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好小官,骨子裏卻歧視這個行當,他覺得,玩小官是風流,做小官則就是下賤了。如果本身並非樂籍,卻以堂堂縉紳身份委身事人,還公然宣之以口,那就簡直不是下賤,而是無恥了。?
所以,當豫王終於被一麵劇烈咳著一麵臉色有如火燒的皇兄趕出便殿,示意要親自算一算天子的風流帳時,乃是一路咒罵著林鳳致的無恥下流,憤憤然回府去的。?
更讓他憤然的是,在禦前平靜說出相當無恥的話來的林編修,卻是擺出了一副相當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這股無恥勁兒,居然無恥得十分之無辜。無辜的結果就是本來柔懦無主見的嘉平帝不住擦汗,而一向急性子的豫王登時跳腳。?
當然,跳腳的同時,他也沒忘記替已經說不出話來的皇兄盤根究底,問些比如你一個翰林院編修怎麽會跑到堂子裏冒充小官,以及皇兄難道酒眼昏花認不出你……之類,後來連豫王自己都覺得問了好些非常無聊的問題。?
林編修很平靜,基本上有問必答,而且合情合理。去相公堂子是被同僚拉著去的,在那裏灌了花酒就醉倒了,怎麽被無良的堂子主人趁醉打包當作新歌童去褻瀆龍體,過程請問皇上本人,微臣也不明就裏。?
豫王望著隻能咳嗽著擺手的皇兄,自己也犯起疑問來,說實話九月十五那日,其實正是豫王陪著皇帝去的南城。?
他記得清楚,那日的確點的是花榜頭名的紫雲,不料紫雲這日卻被俞相國傳去私邸陪酒去了,豫王還記得自己跟皇兄大罵了一頓俞汝成這個老匹夫,並且忿忿攛掇皇上明日駁回他幾本奏章,以報今夜剪靴邊之仇。?
然後堂主允諾找個不亞於紫雲姿色的美貌歌童來奉陪,卻是一去半晌不回,他忍耐不住,自己跑到隔壁堂子去找野食,皇兄不太愛跑動,仍然留在那間屋子裏飲悶酒,怕兄弟出閃失,還特地讓張公公跟著豫王好好照顧。張公公也的確是四更天回去接皇上回宮的,去接的時候據說皇兄已經醉得不省人事,陪伴他的小官則已悄悄開溜,所以時間情節全部吻合,人證物證一項無有。?
要依豫王的性子,定是立時翻臉不認帳,趕緊將事情撇拖得越幹淨越好,可是這件尷尬事的主兒卻是優柔寡斷的皇兄,九五之尊被人趕上門來討起風流債,居然手足無措,張皇不堪,這讓豫王很是不爽,極其腹誹——卻又無計可施。?
他正坐在便轎裏一麵暗罵,一麵想著皇兄到底打算怎樣私下解決這筆爛帳,忽聽外麵一聲喧嘩,轎子晃了幾晃,猛地停住。這一頓來得突然,豫王又正想得出神沒有防備,身體一晃,頭便磕上了轎壁,金枝玉葉的腦門居然疼了一疼,豫王的怒火登時噌的漲到了十分,狠狠一跺轎底,外麵的親隨立知其意,忙不迭的湊上來:“王爺,不相幹,是九門提督城內盤查,路上堵住了——說是查個要緊人犯。”豫王隔簾冷哼道:“是梁辰?叫他自個兒滾過來!”?
九門提督梁辰自然不是滾著過來,卻是聽到法旨綸音之後,嗖的一聲迅如離弦之箭般撲倒在了豫王爺的便轎簾底,不住口的“衝撞王爺法駕,下官罪該萬死”雲雲,豫王也懶得聽他羅嗦,直接便問:“你查什麽人犯?鬧成這個樣子?”梁辰哆嗦著道:“下下下官也不清楚……這等豬狗的名字,如何值得王爺垂詢……”豫王怒極反笑,道:“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事犯,就大張旗鼓當街盤查起來,你這個九門提督委實做得明白!”?
梁辰嚇得冷汗都出來了,朝野都聽過這句話:“寧可衝撞聖駕,不可衝撞豫王。”當今皇上是出名的懦主,又兼年輕,朝事全憑臣下裁斷,朝臣奏章便有什麽衝撞忤逆,皇帝最多也就來個留中不發,從來沒有處罰之令,所以養得一幫臣子十分倚老賣老。而豫王則是從先帝時期就一直被嬌慣過來的,飛揚跋扈慣了,雖然本朝製度親王無涉政權,但這位王爺驕縱慣了,常常越分去討皇命,懲治自己看不順眼的人事,皇帝也由著他性子。所以豫王一發怒,九門提督全身骨頭都在打戰,恍惚已經看到大理寺天牢向自己招手了。?
然而今日所奉差事的另一個主兒,卻也同樣是開罪不起,梁辰左右為難,隻好拚命在轎前磕頭認罪,碰得道間青磚上蹭出血來。?
幸好片刻間豫王的親隨已經飛快的自人群外趕了回來,顯然已經打聽了風聲,一回來便湊到轎簾外低聲稟報了幾句,豫王好似吃了一驚,竟然一手xian開簾子,失聲道了聲:“當真!”?
親隨又小聲說了幾句,豫王低頭沉吟了一晌,忽然道:“起轎,轉頭!不回府,去魚石街!”?
九門提督全身又是一個冷哆嗦,死命扣住地下磚縫,一邊俯首磕頭恭送王爺起轎,卻又一邊忍不住抬頭偷瞥了一眼,隻見豫王還未放下轎簾,手指勒著簾沿,正在尋思,臉上的神色倒是驚異大於憤怒,又似乎帶了一絲困惑之色,這時天已昏黑,長街上火把攢動,映得他深黑的眸子裏金黃之色一閃一閃。梁辰忽然有個怪異的想法,覺得一貫以京城最大紈絝出名的豫王爺,其實是個迷惘不安卻又心思詭異的少年。?
可是,王爺能飛速知曉全城盤查的來由倒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麽他眼裏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難道更背後的事,他也知曉一二??
梁辰一個寒噤,心內在哀嚎:?
“當真不是小人說的啊,小人可是什麽話也沒說啊,相——爺——!”?
豫王又一次見到無恥美人林編修的時候,已經是三日之後。這日京城大風,飛沙走石,黃葉漫天。豫王爺的身影便是裹在一陣急風之中,刮進了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噙梅暖閣,一伸手將一疊奏疏的抄件拍在南窗書案之上,咬牙切齒的道:“姓林的,你自己看!”?
林鳳致聲色不動,隻是抬起眼皮來默默的看了他一看。豫王被他這淡然一看就撩撥得要跳,怒道:“這些奏疏,全是你教皇兄留中不發的罷?皇兄的名聲,被你敗壞得……”林鳳致慢慢攏起抄件,整齊排好,說道:“王爺進來卻是忘記關門了,皇上龍體欠安,閣子要長保聚氣才是。”?
其時方是清晨,嘉平帝一向不慣早起,每到秋天又發作肺疾,這當兒還在寢宮休憩,閣子裏除了奉特旨專事擬詔、這幾日就留宿在暖閣裏的林編修,便隻有疏落落三兩個侍侯著的內監。皇帝既然不在,這暖閣保暖與否,仿佛也就沒那麽要緊,林鳳致這話,明擺著是骨頭裏挑刺,豫王爺頭上動土。?
大怒的豫王爺,登時拿出天潢貴胄發作小倌人的款,揮手一個耳刮便摔了過去,可惜林編修不是服帖小官,豫王爺也不算武功高手,於是這一巴掌,掃落了禦書案上一個湘妃竹的筆筒,打翻了側架上金瓶新cha的桂花,乒裏乓啷狼藉了一地,林鳳致卻早就跳到王爺掌風所不及的十步開外,偏生還恭敬跪倒,揚聲道:“王爺恕罪!下官懇請王爺……”閣內侍侯的內監們也嚇得紛紛跪倒,齊聲叫喚:“王爺息怒!……”?
“皇——上——駕到!?
正在鬧騰的時候,內裏忽然傳出駕到的呼聲,於是還沒來得及上演全武行的豫王爺,也隻好跟著眾人跪倒迎駕了。?
皇帝並不是從外麵進暖閣,而是自內室通道過來,雖然夾道也密密隔風,皇帝卻仍是裹得嚴嚴實實的,勉強抑住氣喘的臉上還帶著青白之色,一進門看見滿地狼藉,一怔而笑,道:“豫王,又折騰朕的屋子了麽?林卿好歹是個文臣,你若要動手,豈非成了毆辱斯文?”?
豫王素來跟皇兄沒上沒下慣了,立即頂嘴回去:“他算什麽斯文?斯文敗類還差不多!”?
林鳳致還未平身,已經接口還頂了一句:“下官也是兩榜出身,天子門生。”?
豫王呸道:“你算什麽天子門生?不過是俞老匹夫的門生罷了……”?
嘉平帝忽然彎腰,劇烈大咳起來,他身旁的內侍登時圍上,扶的扶,攙的攙,揉的揉,拍的拍,一窩蜂將皇帝直撮上kao暖爐的紫藤長榻去。就連豫王和林鳳致也嚇住了,不顧皇命未宣,一起湧上去幫忙慰問。嘉平帝大咳一陣,緩過氣來,向豫王搖了搖頭,聲音有點發虛,說道:“俞相的話,以後你莫再提起。”?
這一句話又將豫王來時的滿腹怒火勾了上來,大聲道:“皇兄!”嘉平帝臉色青灰,眉頭微皺,顯然不欲他再說,但豫王一向是在禦前無話不敢說的,於是仍然接了下去:“難道皇兄竟顛倒混淆至此?為了這個東西……”他反手指著林鳳致,回頭一看卻見林編修已經知機的換了個地方站著,這一指竟落了個空,再隨他轉移好象又有點可笑,更是氣得王爺貴體隻抖,說道:“三日了!整整三日,皇兄就聽他的,將滿朝奏疏全部留中不發,不理朝政,外頭議論成什麽樣子?闔城大亂成什麽樣子?皇兄!”?
林鳳致解釋道:“王爺說錯了,並非滿朝奏疏全部留中不發,正經的朝務皇上還是批了的……”豫王厲聲道:“我跟皇兄說話,你也配來cha嘴!”接著向嘉平帝說了下去:“臣弟抄來的這五十二封奏疏,其中六封是俞相的,其餘都是各科台諫所上,裏麵——”?
嘉平帝有氣無力的道:“裏麵都是攻擊林卿的,從不孝到謀逆,種種大罪都有,這幾日朕都看膩煩了,不消再說。”豫王道:“那皇兄還袒護他!”?
林鳳致又cha嘴道:“這是聖心明斷,知曉微臣冤枉——”豫王惱道:“管你什麽冤不冤枉!我就說……我就說……就算袒護,那也該直接駁斥回去才是道理,要不索性發下各部議處,讓他們吵作一團去——這般留中不發,算是什麽!那不是顯得皇兄理虧?”?
噗的一聲,卻是嘉平帝將剛剛喝下去的藥茶噴了出來,搖頭笑道:“隻道王弟今天怒衝衝趕來,是要指責寡人無道昏君來著……”幾句話說得急了,又不禁一麵說一麵喘了幾聲,豫王急忙分辯道:“臣弟不敢!”嘉平帝緩聲言道:“至親手足,有什麽敢不敢的……咳咳……就算外頭議論我理虧軟弱罷,也隻圖個清靜,朕拿他們沒辦法,他們反正也拿朕沒辦法。再說了……”?
他頓了一頓,又大喘了幾聲,林鳳致忽然輕聲道:“皇上。”嘉平帝看他一眼,緩了口氣,又道:“王弟想是急了,今兒起的倒早。”豫王悶聲道:“昨晚吳南齡和孫萬年——就是那兩個新升的翰林學士,俞汝成的得意門生——又跑到臣弟那兒訴說了半宿,三更天才將他們攆走,臣弟這幾日被他們著實鬧得夠受了。”嘉平帝道:“王弟莫要理會他們,當真纏不起,就同朕在宮裏頭躲一陣,自來他們鬧騰,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豫王對這個皇兄的懦弱言論實在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卻又不便反唇相譏,隻能道:“這是皇兄寬仁,臣弟恭領聖恩。”其實成年皇子按規矩不當在宮中留宿,但嘉平帝向來篤於手足之情,即位以來,特地在東宮左近修建花萼交輝樓,除了同胞豫王之外,以前還有另幾個異母兄弟燕王、魯王、齊王、吳王等等,都常常來樓中與皇兄宴樂遊賞,入夜便留宿樓中,已經成為常例。隻是近兩年各王紛紛成親,奉製之國,出赴封地去了,惟剩豫王因太後寵愛、皇兄垂青,拿王妃薨後尚未續娶當理由,至今未曾之國,花萼樓也就成為他在宮中的專宿之所。嘉平帝此言一出,登時有伶俐的內侍向上打個躬兒,便悄悄退出指揮人灑掃花萼樓去了。?
一時暖閣之內靜默了一陣,小內侍已經悄沒聲息的收拾了淩亂的地麵,重新cha上滿滿一膽瓶“醉楊妃”粉菊,在白玉香爐裏點上龍涎香,翠藍的煙氣嫋嫋浮動。嘉平帝一麵由人服侍喝著定喘散,一麵把玩著一柄竹如意。大家都不敢發聲,過了半晌,他忽然沒頭沒腦道了聲:“豫王?”豫王一愣,應了一聲,卻聽外麵道:“啟聖上,百官散了,朝房送上奏章二十七件。”?
嘉平帝呼了口氣,這聲音分明是在哀歎:“又來了!”門口侍侯的內官已將外麵遞來的奏章匣子捧過來,林鳳致便轉過屏風去接,又叫了一聲:“皇上。”嘉平帝意興索然,揮手道:“先擱那兒,回頭慢慢讀給朕聽。唉,今朝起早了,都未曾去慈寧宮定省,太後多半在念叨——可是外頭風大,委實不想動彈了。”?
豫王會意,於是道:“皇兄且自將養龍體,臣弟便去參見母後。”向皇帝告了退,領著跟隨他進宮的幾個侍從,大踏步出了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