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跟隨騎隊出發後,我失去了俯瞰整個戰場的條件,成為五萬人大騎隊中的普通一員,恢複為參戰人數接近百萬的龐大戰場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點。目光所及,視野有限,無法掌握戰爭進程的全局總貌。我隻隱隱約約地知道,這次進攻大致分左、中、右三路展開。

中路由李察領主帶隊,率兩萬千湖獨立領勇士和五千蘇來爾降軍進攻呼蘭後方大營,作戰目標為偷襲敵營,斷其後路。如若上述目標無法達成,也必須能夠牽製住營內守軍,不讓他們能抽兵馳援戰場。

左路由孔狄將軍、索司將軍擔綱,右路由威達將軍指揮,各領五萬騎兵,呈鉗形狀向敵後迂回,朝呼蘭人的背脊刺去致命之劍!

而我這次,跟隨威達將軍的右路突擊騎隊行動。

雖然失去了俯瞰戰場的條件,但我的心裏卻絲毫沒有任何失落之感。

細碎的雨點撲麵而來!

呼呼的風聲在耳旁刮過!

兩旁的草木閃躍著向後倒退!

揮舞戰刀,躍馬揚鞭!

前後左右,都是戰友們舉劍疾衝的身影……

滿耳朵裏,都是弟兄們盡情盡興的呼喊怪叫……

雖然我並不是一個狂熱的好戰分子,但此刻,置身於如此環境中,我也被騎隊中的這股狂熱潮流所同化!

全副心神,更為初次參戰的興奮與緊張所填滿!

難道說,真正的戰爭,就這樣降臨了?

跑著跑著,坐在顛簸的馬背上,我的腦海中突然就湧現出這麽個古怪的想法。

我曾參加過自由軍團的很多次仿真演練,自己更在睡夢中、在臆想中,多次猜測“身臨其境”的戰爭。這些模擬的、想像的戰爭,與今天的戰爭,是那麽的相似,又是那麽的不同。

相似,在於環境、武器、戰友等外界因素上非常相似。猛虎軍團素來重視仿真演練,除了最後不見血、不傷命之外,其餘的一切都是按照真正的戰爭來安排和布置,像這種迂回敵後,突然衝擊的戰鬥,我在輕騎縱隊的操演時至少參加過三次,並不陌生。

不同,在於心情上的完全不同。

今趟,可是要真刀真槍的搏命!

仿真訓練時,那是假扮的“敵人”,武器上包著石灰團,被人刺中僅僅是身上多出個白印子,而現在,變成了明晃晃的刀槍,一紮上去就是讓人心驚肉跳的血窟窿!

仿真訓練時,做得不好,最多被長官訓斥,被罰做一百個俯臥撐,而現在,一不留神就會命喪黃泉!

境由心造,心情不同,身體也出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異狀。

以前,我奔馬疾馳,毫無任何不適,可此時,剛衝了幾分鍾時間,就感到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嗓子幹澀,呼吸不暢,甚至連吞咽口水都感覺困難。

平日裏,我們每天都要做上百次劈砍練習,未覺絲毫問題,可如今,騎在馬上空舉戰刀,感覺武器居然是異樣的沉重,直令膀臂發酸。

演習時,遇到“敵人”,我不會有絲毫膽怯和慌張,可現在,還沒見到敵人的麵,自己的心髒已經像雜亂的鼓點一樣毫無節奏地亂蹦亂跳。

我心裏很明白,教官們也講過無數次,這是初陣時的正常反應,打完一仗後,我們將成長為真正的戰士!

可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鎮靜,鎮靜,鎮靜,……可就是鎮靜不下來!

我隻能跟著戰友們一起胡亂喊叫,通過這種方式來宣泄內心的不安,舒緩緊張的神經……

漸漸的,除了我們這些新兵們純粹為了壯膽的叫喊聲之外,前方還傳來一些異樣的聲音:驚惶的呼叫聲、清脆的兵器交鳴聲、激揚的喊殺聲和人馬的慘叫聲……

我們並沒有太多的警覺,居然武斷地認為這是好事,是前方戰友已經突入敵軍後陣所引發的混亂。

然而,我們的判斷錯了!

緊接著,慌亂的叫喊聲迅速由遠及近!

作為青年軍,我們被安排在最後。但混亂就仿佛急性傳染病一樣,轉瞬間就從隊伍前方波及到我們殿後部隊!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思索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一股帶著濃烈死亡氣息的青色颶風,就已經從身側朝我們旋卷而來!

兩旁的穀地裏、樹林中,衝湧出大群大群身披青色戰袍的兵馬,將我們的騎隊截成數段!

我終於見到了敵人——呼蘭人。青色的頭盔下,是一張張與我們同齡,被緊張、興奮、驚惶扭曲得有些變形的年輕臉龐。

可給我最深印象的,卻是一個戴著駭人的惡鬼麵具的家夥。後來我才知道那就是呼蘭帝國的軍界名將,六駿之一的鐵麵郎君荷西。

這個惡鬼領著呼蘭騎隊如一柄尖刀插過來,長這麽大,我見過許多勇武的猛士,卻從沒見過這麽恐怖的家夥!

惡鬼**一匹灰色駿馬,手持一把長柄大砍刀,舞起團團銀光,戰友們無人是他的一合之敵!

但見刀光一閃,前頭的一名騎兵小隊長的人頭飛出五尺開外,頸血狂噴,人頭落地時臉上還僵化著恐懼的表情!

回手一刀,右邊一名戰友躲閃不及,頭頂多了一道可怕的紅口子,鮮血和著腦漿汩汩冒出,屍身片刻後才像被劈裂的木樁子一樣倒下。

而這時,惡鬼已經躍馬在兩丈外砍殺另一名青年軍弟兄了……

呼蘭人的突然側擊,惡鬼及其手下爪牙的凶狂,完全把我嚇慌了。

勇敢地衝上前去阻擊惡鬼的戰友滾燙的血,有好幾滴甚至濺到了數丈之外的我的臉上!

那股刺鼻熏人的血腥味,直令我幾欲嘔吐!

被前方潰敗的戰友們裹脅著,我們都在身不由己地向後回退,躲避著敵方精銳部隊的突擊……

“反擊!”

“反擊!!”

威達將軍的怒吼,炸雷一般在戰場上回響。

我們尚未回過神來,斜刺裏風馳電掣般衝出一彪悍勇的騎兵,與惡鬼及其手下爪牙們激鬥在一起!

在潰退途中,藉著眼角的餘光瞟去,我認出那支部隊正是威達將軍的親兵。

威達將軍親自帶隊果敢反擊,穩住了陣腳,也穩住了軍心。

兩位主將各帶親兵對殺,在戰地上刷地掀起一團可怕的風暴!

我們這些完全慌了手腳,忘記了該怎麽作戰的新兵蛋子,根本插不上手,還沒反應過來,就一下子被這股人造颶風甩開,拋進旁邊的混戰戰場中去了。

說實在的,這救了我一命。

倘若我被卷入那個可怕的血肉漩渦,在那夥久經戰陣的老騎兵麵前,隻怕走不了兩個回合,就會橫屍沙場。

進入到旁邊的戰場,情況就好得多了。

我們這些殿後的自由軍團青年軍、對我們突施側襲的呼蘭隱伏部隊,都屬於那種訓練有素的新兵,操練不少,卻從未打過真正的仗。此時交鋒,大家半斤八兩,鬥得倒也旗鼓相當。

我們緊張,他們也緊張,我們驚懼,他們也照樣驚懼。

軍法操典上的條例規章,大家早已背得爛熟,平素在沒有心理壓力的隊列訓練和仿真演習中,大多數戰術動作也基本上能做到八九不離十。可到了真正性命相搏的沙場上,大家的腦袋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樣,把過去那些東西幾乎忘得一幹二淨,純粹憑著本能作戰。整個戰局,也迅速演變成一場亂哄哄的混戰。

在林木雜生的闊地上,到處都是衝鋒馳騁的鐵騎,滿目皆為橫起豎落的刀劍……

喊殺聲、馬嘶聲、軍鼓聲、武器撞擊聲,匯成一片……

在這片由人海、馬海、刀海、槍海組成的汪洋大海中,我就像一葉孤舟,隨風飄蕩,隨波逐流,在青與金此起彼伏的浪潮中,在鐵與血交替翻騰的漩渦中,掙紮求存……

說實話,剛才惡鬼那番可怕的突擊,嚇得我其實有些失魂落魄,幾近喪膽了。可到處都是敵友混雜,或一對一單挑,或三五對抗;更有那嗖嗖的箭矢,漫無目標地亂飛;那不長眼的刀槍劍戟,也搞不清是戰友的還是敵人的,在身前身後揮舞;作為一名偵測斥候,我居然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便是想逃,都不知道該往哪兒逃好。

沒法子,隻有打!

是死是活,讓老天爺去定吧……

在我前麵鑽出來一個看樣子挺瘦小的呼蘭騎兵,我立刻毫不猶豫地提起馬刀朝他砍去。

欺軟避硬,欺弱避強,是猛虎軍團普通戰士的混戰守則。

“先保存自己,再消滅敵人,沒有實力,千萬別逞能。一旦發生混戰,尋個能打贏的,去欺負他,砍死他!”長官們也是這麽教導我們的。

誰料人不可貌相,我這回失算了,遇上的卻是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那呼蘭小矮個將手中的鐵矛一揮,就把我手裏那柄戰刀磕飛了!

手中沒了武器,我隻好轉馬就逃。

幸好,也不知道又有哪個照搬教條的戰友看上了那個似乎好欺負的呼蘭小矮子,縱馬過來砍他,我才得以脫身。

裹脅在亂哄哄的人流馬隊間,又沒了近身戰鬥的武器,我更加慌了神,連逃跑都不知道該怎麽逃。

嗬嗬,我的運氣很好,對於如何逃跑,很快就有人來教我。

剛從小矮個那跑出沒有幾米,一個拿著狼牙棒,長著大胡子,模樣頗為駭人的呼蘭騎兵,看見我沒了兵器,發現了可以欺負的對象,立刻朝我撲了過來。

這下子,我終於知道往哪逃了。

那就是躲開那個大塊頭,慌不擇路,落荒而逃!

那個呼蘭大胡子看來認定我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不依不饒地追著我打。不管我往哪躲,他就往哪追!

媽的!想撿這現成便宜,把老子的腦袋割下來請功!

我心裏怕得要命,又被這個鍥而不舍的呼蘭混蛋氣得要命,一麵縱馬狂奔,一麵在意念中強奸了大塊頭祖宗十八代幾千遍!

正所謂因禍得福,我和大胡子在萬軍當中縱馬追殺和躲逃,就像小時候玩的“官府抓強盜”遊戲一般,不知不覺地,居然跑出了那個地獄般的戰場!

遠方出現了一片密林,作為“強盜”角色的我,想也不想,打馬就鑽了進去!

進了林子裏頭,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好歹我也經過了正規的斥候訓練,在平地上跟那幫肌肉男拚勇鬥狠不行,到了複雜地形區域,我卻還有些招數。

竄下馬,一貓腰,我爬上一棵大樹。

盡量抑製著兩手的顫抖,我把背上那把鐵弓摘了下來。

呼蘭大胡子看到密林,可能有些猶豫,隔了一會兒才鬼頭鬼腦地鑽進來。

看得出,他也緊張得要命,拿著狼牙棒的手,在不停地哆嗦。

“別過來!不然我射死你!”

追殺我的大胡子看來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聽得頭頂上傳來的這句話,他一屁股從馬上摔下來,跪倒在地,高舉雙手投降,“大爺呀!別殺我呀!我上有八十歲的……”

“行了,行了!你家老母剛才已經被我操了一萬遍了!”我一麵戰戰兢兢地從樹上爬下來,一麵憤憤地罵道。

其實,不是我想俘虜一個敵人去立功,更不是什麽心懷仁慈,我對大胡子可恨透了。隻是我拿著弓箭的手像打擺子一樣顫動,心裏清楚,這箭射出去,一鬆手肯定會飛掉,絕對放空箭。與其這樣,不如嚇唬一下他。最初,我隻想讓這個大胡子知難而退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效果奇好,居然還能逮個活口!

在遠方,廝殺聲、慘叫聲依然隱隱傳來。

我心驚肉跳,大胡子也像抖篩糠一樣渾身發顫。

找根繩子把大胡子的雙手反綁起來,我的心終於安定了些。

戰鬥肯定還沒有結束,遠處還在猛打,我也不想這時候跑出去再玩一趟這麽可怕的曆險。

為了打發時光,我開始審訊自己的俘虜。刺探敵情嘛!本就是我斥候的份內之責。

在攀談中,我了解到有關這個敵兵的以下“機密信息”:

大胡子是呼蘭帝國龍源郡人士,家裏也算富裕,三年前娶了媳婦,生了一個丫頭,還不到一歲。去年,官吏下鄉征兵,看到大胡子塊頭挺大,樣子挺威武,又不是獨子,還有了後人,就把他挑上了。那些可惡的當官的騙他說是在內陸省份衛戍,肯定不會上戰場的,幹個三年兵役就能回家。這樣,大胡子很神氣地穿上戎裝,加入了呼蘭軍隊。

誰想到,柯庫裏能大舉西征,不僅摩雲關的西部邊境部隊全數出動,還從其他地方抽調人馬,補充兵力。軍令如山,不容違抗,於是乎,可憐的大胡子,稀裏糊塗地就成為了呼蘭帝國西征集團的一員。

可能是怕我殺他,大胡子拚命吹噓自己在呼蘭軍中很有地位,是有名的大力士,如果把他交到戰俘營,肯定是大功一件……

“呸!你一個膽小鬼,還什麽大力士?!”我吐口濃痰,“知道你今天惹了誰嗎?我是威達將軍麾下的副將,享譽全軍的著名神射手!”

大胡子半信半疑地望著我,嘴角囁嚅著,又不敢惹我不快,最後把疑問又吞回了肚子裏。

等待是很令人煩躁的,而且我們兩個都是新兵,僅憑遠處隱隱約約的喊殺聲,也分辨不出誰優誰劣,誰勝誰負。

於是,我和呼蘭大胡子這兩個“英勇”的戰士又找到另一種“報效祖國”的好辦法。我們一起在這座幽靜的樹林裏“避雨”,各自為本軍“加油”。

你不得不佩服,咱老百姓就是有智慧。

我倆心裏感覺都不踏實,總覺得本軍既可能勝,也可能敗,勝了當然好,如果敗了……

我倆合計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保命妙招。

我和大胡子約定,等戰爭結束後才一起出去,哪一方的軍隊輸了,就立刻向對方投降,對方也絕不加害。如此,保證我倆都能保住命,都不會死……

鬥嘴加閑談,不知不覺間,風住了,雨停了,天也黑了,遠方的喊殺聲亦在漸漸地息止。

我們兩個“勇士”,戰戰兢兢地牽馬鑽出密林,鬼頭鬼腦地離開。

“什麽人?!”

“站住!”

剛走不多遠,一隊手持火把打掃戰場的巡遊騎兵截住了做賊般的我倆。

那是呼蘭騎兵!

我臉色慘白。

大胡子興高采烈。

“我是龍源郡第三大隊騎兵,我抓到了獨臂威達的副手,猛虎軍團著名的神射之王……”現在,為了立功,大胡子不吝把任何高帽子戴到我頭上了,“啊!對了,敢問將軍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