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坎塔坐在書桌前。平素他一拿起書本,心境就能平和下來,出了再大的問題,書桌前的自己都能逐步冷靜下來,從而能夠作出理智的抉擇。
不過今天晚上,這個方法卻似乎有些失靈了,薩布羅貢、朗裏奇王子、紐伯裏等人的麵容和神情,總是不自覺地一幅幅跳入腦海之中,心裏像一鍋已經煮沸且還在添柴加火的開水,怎麽也平靜不下來,耳朵裏更是時不時響起丹西在裏然城下那些尖刻的話語。
“坎塔,睜開你的眼睛,好好地瞧瞧你的那位明主,看他在打不贏仗的時候,會不會再次邀請北方的蠻族洗劫閃特!”
“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在他心裏,是國家、人民重要呢!還是自己的權位重要!”
“當然,你也要睜開眼睛仔細瞧,看我是怎麽把紐伯裏和戈勃特一鍋端掉的!”
“唉……”坎塔歎了口氣,將桌上滿斟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言猶在耳啊!”
坎塔正想搖鈴喚來仆人給自己斟酒,管家卻似乎未卜先知地在外麵敲門了。
“進來吧,”坎塔回頭對推門而入的老管家說道:“正想找你呢!再給我斟一杯,哦,不,把整瓶都拿來吧,我自斟自飲好了,你我都免得麻煩。”
“是的,大人,”老管家雖然對主人的反常舉動有些不解,但多年職業習慣,使他仍然恭謹地應允:“對了,大人,貝葉先生在外麵求見,您看?”
“貝葉?”坎塔一楞:“既然人都已經來了,就見上一麵吧!”
這個才華與無恥同樣出眾,當過自己的心腹謀士,又背叛自己的貝葉,這個時候來找自己,究竟有什麽目的呢?
坎塔正尋思間,貝葉已經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坎塔的這間書房,包括這整座宅院,他都幾乎熟得不能再熟悉了,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
幾年來,貝葉曾與坎塔在這間房子裏無數次傾談至深夜,為自己的主子出謀劃策。
然而,僅僅十來天的工夫,卻發生了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戲劇性變化,當年的主從二人,如今卻成了對立派係陣營中的人物,在老地方談起全新的話題。
“來了。”
“是的,閣下。”
還是那兩句老套的開場白,隻是氣氛卻有些尷尬。
“在紐卡爾那兒,做得還舒心吧!”
“還不錯,雖然現在局勢有些困難,但紐卡爾殿下對我非常信任。”
“像我以前那麽信任你嗎?碰到困難了,該不會是又產生了轉投新主的念頭吧!”
坎塔刺耳的話語,令本來不想在此問題上糾纏的貝葉,也隻好出言道:“大人,屬下當時投靠紐卡爾殿下也是形勢所迫,大將軍生死未卜,屬下也隻好先自己找碗飯吃。倘若早知事情會如此發展,屬下斷不會有上述舉動的啊!”
“唉,貝葉,不必解釋什麽了。有這個必要嗎?你想向我證明什麽?證明你的忠誠?”坎塔搖搖頭:“貝葉,你之所以總是被人相中,別人看重的,可不是你的忠誠呢!”
“坎塔大人,我倒也不是想向您表露我的忠誠。剛才的解釋,也隻是想請您了解,雖然我並非愚忠之人,但還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在主人尚未陷入無法回天的絕境前,我不會先替自己尋找出路,而是會盡職盡責地為他出謀劃策。”
貝葉對自己的解釋也不甚滿意,神情有些沮喪:“丹西領主總是那樣出人意料,他的一個也許不經意的舉動,不僅破滅了紐卡爾殿下即將成功的計劃,也令我們主從二人的關係陷入今天這種尷尬的境地。”
“你說的倒也是那麽回事,丹西這個小娃娃的心計才華、膽略手段,確實不同常人,而他的狠辣無恥,比起你來恐怕也是隻強不差。不過說句實在話,即便我不回來,你和紐卡爾恐怕也不一定是紐伯裏領主的對手,他玩這種遊戲的時候,你們還隻是學堂裏的讀書郎呢!”
坎塔深有同感的話,令貝葉有些哭笑不得,記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他隻得順著對方的話往下勸解:“是啊!坎塔大人,我今天正是為此而來的。紐卡爾殿下和我經過仔細商議後認為,戈勃特南下塗炭我們閃特民族的行動,隻有丹西手上的軍隊才有可能抵擋得住,而今天紐伯裏領主作出的錯誤決定,也隻有將軍您才有能力製止。”
貝葉的提議,叫坎塔身軀不由一震。他緊盯著貝葉的眼睛,良久無言,後者在這樣的逼視下卻是神態自若。
過了好一會工夫,坎塔才出聲,嗓音有些幹澀:“這是你們的建議嗎?”
“是的,將軍閣下。紐卡爾殿下和我,雖然不是什麽道德上的聖人,但至少在這種民族大義問題上,還不會太顧及自己的一己私利。另外,我們情願戰死,也不想當一條狗的下屬,尤其是給戈勃特舔靴子的狗!”
“貝葉,你知道今晚這話,會給你、給紐卡爾殿下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嗎?!”坎塔的話也有些激動起來。
“話已經出口,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無法收回。正因為我們知道大人您的為人,今晚我才敢坦誠相待,直言不諱。”
屋裏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坎塔才喝了口酒,笑起來:“嗬嗬,到底是年輕人,敢作敢為,這樣的大事,竟然也被你們說得像飲酒吃菜那麽簡單。貝葉,你在我手下也當了這麽長時間的參謀了,該知道閃特王都的規矩。我雖然握有兵權,但軍隊的調度都必須經過領主同意,而且轄下的這些將官中,也難保不會出現紐伯裏領主的心腹臥底。”
“坎塔大人,周密籌劃,難事不難;草率粗疏,易事不易。紐卡爾殿下已經是副領主之尊,政界官員擁護者眾多。隻需數千人馬,一名忠實的將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住紐伯裏領主,政界有紐卡爾殿下,軍界有您主持,當可以實現政權的順利交接。至於軍隊的調度問題,過幾天領主將為迎接朗裏奇王子歸來而舉行盛大的儀式,不會不出動軍隊來維持城內秩序,這個機會,無論如何必須抓住。”
“嗯。”坎塔邊思索著邊點點頭:“貝葉,順便問一句,你們把我和丹西都當成了手中的棋子,那對我們這兩顆棋子又有什麽樣的安排呢?”
“丹西那頭,我們將在奪取政權後,等戈勃特一發難,就與其展開談判。至於閣下,我也實話實說,將仍然出任大將軍一職,能得到的好處,隻是避免成為民族罪人,不會在曆史上背上賣國賊的罵名。”
“哦,我冒這麽大的風險,圖的就僅此而已嗎?貝葉,你不會不明白軍權可轉化為政權的道理吧,還記得我們原來曾多次討論過的那個問題嗎?”
“很遺憾,閣下。我想說的是,現在形勢完全不同了。假如您憑借武力當上領主,曼尼亞將一片混亂,隻有丹西會從中獲利,而假如紐卡爾殿下執掌權力,政權將平穩交接,我們才有實力抵擋丹西的入侵,也才有機會利用外部形勢的變化,保住我們已有的領土。”
坎塔再度盯緊了貝葉那如海一樣深邃、如刀一樣銳利的眼睛,良久無言。
“哈哈,巴維爾軍團長,這就是你們自由軍團的軍規嗎?”傑姆不由得笑出聲來:“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麽有趣的軍規,今晚又親眼見到這麽有趣的軍隊,想起來,還真是不虛此行哩!”
“好玩嗎?”巴維爾也咧嘴一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們的隊伍?我們自由軍團說來就來,想走就走,很適合你們這樣的盜賊團做做短暫逗留,撈幾票生意。”
“哦,有賞金嗎?”
“沒有,自由軍團的戰士沒有任何薪水,”巴維爾聳聳肩:“不過,要是你們搶到了聯軍的武器和物資,可以作價賣給我。”
“啊!真是個有趣的建議。但是事關重大,我們也是頭一次打交道,所以我還需要去跟手下的弟兄們商量一下才行。”
“傑姆團長,老實說,其實我們也算是故人哩!”
“哦,此話怎講呢?”
“還記得哈裏河穀嗎?我當時是猛虎軍團弓弩部隊的一名小隊長。聽說貴團也參與了那場戰鬥,而且是少數幾個能全身而退的盜賊團之一呢!”
“原來如此,難怪……”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傑姆也是感慨萬千:“其實我哪裏是全身而退,根本就是自知不敵,臨陣脫逃啊!”
“知進知退,本來就是優秀指揮官的必備素質。”巴維爾寬慰著傑姆:“不過我有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巴維爾軍團長,你是個爽快人,與我更是一見如故,有什麽話就直說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據我所知,當時大陸各大盜賊團損失慘重,而貴團當時分毫無損的撤離後,儼然已經是大陸上屈指可數的幾個大團之一了。可為什麽這幾年卻未見發展壯大呢?當時貴團應該就已經超過了兩千之數,可今晚我看,人數似乎尚未過千呢?”
“唉,”傑姆歎了口氣:“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哪!巴維爾先生,您久居軍中,可能對江湖上的事不太熟悉啊!這兩年,在東西兩邊,同時出現了兩股特殊的武裝盜賊團夥。在東邊,大約有兩三千從遠東的魚桑島國跑過來的一夥強盜。他們在摩裏南部登陸後,就組成一個叫做浪人盜賊團的組織,由一個叫做藤田太郎的家夥帶領。這些身材瘦小的矮腳豬,武功卻個個不差,手裏拿著的式樣古怪的鋒銳長刀,往往將人一劈兩片。最令人頭大的不止如此,這個叫藤田的頭目,心狠手辣,毒計百出,手下人也組織嚴密,儼然像一支軍隊。”
“在大陸西部,北邊冰雪覆蓋的瓦爾芹半島上,也跑出來不少留著長胡子的瓦爾芹野蠻人,他們有的坐船當上了海盜,沿海岸線騷擾村鎮,有的則登陸步行,向內陸進發。這些野人身軀偉岸,力大無窮,戰鬥力據說堪與熊族武士媲美。更厲害的是,這幫家夥,幾乎是整個家族、整個部落加入了我們這一行當,他們人多勢眾,因為親緣血統關係,打起仗來非常齊心,在各地橫行無忌,各國軍隊都頗為頭痛。”
“這兩撥新來者,為了打天下,根本不睬江湖上的老規矩,打家劫舍不留餘地,一律殺光搶光,對同行也照吃不誤。說來慚愧,在東西兩邊,我們黑雨團都曾吃過大虧,要不是被逼無奈,我們才不會到戰火紛擾的猛虎自治領及周邊地區,到大軍的夾縫中來覓食呀!”
傑姆帶著苦澀的回憶,卻激起了巴維爾的神往:“江湖中總是有這麽多的新鮮事啊!不過現在也好,我們已經脫下了軍裝,成為了江湖中人。”
傑姆搖著頭:“一個與政府結合緊密,為政府服務的江湖人。”
“沒錯,不過我們也同樣為老百姓服務,”巴維爾不以為意,拍拍傑姆的肩膀,“傑姆團長,時候不早了,咱們還是回去,看看黑雨團的弟兄們是否對我的提議感興趣。”
經過巴維爾的一番鼓動,黑雨盜賊團的半數,約莫四百人,在團長傑姆的帶領下參加了自由軍團,其他的人因為不願意跟聯軍的正規部隊為敵,而不願意參加。
傑姆倒也不怎麽強求,拿出些金幣給他們盤纏,將他們打發走了事。
“走了將近一半的弟兄,你不心疼嗎?”巴維爾悄聲問道。
“巴維爾老弟,你還是不了解江湖啊!盜賊團跟你們自由軍團也差不了多少,是個有利即合,無利即分的組織。隻要保留主骨幹人員,手裏又有錢,總是不愁招不到手下的。”
“哦,是這樣。不過傑姆,你也不了解自由軍團呢!雖然我們來去自由,但自由軍團絕對不是一支有利即合,無利即分的隊伍。”
“是嗎?走著瞧好了。反正不為了金幣,我是不會跟你們合作的。”傑姆反駁著:“對了,咱們現在上哪?”
“瑪斯坳,”巴維爾躍上戰馬:“今兒個,我們要做一筆開張生意!”
經過黑雨盜賊團這麽一折騰,自由軍團原定在夜晚襲擊瑪斯坳的詹魯補給站,結果等巴維爾帶著五百名正規軍舊部和四百名盜賊組成的奇怪混合部隊再次趕到時,已經是將近淩晨三點了。
天即將變亮,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巴維爾也是命令所有人抓緊時間行動。當然,這個時候也正是人最犯困的時候,村民和守軍都沉醉在酣香的睡夢中,隻有幾隻被驚醒的狗發出一聲吠叫。
不過,它們基本上來不及發出第二聲吠叫,獨眼神射手巴維爾的利箭就已經穿透了它們的喉嚨。
詹魯的軍事補給站設在瑪斯坳村東角,由數座民居大雜院改建而成。補給站的四角和大門處都有兩三個兵士拿著武器值夜班放哨,不過此時,他們的眼皮也都在不停的打架,有一兩個甚至抱著長矛睡著了。
自由軍團的九百武裝人員,分成幾撥,從各個方向悄悄地潛伏到了補給站四周。
巴維爾和阿施塔躲在一棟民舍後,窺探著補給站的正門。門口有五個士卒,一個提著燈籠,其他人拿著武器,都在百無聊賴地閑聊著,打發這令人困倦的時光。
“巴維爾,讓那幫盜賊參加進來合適嗎?”阿施塔對眼前的戰場顯然不怎麽在意,五倍於敵人的部隊進行奇襲,相對於敵人,他更關心內部的問題。
巴維爾的獨眼瞟了副手一眼,他知道,阿施塔的話代表了絕大部分舊部戰士的想法,正規軍出身的他們,顯然有些看不起那些服飾各異,隊伍不整的盜賊們。
“阿施塔,我們打的不是正規戰,而傑姆他們正精於此道。說起來,我們還得好好跟人家學學呢!”
巴維爾又窺了一眼補給站的正門:“發信號!”
阿施塔帶著幾名箭手點燃手中的火箭。
隨著一排火箭升上高空,九百多人從四麵八方呐喊著撲向了詹魯人的軍事補給中轉站。
巴維爾帶著一百名精銳戰士撲向大門。他邊跑邊發箭,而且是一弦兩箭,雖然沒有威達的一弦四箭那麽神奇,準頭卻一點不差,五名哨兵瞬間就被撂倒仆地。
戰士們刀槍齊上,補給站的木門兩分鍾就給捅破推dao。
此時,補給站裏的守軍們剛剛從夢中驚醒,衣冠不整地從營房裏衝出來,不少人甚至忘了拿武器,絕大多數都來不及套上盔甲。
在門口處,一群平民裝束,頭係藍帶的狂徒們,手持各式武器,正凶神惡煞地撲過來,而且這樣的人還在不停地從門口湧進來。
詹魯守軍很快就發現,這些人絕非拿起武器的普通老百姓,他們完全是精於群鬥的老戰士。不過,有很多詹魯士兵是被送進地獄才醒悟過來的。
傑姆手下的盜賊們也射殺了牆頭的哨兵,一群群地爬牆而入。翻牆越室,本來就是盜賊們的強項。
等到盜賊們越過圍牆,從背後夾擊的時候,本來就有些頂不住的詹魯人徹底崩潰了。半個多小時的光景,補給站的守軍就被完全解決掉了。
初戰告捷的自由軍團將士,喜滋滋地向巴維爾報告此戰成果。殺死詹魯人一百二十餘,俘虜八十多,本方戰死十七人,三十餘人受傷。繳獲金幣一千五百枚,還有幾個倉庫的糧食、草料、軍服、武器等大量軍需物資。
“三號、四號倉庫是由我的弟兄們占領的。”傑姆一邊用繳獲的絹布擦著刀上的血跡,一邊說道。
“嗯,你想要多少錢?”
“一千金幣吧!”傑姆咧嘴一笑。
“一場老朋友了,打個對折吧!”巴維爾狡黠地眨眨獨眼:“阿施塔,分他五百金幣。”
傑姆一邊嘟噥著巴維爾還價太狠,一邊將金幣揣入衣服的裏兜:“東西怎麽辦?是不是搞些馬車來運走?”
“哪用那麽麻煩,帶上這些東西,以後怎麽打仗?”巴維爾冷哼一聲:“帶上十天糧草,每人拿一套軍服,其他的全部放火燒掉!”
傑姆張大了嘴巴,有些不可思議地搖搖頭,花這些錢買下來的東西,為的就是一把火燒掉?
“俘虜怎麽辦?”瑞奇問道。
“俘虜?他們不會把我們當作戰俘,我們當然也不需要什麽俘虜!”抿了抿嘴唇:“留下一個活口吧!”
瑪斯坳的詹魯軍需站燃起熊熊烈焰,燒成一片火海。唯一幸存的一個詹魯士兵,蹣跚而行。他的背上背著一個大竹簍,裏麵是兩百多隻右手手掌,以及巴維爾的一封信:
“獻給蓋亞陛下中央郡全體人民,自由軍團全體將士敬贈。”
看著衝天的火光,巴維爾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席爾瓦輕聲的吩咐:“要發動別人起來抗爭,首先就必須挑起仇恨。無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的仇恨,都是必需的。”
“走,我們回國!”巴維爾一揮馬鞭,帶著隊伍朝東而去。
自由軍團的征戰史,就在瑪斯坳的火光與血色中拉開了帷幕。與其他軍隊割下敵人首級炫耀戰功不同,自由軍團的方式則是剁下他們的手掌,因而他們又獲得了另一個別名——“斷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