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2
殷螭其實平時很少做夢,更匡論做噩夢,所以這天晚上在坤寧宮的夢——夢見林鳳致來同自己訣別——便不由自主在心頭縈繞了好幾天。有時恍惚起來,會忽然失驚,覺得林鳳致真的死了,不然怎麽會夢得如此真切和痛苦?是的,痛苦,明明那麽希望他死,每天想著法兒要弄死他而不可得,可是居然在夢裏感到了一種奇異深重的痛,好像心都被揪了起來一樣。
或許不是自己的緣故,是小林的怨念太深。這樣隱忍懷恨著的人,化作鬼魂也一定不肯輕饒自己吧?沒準是他一靈不昧,暗中作法,讓自己竟陡然痛得那麽撕心裂肺呢。
然而林鳳致卻又分明沒有死,仍然半死不活躺在天牢裏——這是當夜急派出去的內官回來稟報的。深秋寒夜,殷螭獨自呆在乾清宮裏,聽到這個回報的時候,一時竟什麽話也沒有說,良久才嘲弄式地自己笑一笑,暗想:“要是他活著就能弄鬼,那也忒詭異了罷!他有這個本事,還用著被我拘這麽久?”
他想著後宮暗殺失敗,多半已經被老湯捉住把柄,次日就肯定要上疏挖苦自己,誰知大理寺的密揭卻直到兩日後才送來。湯賓仁的話表麵上說得十分之客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刺客出自宮中一樣,隻是仔細匯報了一下連日有人給奄奄一息的林鳳致又下毒,又企圖堵住口鼻將其悶死,因此特地向皇帝自咎一番管理牢獄不嚴,險些失去重犯——話鋒一轉,言道老臣竊以為,林鳳致實與妖書案無關,而一心想置其於死地的,卻是難脫殺人滅口之嫌疑。請教皇上,這條線索是否值得追查?
殷螭隻能沉默,連火也發不出來了。湯賓仁這話委實狠辣,自己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
林鳳致敢於向大理寺投案,也是計算好湯賓仁這人值得托付吧——自然,如果他經不住審訊,抗不下酷刑,隻怕早已招供得連底都翻出來了,哪裏還輪到湯賓仁這個酷吏親自給他讞定無罪,並且在皇帝一意孤行要殺之的時候,激發了拗性堅決對著幹?殷螭苦笑著想,如果自己不是搞得那麽急切想殺他,說不定湯賓仁還會懷疑林鳳致有罪。誰知道自己的態度,反而成為大家堅信他應當無罪釋放的最好證詞?
皇帝做到這個份上,失敗啊!
失敗歸失敗,有的事還不得不去做,比如好好告誡一下後宮下次別再幹這種自以為是、徒增話柄的無聊勾當。於是袖了老湯這份密揭,徑直到慈寧宮去。正好劉後與時後也都在宮中定省。殷螭一言不發,將密揭遞與太後,讓她從頭看完之後,隻淡淡說了一句:“母後,祖訓上的話,也不用兒子說了罷?”
太後當然知道兒子指的是祖訓上嚴禁後宮幹政的那一條,一時不覺麵上也有點掛不住,道:“那我兒又待怎地?”殷螭煩悶之極,道:“兒子還能怎麽樣?左右挨群臣的罵。安寧的事已經是……”說到這裏便住了,又恨恨道:“好在老湯的意思,也不是要破臉相爭——就是脅我放人罷了。”
殤太子安寧的死,一直是後宮心病。他失口提了一句,霎時間自太後以下臉色都不怎麽好看。太後第一個定過神來,便道:“既然如此,我兒——不怕直說,既然暗地殺不得,也隻有放人了。”殷螭在母後麵前也不怕直說,咬牙道:“太便宜他,實在不甘心!”
劉後因被誣過與林鳳致有私情,聽他們討論到林鳳致,這種時候不便再留在當場,於是便起身拜告先退,卻特地向皇帝小叔子又多拜了一拜,說道:“臣妾代太子拜皇上。”殷螭便順口問道:“太子近日如何?”劉後身邊的女官代答道:“太子已占勿藥,皇上無須掛懷。”殷螭訝道:“竟生過病了?待朕回頭去看看。”於是劉後替兒子道了謝,盈盈而退。
殷螭轉念一想,又覺煩愁。暗道安康那孩子,見了麵定然又要哭求自己饒了林先生,實在不該答應去看。可是話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劉後無端端提起代太子拜,其實無非就是為避嫌疑不能開口替林鳳致求情,所以想方設法讓自己見安康而已。這點心計平時哪裏瞞得過殷螭,隻是這時心神不定,居然想也沒想就中了小圈套,不禁暗自懊惱。
太後見侄女走了,反而更方便說話,於是索性單刀直入地道:“我兒,依哀家說來,放便放了。一個臣子,什麽時候不能擺布,何必非在這關頭硬做。”殷螭煩道:“母後不知——放了他之後,更加拿他沒辦法。兒子如何甘心!”時後插嘴道:“皇上,暗殺也不能,放人又不甘,莫非要降詔明殺?”殷螭道:“我倒想明正典刑了他——”說了一半,煩得不行,索性起身道:“算了,兒子還是回去好好想罷,不打擾母後了。”
可是出了慈寧宮之後,卻又實在不想回養心殿。明知那裏堆積的奏疏,沒一件不是勸放林鳳致的,看了徒惹心煩。他也不乘步輦,隻帶著小親隨一路走過養心殿門口,漫無目的地亂走,過了一陣竟遠遠看見東宮的紅牆。想到適才答應了劉後來探望太子,心裏雖然不大想見,卻也不便食言,於是一徑過去。
他今日沒有擺駕,又止住了門口不必通傳,徑自進去。得報太子其實病輕,並未休息,還在庭中由溫學士侍講經筵。於是悄沒聲息地過去,隻見滿頭白發的春坊大學士溫春航捧著一卷書嗡嗡念,小安康在下麵沒精打采地聽,眾陪讀們則東一個西一個在悄悄瞌睡。
這景象他其實倒也見過不少次,卻是以前林鳳致侍講東宮的時候,他有時朝罷心血**,便駕到過來順路看看。常常也這樣不許通傳,悄悄進來,看他們的經筵講成什麽樣子。這時眼前微覺恍惚,似乎仍然看見林鳳致緋袍烏紗,端端正正坐於上首講經,小安康則雙眼骨碌碌地隨著他指點而轉。有時自己進來得腳步輕,沒人發覺,就可以這樣看他很久,看見他露出很難得的、在自己麵前決計不會有的、眉飛色舞的神情。
安康的小心靈裏發現了先生講到曆史故事時最是神采飛揚,其實殷螭也同樣早就發現了。
大約林鳳致最無趣的地方,也是最怪異的地方,就是對什麽風花雪月全不在意,兒女情長不懂理會,卻偏偏專愛史事與政務。也不知道這是在翰林院養成的習慣呢,還是天性所近?殷螭總覺得他多半是天生無情的人——可是有時又覺得未必盡然。林鳳致心底深處,一定藏著很難發覺的情意,他本性裏麵,有自己始終觸摸不著的柔軟的地方。
就像他在做最喜歡和最擅長的事的時候,眼睛裏會亮起異樣的神采,好看煞人。殷螭一直覺得林鳳致在床笫間失態迷亂的時候最美麗,可是卻也不得不承認,有神采的時候,他更具有一種幾乎是驚心動魄般的明豔之態,入眼奪人。
就為貪看他這一點神采,竟失策將養心殿的奏疏讓他隨便讀了。現在想起來,自己隻是逗樂子,以為全不要緊,其實卻不經意讓林鳳致更多地了解朝臣的看法,清議的大勢,從而對投案一舉更多了幾分把握。這樣的人原該時刻謹防才是,偏生自己卻一時昏了頭!
或者,其實自己不昏頭也是一樣。林鳳致做事風格原是計劃周密的,基本不會憑借意外——當然也不會放棄利用意外。
殷螭心底一團亂麻,煩悶不堪。一時竟不想招呼太子,於是示意隨從噤聲,又毫不驚擾地悄悄退出講庭,步出東宮。
他心中懊悶,負手踱步,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楓樹枝探出的宮牆之下。想起才入秋的時候,在這裏看見林鳳致帶著安康散步,樹影下側麵的線條極是柔和,但一回頭對著自己,卻又變得冷淡生硬;自己還曾跟他說起:“記得不?這裏是我第一次調戲你的地方。”那第一次調戲,又是何等情形呢?隻依稀記得他單薄的身形立在風裏,橫眉冷對,向自己挑戰抗拒,是那麽的不識抬舉。
種種往事尚在心頭,那個可恨可惡的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堅持要殺,卻可以再也見不到,再也不用被他氣惱了。
可是,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堅持要殺,固然消得心頭之恨,朝野之間,卻勢必大亂一場。當然,並非絕對無法鎮壓,隻是肯定很不堪,也許竟會有一日成為自己的隱患。
他抬起頭來看那伸出的楓樹枝。時當深秋,樹葉早已凋零殆盡,卻有一片枯萎的紅葉孤零零掛在枝梢,任風吹而吹之不去。殷螭忽然向上指了指,吩咐左右道:“取下來!”兩個親隨連忙答應,立即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上,小心翼翼地將紅葉摘下,呈上皇帝。
這片紅葉早已在風中吹得幹枯了,殷螭接過時手指隻是微微一使勁,邊緣便粉碎了一小塊。他將紅葉放在掌心,低頭凝視,隻見葉子已是黯淡的紅,宛如褪了色的血跡。便這麽可憐地幹巴巴地縮在自己手心,隻消攏拳輕輕一握,便會化做齏粉。
可是手掌雖然微微收攏,卻始終握不下去。這麽脆弱的葉子,粉身碎骨太容易了,然而碎了之後再想完整,卻是絕無可能。
就像如果意氣用事,大失民心、有違清議很容易,想挽回修複卻難上難。
就像那個總和自己作對的人,再也見不到他容易,再想見到他卻永無機會。
那個訣別的夢隱隱又似浮到眼前。很奇怪的是,自己明明一直貪戀的是他的容色,他的身體,可是在夢裏,卻連他的臉都沒有看見,隻知道那個人是他。那個慢慢消散、自己拚命去抓也抓不到的影子,是他。
還有那沒來由的心如刀絞的感覺,太真實,太驚恐。
殷螭心裏,好似冰和火在交煎著,忽然對著紅葉笑了笑,慢慢地道:“算了,你還不能死——這麽早就死了的話,我們如何分得出勝負呢。”
他終於回過頭去,向親隨吩咐道:“傳秉筆擬旨:準眾卿所奏,林鳳致無罪開釋,官複原職,降旨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