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18

嘉平四年十一月九日壬申,亂作,火焚武英殿,旋平。越三日,帝崩於養心殿,諡敬天體道純誠厚德弘文彰武寬仁至孝昭皇帝,廟號仁宗。葬永陵。

他年國史上簡單明了一段話,當日卻是瑣碎囉嗦大過程。首先平亂就前後共用了三日,才將京城中的亂黨全部肅清,重新開放宵禁。嘉平帝明明駕崩於宮亂當日,宮中卻秘不發喪,直到三日後亂定這才舉哀,宣布國喪,百官掛孝。議定尊諡與進上廟號,不免教禮部眾員大忙了一通;又兼嘉平帝生前未立太子,死時又無遺詔指定繼位人,群臣們小事尚且喜歡大打嘴仗,這等大事豈能不爭執得熱火朝天?於是在這異常紛亂的當口,奉太後懿旨參讚國喪大禮的豫王,便也忙得不可開交,從發喪起又過了兩日,這才抽身來看望養病宮中的林鳳致。

其實初九那夜之後,直過了五天才來看林鳳致,倒不是豫王薄情,得手便丟,而是頗有點說不出的心虛。他素來風流,從不覺得偷香竊玉之事有虧情理,但這件事卻也委實做得衝動,太過趁人之危。事後豫王自覺良心發現,將此事自己定性為稍嫌卑劣、不好意思,於是躲避了五日之後,終於打疊起厚臉皮,決定來麵對一下林鳳致的橫眉怒目。

出乎意料的是,所見到大病初愈的林鳳致,神情既非憤怒,也不是冰冷,卻是一片茫然空洞。他那日既受了寒,又挨了刀,情緒刺激之下再加上最後豫王無恥侵犯,當夜就發起了高燒,狠狠病了兩三日才能離床。此刻仍是一派病容,隻穿著中衣靠坐在榻間,滿頭黑發半綰半散,披在肩側,眼神空茫茫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豫王看見這般柔弱而安靜的神態,忍不住又是心頭一熱,混雜著得意與憐惜,走過去賠笑道:“你大好了?這樣坐著也不怕著涼。”

林鳳致目光茫然看他一眼,仿佛沒認出人來一般又轉了開去。豫王這時也不計較他輕慢失禮,笑道:“我聽說你這幾日連一句話都沒說過,何苦呢?你又不是娘們,為件小事就尋死覓活的,也樹不得貞節牌坊。別慪氣了,最多我跟你負責便是。”他停了一停,見對方不答,於是又柔聲下氣地哄道:“我承認那回是我不好,沒顧上你有傷,忒粗暴了些,現下給你賠罪罷!大家都是男人,這點事說開就完了,何必別扭成這個樣子?”

林鳳致忽然開了口,卻並沒有望向他,隻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聲道:“他死了。”豫王一愣,道:“皇兄已經發喪了,再過兩日便是大殮。你要去執紼麽?”林鳳致不接他的話頭,怔怔又說了一遍:“他死了。”

豫王看見他本來木無表情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悲苦而決絕的神情,驀地領悟他說的並不是皇帝,於是試探著問道:“你說俞汝成?”林鳳致輕聲自語:“亂事已定,自必是死了。”豫王道:“你不是一直想他死麽?”

林鳳致忽然不出聲地笑了起來,直笑到輕聲嗆咳,臉上卻並非歡愉激動,而是一種更深切的茫然。豫王幾乎疑心他笑著笑著便會失聲痛哭,心裏一陣老大不是滋味,說道:“其實俞賊現下還未捕獲歸案,也不知是死在亂軍之中了,還是在逃。不過你盡可以放心,如今他是欽犯,就算未死,遲早有一日也要抓住了明正典刑。他家裏業已滿門抄斬了。”他頓了一下,又道:“將來拿他問斬,你是不是想討個恩典?要毀屍泄憤也好,還是念著師生之情替他收屍也好,到時我可以幫你說一句話。”

林鳳致默然,過了半晌道:“謝過王爺。”

他終於側過臉來看向豫王,眼中茫然失神之色漸漸斂起,依稀有了幾分客氣疏離的老架勢。豫王見他恢複故態,一時也不知是歡喜還是煩惱,道:“你就為俞汝成的死活,發悶成這個樣子?我適才跟你說話理都不理,你到底聽見沒有?”林鳳致道:“恭領。”

豫王索性坐到他身邊來,伸手攬上他腰,笑道:“幹什麽還這般生分,擺這架子?難道還在記恨我用了強?”林鳳致倒沒有閃避,卻也毫不理會,隻是慢慢搖頭,道:“記恨麽?倒也不必。”豫王道:“那你還有什麽話說?”林鳳致淡淡道:“你一向對我有不軌的心思,我也一直在加意防範,沒想到自己最後卻不慎留了個大破綻在你手裏。是我疏忽了,還有什麽好恨的?所謂願賭服輸,我也無話可說。”

豫王本來料想他多半會憤怒、會哭鬧、會指責,已經準備了一肚皮的軟款話語好來誘哄,誰知對方毫無激動,語氣平淡說出這一番話來,仿佛那夜的事情隻是輸了陣,並非失了身。這般若無其事反而顯得自己過於在乎,過於熱切,一時臉上好生掛不住,慍道:“到這份上你還裝什麽裝——我看你是認命了罷。”林鳳致道:“不錯,倘若是命,我便認了。”

他忽然將豫王伸到自己腰間的手啪的一下打開,轉頭正視豫王,雙眉一挑,道:“可惜林鳳致,從來便不信命。”

豫王隻見他一挑眉間神采流轉,依稀又帶了素日的傲氣。不意他落到這個份上還倔強得起來,心裏一時也不知是佩服、是惱恨,還是渴欲征服?冷笑道:“那你是不肯認命的了?”

林鳳致一哂,卻道:“王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同俞相的事麽?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從頭講給你聽。”

林鳳致和俞汝成的淵源關係,表麵上並不複雜,幾句話就能講完。

“我認識他很早,大約才記事時就認識了。那時他還未得誌,卻頗有文名,長年被大戶人家延請坐館。還記得我曾經在禦前說過林氏義塾之中,因重罰了群毆的學生,最後被子弟們鬧得辭館的那位夫子麽?那便是他。鬧學堂那年我十歲,他辭館之後赴京趕考,從此青雲直上。等我十八歲時也入京應試時,他已經做到大學士。那一年正逢他主試,因此上我幼年的老師,又變作了進士試的座師。說起來,確實是淵源不淺。”

“我繈褓喪父,母親又於我三歲時棄我而去,家中隻有一個忠心的老仆養育我長大,原本無力就學,是他向族長說情免去束修收我入學。從啟蒙到做文章,都是他一點一滴教導傳授,就連我最早的表字‘子鸞’,也是他取的——我年長後外出遊學,嫌這個字稍帶女子氣,易遭口齒輕薄之徒取笑,自己改成‘鳴岐’。為此,在京城與他重逢之後,他還曾極其不悅,責怪我擅自改了表字。其實我一向對他景仰愛戴,決無不敬之意……但我萬萬想不到,他竟會對我,起了那般心思。”

豫王笑道:“這也不怪老俞,恁般標致的門生,換了我也一樣下手——倒是你太古怪,你們也算是青梅竹馬,啊呸,說錯了,是素有淵源。老俞待你甚好,人才又不差,你便吃點虧也值得罷?”林鳳致厲聲道:“師徒父子,豈無人倫!”

他聲音嚴厲,豫王也嚇了一跳,嘀咕道:“年紀輕輕,哪有這般迂腐固執?再說,做都做了,還談什麽人倫。我看你也未必不情願,否則哪得三次?”

林鳳致默了一默,道:“第一次,他灌醉了我,事後解釋說是酒後亂性。我明知是借口,隻是念在師恩深重,默默忍了這口氣。我……我本來是個連輕薄都不能忍的人,可是因為一直太過敬重他,實在不願把他想得齷齪下流。寧可聽他騙我,自己也欺騙安慰自己……結果,因為我忍了一次,他就以為可以有第二次。”

“第二次……我激烈反抗,狠狠大鬧了一場,什麽狠話都說盡了,威脅他再這樣的話,休怪我翻臉。同時我也懇求他,我們名是師生,情若父子,他如此辱我於心何忍?這樣的行徑豈非狗彘不若?大約我鬧得狠了,他也自覺無顏,又怕鬧大了於官聲有礙,便向我立誓再也不犯——我自然信不過他,從此刻意遠著他,也遞了幾回辭呈,卻均被他暗中按下了。但他那一陣倒也守諾,不再提非份之想,竟也相安無事過了一年……”

他聲音漸低,臉上露出苦笑。豫王心道:“不消說,老俞肯定食言。這等發誓算什麽狗屁?無非緩兵之計,原來你還是太嫩了。”他豎著耳朵,打算聽林鳳致講述這第三次又是如何光景,誰知林鳳致隻是苦笑了一陣,道:“事可一而不可再,何況是連犯三次?我便是拚死,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豫王歎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你就為三次受辱,因此決意報仇,弄到他身犯大逆滿門抄斬,委實好狠!這麽說來,我也得小心——你這些話是故意講給我聽的罷。”

林鳳致卻是微微搖頭,道:“倘若就是這些,我再怨恨,最多也就是棄官遠去,永世不和他相見。畢竟他對我也曾恩深義重,我不能慘毒至此。”豫王問道:“難道還有別的仇恨?”林鳳致道:“還有……血海深恨。”

豫王忽然想起,道:“哦,是不是俞府最得寵的那個愛姬?好像……姓秋的罷。莫非你幹了些偷香竊玉的事,老俞嫉恨清算,沒舍得你,卻把人家逼死了?我說這個,盡管狠毒了些,畢竟也是你自己不厚道在先……家主處置姬妾,是他本分,你也沒什麽懷恨的立場罷。”其時做姬妾的女子身份極低,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家主及正室手裏。哪怕是無罪被殺,隻要沒有苦主告狀,有司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何況犯了罪過?因此豫王才有這樣的說話。

林鳳致沉下臉,道:“不是這樣!”豫王問道:“那是怎樣?”

林鳳致沉默了一晌,說道:“我斥責他的獸行,說出‘名是師生,情若父子’這樣的話。其實,不止是情若父子,實際上——盡管我不肯承認——實際上,他也算是我的繼父。”豫王奇道:“哦?”林鳳致道:“母親在我三歲之時棄我而去,並非改嫁,而是與人……私奔了,後來竟致淪落風塵。他外任布政司的時候,在秦淮河遇見家母,納為侍妾。我一直到中進士之後,到他宅上拜謝師恩,這才偶遇……之前都不知情。”

豫王張大了口,半晌才道:“竟有這麽巧的事?難道……難道便是那秋姬?”林鳳致道:“家母實不姓秋。隻因先父逝後雖說家道中落,本族卻是虞山有名望的大族,她既淪落,自然不敢說出本身來曆。族中對外都說她早已亡故,我也一向隻當自己是沒有母親的了,因此……相遇之後,我抵死不肯認她……”

他忽然低聲慘笑,聲音淒苦,說道:“我才三歲她便拋棄了我,私奔時將家財席卷一空,根本不顧我能不能活下去,我可以不怪她;她自甘墮落,長年賣笑,又淪為豪門侍姬,這是遭逢不偶,我也不能怨她;我拒絕相認,卻也不曾指責她半分,可是她……她後來竟反過來尋我吵鬧,罵我同她搶男人——我遭了那般奇恥大辱,痛不欲生,她卻還當作什麽爭寵!你說,世上有這般做母親的麽……”

他語音漸低,垂下頭去,半晌慘然一笑:“可是,無論怎樣,她也是我生身母親。”

豫王見他低垂著頭,身軀顫抖,這般無助之狀實在可堪憐憫。若在平時,若是別個,自不免使自己惹動憐香惜玉心腸,趁機撫抱安慰,揩油一把,可是林鳳致卻又在悲苦之中神態孤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豫王剛被打落了手,一時不敢造次,害怕刺激了他,隻能小心翼翼地問:“那麽她是怎麽……”林鳳致澀然道:“因為我執意不從的緣故,俞汝成遷怒於她,逼令出家,強行削發。她哪裏肯從,幾次三番從尼庵逃回來哀懇哭鬧,所以……俞汝成厭煩了她,又惱恨著我,竟然故意當著她對我……她羞憤交加,走投無路,最終自縊身亡。汙辱我身,此恨猶小;逼殺我母,焉能不報?又何況,當著母親的麵侮辱兒子,實是喪心病狂,做出這樣事的,根本就不是人!”

他止住了顫抖,終於抬起頭來,臉上激動悲憤之色漸定,語聲平淡:“這,便是我的不共戴天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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