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讚美你,太陽神!因你的普照,世間方有一切!’
著名詩人,帝國賢智院平民派首領,禦前谘議會副議長──高登巴赫,曾在自己的一首詩中作如是吟詠。
但這些日子來,一想起這句鳥話,老子就想罵娘!甚至恨不得跑回去,把高登巴赫那張油亮亮的胖臉,揍成柿餅!
高登巴赫的爛詩迷惑了很多少女的心竅,真以為世間的一切都是陽光帶來的。但大沙漠的存在,無情地擊碎了他的謬論。
在這黃塵莽莽,飛砂走石的戈壁沙漠裏,缺乏水、缺乏植物、缺乏動物、缺乏行人,什麽都缺,可唯獨不缺的就是陽光!
為了躲避被高登巴赫無限崇拜的陽光,白天,支起帳篷睡覺,夜晚,披星戴月地趕路。進入大沙漠已經一個月了,使團還沒能走出這片沙的瀚海,一直過著這種晝伏夜行、顛倒生物時鍾的苦日子。
更可怕的是,那個重金聘請的領路向導,半途中因染上疾疫而突然身故,讓使團陷入了茫然不知前路的困境!
在大沙漠裏頭迷路,意味著死亡!
幸好,帝國是強盛而富庶的,東行使團帶的資費也很充裕。早在進入大沙漠之前,使團就做好了各種準備,光負水的駱駝就多達一百頭,還有兩百餘頭駱駝運載禮物、財貨和生活用具。另外,使團人也不多,總共隻有十七人。除了我這個全權使節之外,另外隻有十六名隨從,其中副使兼隨行武官一人,文書參謀五人,衛兵十人。
人少,物資又充裕,故而我們雖已經在沙漠裏跋涉了一個月,卻並無生命之憂,緊巴緊巴地使用,甚至可以再熬他兩個月。
當然,一直這麽胡亂走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我們已經被海市蜃樓欺騙了一次,偏離了方向,多走了一個禮拜的冤枉路。再這麽折騰幾次,水終有用盡的一天,如果到那時還沒能走出沙漠,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林斯頓!還沒睡夠呀!’
我在搖蕩的駝背上胡思亂想,伴隨著單調的駝鈴聲,開始迷迷糊糊打盹時,胖墩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
胖墩,大名謝爾蓋,是來自西大陸的斯甘特移民後裔,任此次東行使團的副使兼隨行武官。胖墩童年時就是我最要好的玩伴,長大後又曾當過我的戰友和長官。他在帝國軍隊中雖已位居縱隊長高職,這次卻因為我的緣故,自願充當我的副手和護衛,陪伴我出使遙遠的東方。
‘虧你還是幾十年的老弟兄,到現在還念錯我的名字!’我用手搓著臉龐,力圖讓自己盡快清醒過來,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叫林、思、東!’
‘你們遠東人的舌頭就是怪,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蹦,一點兒也不連貫。’
唉,明明他自己舌頭的構造特殊,反倒埋怨我們遠東人!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胖墩。因為在我居住的那灰狗轄區,即使在移民為主體的中央郡,也算是著名的多民族聚居區了,來自東西大陸、五湖四海,各類雜燴都有。可絕大多數的鄰居和朋友,基本上都品味不出遠東語那抑揚頓挫的美妙神韻,更念不準字句中陰陽平仄的音調,故而幹脆就把我的名字取其諧音,叫成‘林斯頓’——一個中央走廊地區的很普通男性名字。
林思東這個名字,當然是爸爸替我取的,以示不忘故土,永遠思念家鄉之意。
爸爸,就是來自我此行的目的地——遙遠的遠東帝國移民。
當時的遠東帝國,正遭受農民起義和北方蠻胡入侵的雙重打擊,中央政權搖搖欲墜,各地方軍閥趁勢而起,割據稱王。義軍、胡人、地方軍閥,加上不甘退出曆史舞台的中央軍,混戰不休,帝國分崩離析,富庶國土赤地萬裏,民不聊生。
我還在母親腹中時,爸爸攜帶家眷逃難,跑出戰火紛飛的家園,背井離鄉,坐船赴海外求生。爸爸的夢想,是到海外去,在洶洶亂世中尋找一片祥和寧靜的太平之地,一家人能過普通而平凡的安生日子。
不過,爸爸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了!
在這個爾虞我詐、人欲橫流、暴力至尊的世界上,他心中的那個桃花源,隻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無論我的家鄉遠東大陸還是西部大陸,無論中部大陸還是遙遠的黑大陸,到處都有熊熊烈焰在燃燒:
王侯貴族、軍閥霸主,不停地征戰討伐,以並吞地盤,擴張勢力……
來自嚴寒雪域、來自貧瘠草原、來自炙熱沙漠的各類野蠻民族,紛紛竄出生存條件惡劣的原居地,跑到繁華的農耕區來趁火打劫,殺人越貨……
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很多人鋌而走險,或聚嘯密林,或霸扼河湖,或占山為王,或攔海剪徑,幹起了盜匪的營生。但主要受害者,卻大多是和他們一樣貧窮的普通民眾……
‘如今這個世道,做個小老百姓,怎的會這麽難哪……’
小的時候,我總是看見爸爸坐在屋角黯然神傷,總是聽見他發出這種無可奈何的悲歎……
爸爸和媽媽帶著我走南闖北,在海外各地漂泊。爸爸在種植園當雇農,媽媽縫補針織以貼補家用,隻能勉強糊口,將將養活一家人。碰上旱澇天災,遇到戰爭爆發,遭受匪幫打劫,又隻好拋下一切產業,舉家逃亡。
自我懂事時起,我家已經搬了不隻五次,有好幾回是死裏逃生,堪堪逃出蜂擁而至的潰兵或盜賊們的魔掌……
豺狼當道,蒼生何辜!難道,除了主動退化為吃人的豺狼之外,老百姓再無做人的機會?!
天無絕人之路,我十二歲那年,我家的悲苦命運突然得到轉機。
事出偶然,一次在鎮上的酒館裏,爸爸不經意間聽說巨木堡崛起了一個年輕的新豪強——他的遠東老鄉丹西。
此公正四處出榜,招收移民,條件更優越得令人無法想像:
免費贈送肥沃的可耕地,附帶提供無息借款購買農具,而且免征賦稅一年;所有移民,不論民族、信仰、膚色和性別,全部一視同仁;歡迎舉家遷移,尤其歡迎有經驗的農夫牧民、有一技之長的手藝工匠、有一定資本的商人前來,自治領政府將對他們給予更優厚的待遇……
如此消息,爸爸尚是首次得聞,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上,芸芸眾生不過是權貴們砧板上的魚肉,戰場上的肥料。貪婪的莊園主恨不得榨盡雇農血管裏的最後一滴血汗,無恥的帝王諸侯恨不得盤剝掉子民口袋裏的最後一枚銅幣!
稍微知道節製和收斂一點的,都被冠以名不副實的所謂‘仁君’稱號。
可是,世上居然還有像丹西這樣慷慨的領主!
在第七次被逃散的潰兵燒毀茅屋、掠劫一切後,爸爸終於下定了決心。
帶著懷疑的態度,懷揣惴惴難安的心情,做好了應付上當受騙的一切準備,我們一家人再次上路,成為了猛虎自治領中央郡的第一批移民。
這一次,是爸爸數十年人生旅程裏作出的唯一正確選擇。
所有傳聞,居然都是真的!
一切承諾,都迅速兌現!
理想中的桃花源,真的就在此地出現了!
當自治領的官員得知我們是來自遠東帝國的移民時,二話不說,給我家的一百畝水田,比榜文上的承諾還多加了一倍。
或許有些其他地方來的移民認為丹西領主對自己老鄉的偏心,不過,大多數人還是對此表示理解。因為我們遠東帝國人,種地可是刮刮叫,非常有名,秉承數千年的農業傳統,講究精耕細作,糧食作物的單產極高。中部大陸的人都非常好奇,也非常驚訝,傳聞在遙遠的遠東帝國,一小片土地竟然能夠養活那麽多人!
爸爸在家鄉就是一把種田的好手,此刻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更是兢兢業業,日夜勞作。他的努力很快就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我們家不僅賺取了豐厚的收入,而且因成為中央郡單產最高的農莊,引起了自治領高層的注意……
當時的中央郡總督馬特先生親自前來拜訪,再免費贈送了我家四百畝水田,要求爸爸把這五百畝地建成農業示範區。馬特總督還把我家定為農業技術傳播站,聘任爸爸為站長,自治領政府每月還另外支付他頗高的薪水。其責任則是,當周圍的農場主、農戶前來取經學習時,毫無保留地傾囊傳授農耕經驗,講解自製農具的製造方法和使用技巧。
爸爸其實比以前更加辛苦了,除了種好自己的五百畝水田之外,還要每天給上門求教的鄰居講解示範,傳授來自遠東的先進農耕技術,有時甚至被請到閃特、大荒原遙遠的地方,給當地農戶推廣輪耕、育秧、培土、密集播種、施肥、除蟲等技術,跟一些其他地區的種田能手們交流討論如何提高單位田畝的產量。
忙惚兒一整天,回到家也不得安歇。自治領的兩個書記官像影子一樣吊在爸爸身邊,記錄下他的方法和技巧,為編撰《農桑輯要》積累素材和資料……
媽媽開始有怨言了:以前當雇農,好歹晚上和農閑時能歇口氣,如今可好,連深夜都不得清閑!
爸爸卻似乎樂在其中。
他雖然更忙更累了,但卻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的精神麵貌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原本滿臉皺紋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爽朗的笑容;原本佝僂的脊背,第一次挺直了腰杆……
按爸爸的講法就是,他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感到了做人的尊嚴!
不僅馬特總督,後來的蘇雷執政長官、紅發席爾瓦總督,甚至連丹西領主,都曾來我家做客!
丹西領主打一開始就是充滿了爭議的傳奇人物,厭惡他的人極度仇恨,視之為邪魔惡鬼,是殺人不眨眼的可怕霸主,但崇敬他的人極度喜歡,把他當作救世明主,頂禮膜拜。不過,在當時他來我家做客的時候,在十三四歲的我的眼裏,他就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鄰家大哥哥。
丹西領主和我一樣,都是遠東帝國人,卻從未到過家鄉。除了父母,周圍的鄰居沒幾個人能準確的念出我的名字,都叫我林斯頓,可丹西領主卻能字正腔圓、發音準確地說出我的真名‘林思東’。他拍著我的肩膀,親切地叫我‘小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我喜歡畫畫兒,他還送我一本由行商萬裏迢迢運來的遠東畫冊——《丹青圖鑒》,鼓勵我好好讀書、好好畫畫。
我們遠東人講究孝道,崇尚百善孝為先、敬老尊賢,丹西領主亦不例外。他對爸爸媽媽也格外客氣和尊重,稱他們為自己的遠東老鄉,還親自給爸爸斟茶倒酒,要求他繼續為自治領的農業發展作出貢獻,也跟媽媽嗑家常,聊天說地。
不過,在有些方麵,從小在兩盟半島長大的丹西領主,依然有自己鮮明而獨特的個人風格。
饒是爸爸在自治領定居的這幾年見了不少世麵,對丹西領主的親訪也感動不已,稱自治領對我們家實在是太好了,自己一輩子也沒有這麽風光過,比在家鄉時中了狀元還榮耀。
這個時候,丹西領主接話道:‘你怎麽不是狀元啦?你就是種田的狀元!’
本來比較拘束的媽媽,此時也樂了,‘種田還有狀元呢!俺在老家還真沒聽說過哩!’
丹西領主亦是開懷大笑,‘遠東帝國的狀元,是些搖筆杆子的狀元,你們呢!是掄鋤把子的狀元。咱們自治領啊!討厭虛文假套,就講求一個實用。那些個筆杆子狀元們,搞些文縐縐的歌功頌德拍馬屁的玩意兒,我還不大樂意搭理他們,而你們這掄鋤把子的狀元,可實實在在地造福了咱自治領,功勞比他們大多啦!你,就是我丹西欽點的狀元!’
離開之後,丹西領主最後那句話居然應驗了。
丹西領主回去後不多久,還真的派人給我家送來一副匾額,上書‘農桑狀元’四個大字。這副匾額,一直懸掛在我家院門上。爸爸媽媽視之為心肝寶貝一樣,每天都細細地拭擦,不讓它染上一絲灰塵……
爸爸無私地傳授耕種知識和技能,也使得我家成為左鄰右舍中最受歡迎的農戶,我到小夥伴們家裏去玩,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都爭著往我手裏和口袋裏塞好吃的。
真的,實在是太好吃啦!我吃過純正羅曼風味的火腿、布魯斯島獨特手法醃製的堿魚、斯甘特老大爺烤出來的麥餅、呼蘭廚師做的羔羊條、詹魯大嬸煎的土豆片……哈,真是數都數不過來!
咱們鄰裏的關係也都特別要好,特別和睦。
別看在西大陸,斯甘特人和羅曼人殺得兩眼通紅;在東大陸,遠東人和呼蘭人有長期的曆史積怨;在中部大陸,閃特、塞爾、詹魯三個大國互相欠下累累血債;可一進了咱中央郡,不論來自哪裏的移民,再沒人記得那些個家仇國恨。
大家都以一個自由民身分而自豪,而驕傲!
真應了那句話,天下窮人是一家,咱們下層老百姓,哪有心思管那些個破爛玩意兒。仇怨憎恨,都是那些貪婪的王侯貴族們搞出來的。農活正忙的時候,誰願意離開家鄉,放下鋤頭讓田園荒蕪,扔下牧鞭讓羊群跑散,背著刀劍去砍人?!
以前的莊園主、貴族老爺們,根本不把咱們當人,平時把我們當成畜生一樣使喚,打仗了又把我們推出去當炮灰,而在中央郡,卻真正是咱自己的家。不用繳稅,不用納糧,辛勤的汗水澆灌下去,收獲的都屬於咱自己的!
那些公子少爺、嬌嬌小姐,把咱這些鄉巴佬土包子都視作是傻瓜和蠢蛋。甚至包括賢智院的那些貴族派領袖,平時精明能練,為國家之幹城,可一到這個問題上就習慣性地莫名其妙地犯迷糊。
其實啊!這個世界上,誰又比誰傻多少?!咱老百姓的心裏頭透亮著哩!
誰對咱好,咱就對誰好,誰把咱當人,咱就聽誰的話,替他賣命!
到了這中央郡,不僅所有移民都非常認同自由民管理製度,把這裏當作了真正的家,而且很多人都轉了性子,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比如說,我爸爸就是一個。
以前吧!他原本是一個膽小懦弱、謹慎入微的人,生怕惹事上身,碰到什麽都躲著繞著走,可來了中央郡,他卻成了一個狂熱的愛國主義者。
還記得那一年,無恥的塞爾人入侵中央郡,摧毀了爸爸的試驗示範田。爸爸站在巨木堡的城牆上,望著遠處田野上的大火,一個大男人竟然也哭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才被守城衛兵們拽了回來。
回家後,他就躲進後院的柴房裏劈啊鑿啊!幹了好幾天。
等他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的不是什麽自製的新奇農具,而是一根他親手做的長矛!
‘娃啊!以後別弄文了,’爸爸走進我的小屋,把我的童書和畫筆扔到一邊,將長矛塞到我手裏,‘咱練武!’
‘爸爸老了,不中用了,上不了戰場,隻能替自治領扛鋤把子種地。你還小,長大後別幹這活,要給自治領扛槍背劍!誰敢侵犯咱自由民的土地,咱就拿他的屍體肥田!’
第一次衛國大戰後,盡管我家隻有我一個獨子,盡管丹西領主和灰狗轄區長老都同意給予特殊政策,盡管媽媽強烈反對,但爸爸還是執意把我送進軍隊,讓我自小接受自由軍團的軍事訓練。
移民中央郡後,家境也寬裕了很多。爸爸特地跑到胡瑪人的馬市上給我挑了一匹最健朗的戰馬,又親自帶我到黑岩城有名的‘神工鍛造社’為我定製了一副最堅固、最貼身的鎧甲,然後領著我走進了自由軍團總部的大門。
‘這個娃兒,以後就歸你們啦!’爸爸把我親手交給獨眼龍巴維爾。
從此,我加入自由軍團童子軍,開始了一名自由戰士的生涯……
我在中央郡生活了七年,十三四歲的兒童變成二十出頭的青年,也從一個自小跟著父母到處顛沛流離的小屁孩,成長為一名受過係統軍事訓練的年輕士兵。
小時候,我和同轄區的小夥伴們,就與其他地方的孩子們玩不同的遊戲。他們在打陀螺、抓蛐蛐、逮螞蚱時,我們卻在一個滿臉橫肉、斷了一條胳膊的退役老兵的指揮下進行軍訓。
一群還吊著鼻涕的孩子,被召集到一起,在操練場上走隊列。我們還經常跑到草地上賽馬,到累斯頓河上賽舟,負著沉重的背囊進行上百公裏的長途行軍,進入山區圍獵獸群……
小孩子們自己壘營牆,自己做飯,風餐露宿,經常與星星作伴,跟月亮同眠……
一兩個月裏,隻能回家歇息幾天時間……
在童子軍的軍營裏頭,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知道有關在戰場上如何保存自己、掩護戰友、殺死敵人的諸多實用技巧……
在童子軍的軍營裏頭,我們認識了很多同齡的孩子,跟不少未來的戰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當童子軍完成了‘成年禮’儀式,正式編入自由軍團的第二梯隊——青年軍部隊後,有些夥伴會成為上司,有些夥伴會成為下屬。
青年軍經過三年的輔助作戰階段後,就成為自由軍團的主力——壯年軍老兵部隊。在開國時期,每年都有戰爭,青年軍的過渡期往往縮短,甚至被直接投入主力大決戰。
無論在訓練、演習還是實戰中,童年時就形成的默契,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大家心意相通,配合無間,對彼此的脾性和特長等都非常熟悉,往往一個眼神的交流,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以共同達成預定軍事目標……
在童子軍部隊中,我屬於罕見的另類。
大多數孩子都是深受英雄主義影響的熱血男兒,崇尚勇猛奮戰,對於老兵們講述那戰場上驚心動魄的場麵,講述丹西領主、別亞將軍等人的傳奇事跡,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很多人從小就以‘小兵法家’、‘小勇士’而自詡,而驕傲。
但我不同。自小我就不大喜歡當打打殺殺的武士,更喜歡做散漫閑適的文人,尤其喜歡畫畫,無論是遠東的水墨、工筆,還是西方的素描、油畫,都頗為擅長,大夥們又都稱我為‘軍中小畫師’。
閑下來的時候,我經常支起那個簡易的畫架給夥伴們畫像,而作為交換,行軍時我的背囊有人替我背,拾柴火、偵察、放哨等任務有人偷偷幫我完成。故而我雖然比較懶散,但幾年的童子軍生活居然也這麽成功混了過來,熬到了舉行‘成人禮’的那一天。
我在軍營認識了很多夥伴,但其中最要好的隻有兩個,野牛和胖墩。
胖墩不必說了,他是斯甘特人,來自拉舍爾王國的移民,與我同齡,自小時候起就一直擔任長矛手。這個長著兩撇胡子的家夥,矮矮胖胖,圓滾滾的,下盤極穩。十五歲的時候,他手裏端著長矛一蹲,再健碩的戰馬也能被他挑得飛起來!
胖墩後來無論是指揮小隊、中隊,還是大隊、縱隊,他的部隊都是精銳王牌之一,即使在競爭激烈、盛產步兵統帥的猛虎軍團重步兵中,也排得進前幾名。
野牛來自斯甘特人的死敵——羅曼帝國。羅曼人是天生的重騎兵,身高體大,力壯如牛,配合滿頭飄逸的金發和一雙碧藍的眼睛,煞是威風凜凜。
野牛的年紀比我和胖墩大三歲,比我們早三年時間離開童子軍,所以當我們剛剛完成‘成人禮’儀式,還隻是沒有嚐過血的新兵蛋子時,他卻已經在兩盟半島有了兩年的實戰經驗,並升任了重騎兵小隊長職務。
他當時那個神氣呀!
就連我這個平時不怎麽在意軍職軍銜的人,也羨慕得直流口水,而胖墩那家夥就更甭提了!
野牛雖然成了灰狗轄區的一顆新起之星,在外頭趾高氣揚,但對我和胖墩,尤其是我,特別關照,像大哥哥一樣無微不至。這不僅因為我們兩家是很好的鄰居,也不僅僅是童子軍時代形成的友誼,更因為一層特殊的關係——他的妹妹‘牛妞’。
事情還得追溯到我二十歲成年禮的那天晚上。
我們家是遠近聞名的富裕戶,爸爸憑其農業技術水平和無私傳授的精神在鄉村很有威望,所以很多鄰居都提著禮物趕來慶賀。
當然,按照自由民鄉村心照不宣的規矩,某個男青年的成年禮儀式,其實也是父母挑選媳婦,女方父母上門求親的最佳機會。
父母們站在遠處聚首,吹噓自己的兒子強壯有力、聰明能幹,誇耀自己的女兒漂亮動人、善於持家。小夥子和姑娘們則紛紛跑在火堆旁吹拉彈唱、跳舞嬉鬧,尋覓未來的伴侶,找機會向心儀的人表白。
在歡快的氣氛中,男女盡展才藝,向異性顯示魅力,濃烈的荷爾蒙氣息撲麵而來。有的人吭聲高歌,有的人翩翩起舞,連胖墩這樣不善交際的人,也興奮地拉起了手風琴……
由於我們家的地位,很多鄰居的女兒都趕來參加儀式,打扮得花枝招展,被父母作為候選新娘向我的爸媽推薦。
爸爸相中了一個漂亮的詹魯女孩,媽媽鍾情於一個遠東老鄉的女兒,可我的眼睛,卻鎖定在一個高大白皙,臉上有些可愛雀斑的羅曼族女孩身上……
她就是牛妞。
事後,爸爸媽媽拗不過我,隻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見。
‘嗯,那個羅曼女娃子,骨架結實,身高體大,以後肯定能幹不少農活。’爸爸無奈,隻能點頭。
‘老東西,你挑媳婦還是選牲口呀!’媽媽白他一眼,‘女人,就該溫柔賢淑。’
‘可娃兒就瞅人家順眼啊!’
‘唉,崽大不由娘,’媽媽也隻能歎氣,‘讓他自己定吧!’
就這樣,我跟可愛的牛妞訂了婚,也成了野牛的妹婿。
第二天,我家按遠東習俗送去兩匹錦繡緞子,女方家按羅曼禮節回送幾米潔白的亞麻布。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訂婚那天,平日活潑開朗的牛妞,羞雲滿麵,小雀斑兒一閃一閃的,可愛極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隻有野牛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會兒親親妹妹,一會兒抱抱我,屋裏屋外地忙惚兒……
俺們遠東家鄉有句俗話——‘好景不長’。
我剛訂親沒兩個月,還在進行婚禮籌劃,就發生了與塞爾人的邊境衝突。
隨即,一個月後,爆發了自治領與呼蘭帝國的全麵戰爭……
我、野牛、胖墩,還有千千萬萬的家鄉夥伴,作為自由軍團的戰士,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戰場……
‘喂,林斯頓老哥,發什麽愣,走什麽神呢?!’胖墩蒼老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哦,沒什麽。’
‘還沒什麽哩!我看你嘴角含笑的傻樣子,肯定又在記掛嫂子了吧?’
‘去,’我白他一眼,當然不肯承認被他猜中心思,‘我在想念野牛哩!’
但此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因為,我的慌不擇言,觸及到我倆一片共同的無法忘懷的心靈隱痛……
‘野牛……’果然,胖墩的花白胡子顫動起來,聲音也變了調,‘唉,靛河大戰……’
我也不由得別轉頭去,偷偷擦去眼角一滴濁淚……
思緒,瞬即又被拽回了那個金戈鐵馬的偉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