝成的時候,他又故意舍棄名聲,將自己釘在了恥辱柱上。本以為那一役畢功之際,便是自己身死之時,於是也就豁出去什麽都不在乎——誰知事畢尚有更重要的事可為,而前朝的恥辱名聲還未洗脫,今世又淪為半公開的皇帝禁臠,壓根兒沒有洗牌的機會。想要扭轉這等情況,如何不需要付出非凡的代價,與超人的意誌!
所以他舍得下付出,狠得下心腸——殷螭隻覺得他是在跟自己鬥法,其實未免還略微輕視了林鳳致的目標,決非單純賭氣鬥法而已。
因為清議之譽甚高,所以林鳳致出獄之後,百姓夾道歡迎的同時,官員們也對他表示了格外的親切。出獄沒幾日,便陸續有人上門探訪,致以慰問;會集京師之中、曾經為請求釋放他而叩闕的太學生與舉子們,更是摩肩接踵來拜會,以得見他一麵為榮。林鳳致最初一個月基本不能下床,嘔血成升,飲食都很勉強,自然難以見人,卻仍然記得讓府中幕僚一一收下拜帖,代為答複,致詞都充滿了感激之意。如此盛名,如此病體,還保持如此謙恭周到、感恩知禮的作風,於是聲譽又上了一個台階。
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說,林鳳致不但成功扭轉了名譽,而且業已為自己造成了舉足輕重的朝野影響力,獲得了從政最寶貴的資本。
林鳳致這一場押上性命、不惜重傷的豪賭,最終宣告全勝。
到第二個月的時候,林鳳致終於身能離床,卻還是病體虛弱,外出不得,倒是向君王又進了一次謝恩表。他在出獄之初便已經奉進過一次謝恩表,但那時人已經昏昏沉沉,表文乃是府中幕僚代寫的。這次終於能夠親自繕寫,奉上禦前,卻是感謝皇恩浩蕩,又一次賜下補養的靈藥。表文寫得中規中矩,但殷螭看著那熟悉的端肅字跡,總覺得裏麵暗藏些諷刺自己的味道,悶悶想道:“若非安康求情,誰想又賜藥給你!病都好了,怎麽也不進來見我?”
然而宮中不絕遣太醫去看視回報,他也知道林鳳致這次委實傷得不輕,強要宣召未免不近人情。於是捺住惱火,反而降旨再慰勉了一番,許其在家多休養一陣。太子學業,暫時由溫大學士和王詹事諸人掌管著。但溫王二人老態龍鍾,其他陪讀又敷衍懶散,安康和他們並不親近。小孩子家想念先生,還是隔三岔五請旨去探。最後連殷螭也厭煩了,發作了兩句,安康乖覺,便不敢再提。
到了第三個月,便是年底,朝廷照例向百官頒發恩物。因為林鳳致仍在養病,於是又特意多發了些滋養補品。林鳳致又上第三道表文謝恩,稱自己已然愈可,不日便能再回東宮督講,又得瞻仰天顏雲雲。殷螭明知他是套話,但看見他說要來見自己,竟也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期待之意,心想:“自相識以來,還沒有這麽久看不見他呢——可惜他這一病好,又得跟我鬥氣,又得教人頭痛了!”
可是,頭痛便頭痛罷,似乎養成習慣之後,長久沒有釘子碰,反而心裏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殷螭有時不免自嘲地想,大約人都是有點劣根性的,哪怕是被欺受氣不痛快罷,一旦習慣了,便丟不掉。
所以說,自犯賤,不可活啊!
元旦皇帝祭天大禮的時候,林鳳致終於不再稱病不朝,出來與百官一道陪祀天壇了。他是太子少傅,自然站在東宮那一班官員當中,陪侍在太子身旁。安康久日不見先生,興奮得小臉通紅,小孩子也不懂得不合禮儀,一路上隻是拉著先生的袍袖不放。因此殷螭每次回頭去看的時候,總看見林鳳致低頭向太子耐聲耐氣地微笑著。臉上雖然仍是病容蒼白,神態卻溫柔得出奇。殷螭不免產生個古怪想法:“要是這場大病把他的壞脾氣都消磨了,在我麵前也能這樣溫柔,可有多好?我便是折損名聲、喪失民望,也值得了。”
可他也知道這明明是不可能的,林鳳致借妖書案翻出這麽大的波濤,身受九死一生的苦刑,不就為了獲取翻身的資本嗎?如今一仗全勝,日後恐怕隻有更加難馴與不遜。那大病初愈瘦骨支離的身軀下麵,絕對藏著足以讓自己焦頭爛額的力量。
正月初五,宮內送出密詔往少傅府,命林鳳致當晚接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