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卻是小太子安康的六歲生日,太子並非今上所親生,乃是新皇即位之初,為了安撫一些不滿意先帝明明有子,卻還要“兄終弟及”的臣民們,特意將兄長的兒子繼為己嗣,立作太子。宮中都心知肚明這個太子無非是過牆梯,等到後宮之中一旦誕生下皇帝自己的親子,多半便要有廢立之舉,大家都有幾分勢力眼,對太子也就當麵雖不敢輕忽,趨奉得卻也不夠熱切。比如這個誕辰,若非林鳳致傳令提醒,東宮中的官員便幾乎都要忘卻?
東宮這批官員裏麵,職位較高的乃是詹事府詹事張秉衡,以及左春坊司大學士溫帆——因名字音近太子的正名“璠”,所以大家一般稱其字為溫春航——兩人都是皤然老翁,侍講時常常昏昏欲睡,其餘少詹事、主簿、正字、洗馬等員,職位空缺不少,還有人長年請假不來,剩下的也都無所用心。所以東宮之中,常常隻有林鳳致一人負責督講,太子安康雖然年幼,卻異常伶俐安分,還能乖乖聽講,其他陪讀的人則每每在底下偷打盹兒,林鳳致也懶待去管束他們。?
這日因為傳令停了半日經筵,講書極短,倒教陪讀們都振奮了幾分精神。宮中所謂“經筵”,老規矩原是先講經、後賜筵,眾人對講經都興致不高,賜筵倒是一心等著領的,因今日課程短,離賜筵辰光還早,不免使大家人心浮動起來。正在這時,宮門口喝道傳來,卻是劉後鸞駕到了,登時官員全回避不迭,跪到院中台階之下接駕。?
這位劉後卻是先帝的皇後,因無所出,先帝逝後將早年喪母的安康視若己子,常常過來探視。林鳳致因主管東宮學業,劉後也就每次都特命他與安康一道進內殿賜坐,尊稱“先生”,詢問講讀情況。一個寡居淒涼,一個青年美貌,時日久了,不免也使內外傳出些曖昧流言。林鳳致在公務上向來比較端肅,耳聞風聲,於是加意小心謹慎,今日便不肯入殿,隻是在殿門口叩首答話。?
劉後坐在殿內竹簾之後,聲音遙遙傳來:“先生免禮,哀家有些微寸物,奉上先生,敬謝教誨吾兒之德。”殿中侍女將物事傳送出來,卻是一個極精巧的宮樣繡囊,裝著幾瓣香料。?
林鳳致悚然道:“此非外臣所敢領受。”劉後道:“無妨,這是時妃妹妹宮中所製,裝的是安南國新貢的上等沉香,適才哀家給安康的誕日賀禮,也是一般的物事——哀家想著,沒幾日便是八月節了,正須香料,賜給先生宅眷供月也好。”她所說的“時妃妹妹”,卻是先帝的時德妃,其堂妹時氏又做了今上的皇後,在宮中倒比劉後略風光些。林鳳致聽到“安南國”三個字,心中沒來由的扯了一下,又不便說自己尚未娶妻,並無宅眷,隻得叩謝接過。?
劉後隻略坐了一坐,便即起駕。眾官員又伏地跪送,林鳳致因是主管,則一直與太子恭送到宮門之外,鸞輿揚塵消失,這才起身。?
安康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待母後去遠,便扯著林鳳致袍袖道:“先生,你的香囊給我看看,比比誰的更好看?”林鳳致笑著取出,說道:“臣用不著此物,轉奉殿下罷。”安康拿過看了又看,卻又遞回給他,道:“比我的稍好看些——母後賜的東西先生不受,母後會傷心的。”?
林鳳致正色道:“殿下!內外君臣各有分,此非殿下所宜言。”他難得嚴厲,安康嚇了一跳,委屈道:“先生!”林鳳致也覺得自己語氣重了些,於是向他一笑,溫言道:“請殿下回宮罷。”安康拉著他道:“宮裏悶,不想回去。”林鳳致微笑道:“那臣敬陪殿下在左近散心走走。”安康歡喜道:“好啊,先生正好再給我講個故事——不要剛才那樣哥哥殺弟弟的故事,講個牛郎織女的。”?
他們出了宮門不回,東宮等待經筵的官員們不免又躁動起來,張、溫兩老朽坐在位置上垂頭瞌睡,其餘官員則有的議論林鳳致和劉後,有的議論太子處境,有的甚至捎帶到聖眷之事,正在七嘴八舌熱火朝天之際,猛聽門口又是一聲傳喝:“聖駕到!”眾官員的嘴巴立刻上了閘門,烏鴉鴉一片拜伏迎駕。?
前任的豫王、方今的皇帝——永建帝殷螭(從這一部開始,稱豫王的本名殷螭),隻帶了兩名隨侍,閑閑進來,四望一看,便問道:“太子和少傅何在?”立刻有人回稟道:“林少傅陪太子在左近散心,想必不知聖駕蒞臨,臣等去尋他過來謝罪接駕。”殷螭攔住道:“不必,朕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正好朕也要走走,順便看太子去。”?
他說知道林鳳致和太子去了哪兒,其實隻是順口說的,但繞過宮牆,卻見前麵林鳳致攜了太子的小手慢慢走著。殷螭止住隨侍不許喝令,悄悄走到他們背後去,隻聽安康軟軟的童音問道:“為什麽一年隻能見一次,還說是歡喜長久?”林鳳致道:“因為歡喜總是短的,分離和思念總是長久的啊——所以一年有一次相見,卻又一年又一年永無盡頭,不正是又有短短歡喜,又有長久不絕嗎?古人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便是這樣的道理呢。”?
他們所處的上方牆頭正有一枝楓樹探將出來,近午的陽光將樹影投到二人身上,班駁不定。殷螭看見林鳳致低著頭向安康微笑說話,樹影中漏下的陽光給他的側麵勾勒了一層柔光,顯得異常溫婉。他不覺拖口喚了一聲:“小林。”?
那兩人登時吃驚回頭,一起拜伏在地,林鳳致口稱:“陛下。”安康則道:“叩見父皇。”——其實殷螭原本是他的叔父,因為繼嗣的緣故,父子相稱,太子便稱叔父為父皇。?
殷螭笑道:“平身吧——小林,你適才那些話講給小孩子聽,他哪裏能懂得。”林鳳致起身,恭謹的道:“臣教誨失當,謝陛下指正。”殷螭道:“朕哪能指正林少傅先生——小林,別裝了,今晚賜你留宿東宮,等我過來。”林鳳致尚未說話,安康已經高興起來,說道:“先生,今晚又可以陪我講故事了?晚上好怕人,有先生就好了。”?
林鳳致也不謝恩,卻低頭向安康道:“殿下怕黑,宮裏有老伴當可以相陪。臣是外臣,實不能留,殿下恕罪了。”安康頗是失望,拉著先生袍袖還想再求,已聽父皇笑道:“你便是愛拿喬——現下站的地方你還記得不?這裏是我第一次調戲你的地方。”?
林鳳致抬頭看了看牆頭楓枝,依稀也有點記起前事,殷螭道:“那日紅葉都被吹落了一半,眼下卻才泛紅——我們認識以來,不知不覺都是第三個秋了。你跟我早就慣了,還裝什麽佯。”?
林鳳致臉色微微冷肅起來,向安康道:“得罪殿下,請殿下先移步回宮可好?臣有話向陛下稟報。”安康愕然,殷螭一笑,便也說道:“安康,你先回宮罷——朕有話跟你林先生說。”安康素來畏懼父皇,隻得乖乖由殷螭的兩個隨侍領著回東宮了。?
等宮牆邊隻剩下了兩個人,殷螭便笑道:“好了,外人都趕走了,你可以跟我發狠了——我看你又是一副發狠相。”林鳳致果然毫不客氣,直接道:“我今晚不會留宿的,你別想了。”殷螭道:“怎麽了?”林鳳致道:“第一,我不喜歡在東宮;第二,昨晚才做過——連續兩個晚上,你不膩煩,我還膩煩呢!”?
殷螭哈哈大笑,道:“這事輪不到你膩煩——在東宮又有什麽不好?你怕安康又撞見?小孩子家有什麽好怕。”林鳳致寒著臉道:“你讓我做他先生的,便得給我一個為人師表的尊範。”殷螭道:“嘖,好正經!說什麽為人師表,你那位令師可不是有尊範得緊?”?
林鳳致臉色一變,轉身就走。殷螭喝道:“站住!你脾氣越發不象樣了——仔細我滅你九族。”林鳳致道:“你也仔細我忍無可忍!”殷螭好笑道:“你這話跟我發狠過幾回了?我看你忍到今日,還是隻有忍。”林鳳致回過頭來,道:“那你掛在嘴上要滅我九族,又滅過幾回了?我看你滅到今日,也是滅無可滅!”?
兩人互相瞪視一晌,卻不由得各自笑了出來。殷螭哂然道:“算了,不跟你鬥嘴了。隻告訴你:你要是今晚不在東宮,我怕你後悔莫及。”?
林鳳致挑眉冷笑,正要說話,忽聽後麵有人大聲稟道:“皇上,坤寧宮恭請聖駕!”?
既有外人前來,兩人間立即恢複了君莊臣恭的假相,殷螭向來稟的內官問道:“皇後極少尋朕,莫不是出了什麽事?”那內官吞吞吐吐的道:“奴婢不知……請皇上移駕坤寧宮,太後鸞駕已經去了。”殷螭皺眉道:“多半她們又鬧亂子。”向林鳳致道:“少傅好生訓導太子,朕走了。”於是林鳳致跪送聖駕離開,隨後自回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