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

豫王事後想起當天的情形來,隻能用八個字形容: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繼著小宮監來報的負責大內宿衛的明甲將軍,盔斜纓亂,跑到殿前報稱亂黨已逼近後右門崇樓,皇城之中顯然有參與叛亂引路者。如今守衛空虛,調遣不及,再次促請皇帝移駕。但消息突如其來,嘉平帝本來在太後的長篇大論嘮叨教訓下便已經不住咳嗽,一聽急報,一個岔氣,登時發喘,竟漲得麵目紫紅,嘴唇發烏,嚇得內侍們一窩蜂搶上去拍背揉胸。太後急叫:“太醫呢,太醫!”

因嘉平帝常常發病,每日身邊都有太醫不離身的輪值。今日在養心殿的乃是丘太醫,本來回避在偏殿,聽太後一叫,急忙飛身搶過來給皇帝施藥。不料那定喘散平日管用,這時嘉平帝心火上衝,喘息卻是愈發急促。殿口又奔來一批宿衛急請移駕,丘太醫急道:“皇上龍體現下萬萬不可移動……”明甲將軍急道:“不成了,定是禁軍中有人勾結作反,崇樓立即便要失守,萬一到了隆宗門……”這時宮眷們已嚇得戰戰兢兢,在傅姆乳抱之中的嬰兒安寧更是驚啼起來。嘉平帝於急喘之中,斷斷續續地道:“速……速調左右侍衛死守……死守……請太後豫王先移駕……”可是太後雖然平素不怎麽疼愛大兒子,這當口又如何能舍棄奄奄一息的皇帝而去,雙手攀住榻沿哭得粉淚交流,哪裏肯走?皇後以下各妃嬪見太後不走,又怎麽敢走?

隻延捱了片刻,便已報稱亂黨到了隆宗門外。而且所謂“亂黨”,決非民盜匪徒,乃是騎甲鮮明的一支禁衛軍。幸虧宿衛拚死守住掩在養心殿外的最後一道門樓隆宗門,對方一時還攻不進來。然而倉促之間,養心殿左近的宿衛不足百人,亦缺弓箭火槍之類防禦武器,如何能夠長久抵禦?何況如今情勢不明,也不知整個皇宮是否已被控製,別說嘉平帝眼下病勢急作移動不得,便是能夠移動,明甲將軍也不敢再提移駕之話。殿內兒啼女哭,響成一片。太後跌坐榻尾,緊緊攥住劉皇後的手,隻是喃喃道:“完了,完了!”

再過一陣,連養心殿中都已經聽見了外麵的刀兵相交、呼喊抵禦之聲。接著便有大膽的宮監冒著矢雨打探,奔回稟告。卻原來是侍講學士孫萬年矯旨到大理寺放了俞汝成,勾結停職指揮使梁辰,竊傳兵符,以“清君側”為名,將一批死士混入上訴百姓隊伍,出其不意地格殺監察的金吾衛士,打開西華門放入一支禁軍,奇兵深入前來逼宮。眼下從後右門直至隆宗門均已被叛黨占據,外城情況不知如何。但縱然京城未曾變亂,外城的駐紮的羽林左右衛卻一向是無旨不能入宮,變亂隻是俄頃,又怎麽能急救眼下之難?

亂黨宮變消息傳來的最初,豫王與林鳳致都已顧不得君臣男女之嫌,衝到了嘉平帝禦榻之前,倒嚇得宮眷們躲避不迭。然而皇帝喘息正急,殿中一片混亂,兩人都來不及說什麽話。這時忽聞變亂之源,林鳳致臉色大變,霍地轉頭看向豫王。

豫王隻是一愕,便即明白過來,怒道:“到這當口,林大人還懷疑小王?倘若是我搗鬼,眼下我便應該在外麵才對!我看你更是可疑,多半是你跟俞汝成師生兩人串通……”本來魂不守舍的太後乍然聽見王兒這般說,登時立起大叫:“來人!將這個包藏禍心的……”

太後的懿旨還沒有出口,病榻上喘促不止的皇帝忽然道:“且……且慢,讓林卿……過來……”

林鳳致平素沉著,但這時的變亂消息實在大出意外,極度驚愕之下,竟有些方寸大亂,顫抖著跪到榻前。嘉平帝聲音微弱,道:“朕……信得過卿……卿勿驚懼……”

他剛說了一半話,又是一陣急促大喘,額頭上冷汗滾滾而落。丘太醫在一旁也急得冷汗直冒,拚命將嗅藥遞到皇帝鼻下,又使金針在他左前臂的氣海穴上撚轉。嘉平帝好一陣慢慢緩過氣,說話竟連貫了些,叫道:“竇……竇朝平……”內官竇朝平立即撲地跪下,回答道:“奴婢在!”嘉平帝掙紮道:“把赦令……赦令……給林卿……”

竇朝平答應了,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杏黃卷軸,遞給林鳳致。林鳳致叩首接過,隻見卷軸封口之處赫然是“特赦”二字。竇朝平怕他不明白,便分說道:“林大人,這可是皇上特意為你頒下的特赦,本來命奴婢明兒拿去大理寺的……”嘉平帝喘道:“卿……太固執,然……朕怎麽會……讓你死……”

林鳳致心頭一片混亂,一時竟連謝恩也忘了,就那麽捧著特赦愣愣跪著。嘉平帝向他伸手道:“過來,有話……有話跟卿說……”林鳳致下意識雙膝挪近,眼見嘉平帝口唇翕張,聲音細微,於是又湊上耳去。隻聽皇帝聲息微弱,輕輕在耳旁說了幾句話。

他忽然有如從夢中驚醒過來,失聲道:“皇上……”嘉平帝嘴角牽動,極艱難地笑了一笑,又說了一句話。林鳳致猛然身體後退,衝口道:“皇上,臣期期不敢奉詔!”

嘉平帝臉色蒼白,鬢邊亂發都被冷汗沾濕了貼在臉側,笑容極澀,微聲道:“你……你隻當是還我的情……”林鳳致聲音哽咽,說道:“皇上……”嘉平帝道:“我……這回……這回真捱不過……都是冷汗……難受……阿螭……”豫王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皇兄在叫自己小名,急忙也擠上前去。可是皇帝眼睛雖然看著他,卻仍在同林鳳致說話:“林卿……你左右是對不起朕了……其實,早就……早就知道……那天夜裏不是你……”

豫王不自禁“啊”了一聲,林鳳致臉色也蒼白了,低聲道:“皇上!”嘉平帝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喘著道:“我……就知道不是你,一開始就知道……隻是不想說……你這樣的人,當真抱在懷裏過的話……怎麽能不記得呢……不怪你……我自甘樂意……護你……”

林鳳致顫聲叫道:“皇上……”嘉平帝又在急喘,右手伸出亂抓。林鳳致急忙將自己的手伸給他,嘉平帝一把抓住,攥得極緊,口中卻又喃喃喚道:“阿螭……”豫王已經滿眼是淚,嗚咽道:“臣弟在!皇兄……”嘉平帝斷斷續續地道:“阿螭,你……你好生……”

他忽然一陣倒氣,雙眼上翻,昏厥過去。諸人齊聲大叫,丘太醫撲上來急掐皇帝的人中穴。好一晌嘉平帝才悠悠醒轉,手中仍然握著林鳳致的手腕,眼神已經散亂,臉上卻慢慢浮出一絲微笑,又低又促地道:“隻得一個月,真遺憾……同卿水米無交,卻是知心……林卿,林卿。”林鳳致哽咽道:“臣在。”嘉平帝眼神恍惚,從一旁垂淚的豫王臉上,又回到林鳳致臉上,忽然直直盯著他眼睛,輕輕道:“有花堪折直須折……阿螭……莫哭了。”

林鳳致但覺手腕上緊緊攥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鬆開,他心頭也是猛地一空,失聲大叫:“皇上!……”豫王也撲上來大叫:“皇兄!”隻見嘉平帝臉上浮著的微笑兀自未曾消散,眼中光彩卻已漸漸黯淡。丘太醫顫抖著去按他脈搏,撲的一聲雙膝跪倒,良久良久,才嘶聲道:“皇上……賓天了。”

皇上賓天了。

這五個字仿佛五記重錘,砸得滿殿中人全部懵了,一時啞然無聲,連殿外殺聲兵聲都已充耳不聞。過了半晌,侍立榻後的劉皇後悲啼一聲,臉色慘白,直挺挺向後倒去,竟是暈了過去。太後回過神來,霎時放聲大哭:“皇兒,皇兒。”身體軟倒,也向地上滑去,豫王連忙噙淚去扶。皇子安康哇哇哭道:“父皇,我要父皇!”殿中宮眷也齊聲啼哭起來。

滿殿之中,惟有林鳳致一聲未出,眼中無淚,隻是慘白著臉跪在榻前,還保持著和臨終之前的嘉平帝說話的姿勢。

時妃忽然號啕大哭直撲過來,也不顧男女之嫌,一把抓住林鳳致衣襟,破口大罵:“就是你這個妖孽、幸臣、不要臉的東西,害死了皇上!你還皇上性命來……”邊哭邊罵,又撕又撓。這出身高門的貴女,急痛之下竟癲狂如市井潑婦一般。林鳳致呆若木雞,毫不反抗任她撕打,片刻間衣服便被扯破了幾處,臉上也撓出了道道血痕。

豫王霍然起身,一把拉開時妃,便是重重兩記耳光摔了過去,厲聲道:“夠了!哭什麽,鬧什麽?這豈是舉哀的時候?都給我住嘴!”

他這兩巴掌下手極重,打得時妃鬢橫釵亂,立足不穩向後摔倒。豫王臉色暗得如同生鐵也似,向眾人厲聲喝斥道:“都住嘴,不能發喪!不能讓外頭知道!”

他語氣嚴厲,登時將滿殿哭聲全部鎮住。諸宮眷立即也明白過來,在這亂黨攻來的當口皇帝猝然死去,豈能舉哀發喪?豈能暴露宮中大變?一下子連躺在地上痛哭皇兒的太後都止住了聲,隻是無聲抽搐著哭泣。妃嬪宮眷也急忙抑製悲聲,連兩個孩子安康、安寧的小嘴都被捂緊了。

殿中這一安靜,外麵的聲音便格外清晰地傳了進來。隻聽前麵仍是兵聲雜亂,一片殺聲中卻有齊齊口號,不住喧呼,直傳入殿中各人耳中:“誅佞幸,清君側!交出犯官林鳳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