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霍!”

清冽的泉水澆在臉上,涼颼颼、甜絲絲的滋味,令丹西忍不住哼出聲來。

至少有魯道夫和伊森兩人知道了自己逃亡在外、孤立無援的窘境。

丹西不敢大意,必須做最好的期望、做最壞的打算。

故而他讓一個衛兵戴上人皮麵具裝扮成自己的模樣,然後令古斯等人護衛自己的替身,攜著苦娃夫婦循死亡峽穀回破蠻岡。

為防萬一,他和古斯等人還一起擬定了如若逃亡小分隊被遊牧聯軍伏擊,就趁機刺殺戈勃特的毒計。

與此同時,丹西自己則扮作了一個牧民模樣,與小分隊分道揚鑣,獨自在草原上隱跡藏蹤,晝伏夜行。

一路逃亡,把丹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野蠻人。他鬢發蓬亂、滿身汙垢,餿臭之味撲鼻,就像剛從醃菜壇子裏撈出來的一棵泡菜。

人在這種時候,最希望的是找到一眼泉水,好好地洗浴一番。跋涉數日後,今天早晨終於天遂人願,這泓令人朝思暮想的泉水終於出現。

跳下去洗個澡,似乎是一種無法抵製的誘惑。

最終,丹西還是忍住了,隻手捧泉水痛飲一番,再擦了把臉。

涼爽的清晨正是酷暑中行路的好時光,返回破蠻岡的日程更耽擱不起。如此寶貴的時間,丹西可不願因個人衛生問題而白白浪費。

蹲下身子,不免就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望著裏頭那個胡子拉碴,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野人,丹西惱從心起,一掌空劈。

白花濺起,泉水晃動,倒映的銀鏡破裂,化作萬千碎片。那個令他心煩的“野人”暫時從眼前消失了。

也難怪丹西有些鬱悶,這麽窩囊的逃亡之旅,一生尚是首次。

當雄師在側、勁旅相隨時,丹西躊躇滿誌,睥睨天下。而此刻,他孑然一人,落單逃亡。

虎視群雄的霸主變成了被人捕擒的獵物,費盡心機地要避開陷阱、逃脫追蹤,趕回自己的老巢。明裏暗裏到處是追捕自己的獵手和他們布下的天羅地網,一個不小心就是敵人手裏的盤中餐、砧頭肉。

即便自己的武功恢複並更上層樓,但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助感,總是不自覺地躍上心頭。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昔日威風凜凜的猛虎,變成了草木皆兵的野兔,這樣的變故、這種滋味,令丹西難以忍受卻又無可奈何,累積於胸的鬱氣更難以排遣。

苦難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無字天書,是陪伴人生的良師益友!

幾番磨難、多重坎坷,即便是心高氣傲、文武雙全的丹西,也不能不承認,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那麽的微不足道。

失去羽翼的英雄,就如脫毛的孔雀,不一定比得上一隻土雞!

同樣,丹西也不得不承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類似伊森這樣不露麵目、不知底細的高手,大陸上也不知尚有幾許。

雖然現在已不如當日般恐懼,但巨大的差距擺在那裏,趕上他們,談何容易,武道上的追求和修練,還有一段漫長的旅程。

氣惱歸氣惱、感慨歸感慨,命運的安排與擺布,丹西也隻能逆來順受,並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改善自己的處境,希冀重新得到命運女神的垂青。

一直在刀尖槍口上討生活,這些天裏更是時刻擔驚受怕,一個不小心就麵臨性命之憂。數度在死神的牙縫裏蹦來蹦去,已經把丹西磨練得比野兔還要警覺,比鼬鼠還要謹慎。

“吱!”一隻野兔從身旁竄過,被丹西一手揪住。

“下次小心點。”摸摸兔子身上的軟毛,看看它驚恐的眼神,丹西歎口氣,放開手。小野兔飛也似的逃開了。

留心處處皆學問,此話確然不假。好學的人,不論在什麽時間、什麽地方都能學到東西。

丹西本是個好奇心重、勤學樂思的人,這些日子在草原上廝混,他看到了不少草原上特有的植物、動物、風情世故,長了不少見識。

俗話說同病相憐,因為自己像獵物一樣遭人追殺,相同的命運令丹西對兔鼠等弱小動物充滿同情,尤加注意。

作為逃亡者,丹西此刻能做的,隻能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時刻保持小心謹慎,以求安全回營,重振雄風。而欲完成這一任務,小動物們義無反顧地充當起他逃亡保命的良師諍友。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千萬年來大自然的進化,別看小動物們弱小無力,它們同樣在草原上生生不息,也有值得人們學習的地方。

獵物並非一定就處於被動,獵手同樣存在自己的弱點。像刺殺雄鷹可汗戈勃特的謀劃,就出自丹西見到兔子搏鷹之後產生的靈感,狡猾的兔子的狠勁一蹬,若是踢中要害,凶猛的雄鷹亦可能因此喪命。

當然,處於食物鏈底端的小動物們,虎豹熊羆、鷹隼雕鷲、蛇蠍蝮蟒,無論天上、地麵、地下,到處都存在著自己的天敵,時刻都可能出現不可知的風險。

兔子搏鷹僅是特例,受先天條件的製約,麵對這些強大的敵人,小動物可沒有力量正麵與之抗衡,而必須憑借著自己的警覺與機智,在危機重重的夾縫裏求得生存。

為了生存,它們總是保持著高度戒備,隨時準備應付來自各個方向的危險,適應不斷變化著的環境,保證自己在殘酷的世界裏不遭淘汰。

一路孤身逃亡,目前為止倒算順利,沒遇到什麽危險。丹西時時刻刻都保持小心,甚至有意設下一些圈套,驗證是否出現暗藏的追蹤者。

雖然至今未曾發現什麽異樣,但或許是身處險境久了,搞得自己疑心過度。這些日子丹西的一顆心總是忐忑難安,無法放下,老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可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他又說不清楚,危險隻是一種朦朧的預感和直覺。

※※※

眼看剛才濺開的清泉又要破鏡重圓,自己的野人形象也即將再度展現。不願意看到自己這副落魄模樣的丹西歎了口氣,拎起那根巨大的狼牙棒繼續動身趕路。

藉著岩石和雜草的掩護,丹西在斷腸山脈的腳下竄竄躍躍,朝著跟死亡峽穀正好相反的西方前進。

荒涼的大草原上,丹西奔竄的身影顯得是那麽的渺小……

漫風吹過,野草折腰,翻騰出的綠色波浪,迅速將他淹沒……

※※※

大草原晴空萬裏時,夏季的暴雨在猛虎自治領中央郡肆虐,整個世界披掛著茫茫雨簾。

狂風無情地在累斯頓河麵上橫掃,掀起滔天白浪。沉悶的雷聲滾滾傳來,繼而又消失在天邊的盡頭。

如此惡劣的天氣裏,兩艘打漁船卻在趕往河心相會。

一個健壯的漁夫投出一道鏈索,“鐺”的一聲,鐵爪恰抓在另一條漁船的船沿上。兩條船上的水手抓住鏈鎖,各自用力拉扯,在狂風驟雨中將兩條船漸次拉近。

船幫尚未靠攏,一個身材高大,披蓑戴笠的“漁夫”頓足一蹬,躍上了另一條漁船。

水手們開始用鐵鏈將兩船綁並在一起,而那位登船的“漁夫”已經撥開簾子,步入船艙。

船艙裏隻有巴維爾一個人端坐。盡管雨如瓢潑,其他的“漁夫”都在艙外冒雨警戒。

“嗬嗬,阿施塔老弟,咱們又要同舟共濟嘍!”獨坐艙內的巴維爾擺手道。

“霍,該死的鬼天氣!”阿施塔脫下蓑笠,抖落身上的雨水。

“風雨飄搖,一如我們這個繈褓中的新政權。”獨眼軍團長撩開船簾,看了一眼船外茫茫的水世界。

阿施塔一邊坐下一邊咕噥:“老領導,您可真會選日子,這時候帶我們跑到河心來釣魚玩。”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不經曆風浪,怎釣得到大魚?”巴維爾從櫥櫃裏取出兩隻高腳杯:“來點薑汁酒?”

“唔,我的酒量您也知道,半杯就夠了。”

“滿盞酒,半杯茶。”巴維爾不客氣地將兩個杯子都斟滿:“大雨天的,喝多點去去潮氣嘛!”

阿施塔知道老上司的脾氣,隻能苦笑著聳聳肩。

“你那邊現在情況怎麽樣?”啜飲幾口後,巴維爾步入正題。

“東岸一帶,目前已經有十九個據點,直轄部隊將近兩萬,還有各路義軍在陸續趕來加入。巨木堡運來的第一批武器,我們已經開始向民間分發。從巨虎軍團和紅虎軍團借調過來的軍團正在對義軍骨幹份子進行訓練,傳授戰鬥技術和軍事指揮技能。”

“嗯,還算不錯。”巴維爾點點頭:“不過準備的進程仍需加快,早日積蓄足夠的力量。”

“軍團長大人,我們已經相當……”

“我知道,你們非常盡力、非常高效。”巴維爾截斷阿施塔的話:“但巨木堡以及整個南部戰場的形勢不允許我們拖延時間。知道嗎,獨裁官大人正式向自由軍團建議,我軍首先在東岸地區拉開全麵大反擊的序幕。”

“哦?”阿施塔若有所思,細細品味著老上司此話的份量。

“可是,軍團長大人,”沉默一會後,阿施塔緩聲道:“相較之下,在西岸地區我軍的實力應該遠遠強於東岸呀!”

“你說的沒錯,西岸地區發展較快,兵力較多,我們剛開始也不太理解獨裁官大人提出的作戰建議。不過經我和瑞奇多次商議,方才覺得這是席爾瓦先生深思熟慮所想出的一步妙招。”

“西岸地區的衛護部隊由詹魯人杜安率領,而東岸地區則是塞爾大將軍茲波林負責。表麵上看,無論軍職、戰績、經驗還是名氣,茲波林都比杜安高出很多。但仔細思索,其實不然。”

“杜安靠剿殺山民起義發跡起家,對於我們的戰術相當熟悉,堡壘防護網也建造得比較完善。相反,東岸地區負責後方鎮守的塞爾大將茲波林,正規戰是一把好手,可遊擊戰就沒什麽經驗了。茲波林是騎將出身,崇尚進攻,討厭防守。雖然按照習博卡二世的命令,他也在執行堡壘封鎖政策,但據我們的情報,茲波林對於這種龜縮的堡壘戰法持不同意見。這種態度,導致東岸的堡壘封鎖網,遠沒有西岸嚴密完整,漏隙不少,我軍調度空間較大。”

“其次,自進攻黑岩城得手之後,茲波林對猛虎軍團都產生了輕視情緒,更不用說非正規的武裝民眾。此人曾公開揚言,民間義軍不過是一群數量龐大的羊,真正的狼,不會在乎它麵對的是一隻羊還是一群羊。”

“奶奶的,”阿施塔也有些忍不住罵出聲來:“戰場上刺刀見紅,看他媽誰才是孬種!”

“嗬嗬,別上火!”巴維爾笑著說道:“來,喝口酒,消消氣。”

“茲波林確實有驕傲的資本,黑岩城之役也打得確實漂亮。不過他輕視我們,這對我們並非壞事。驕兵必敗,驕傲的人容易高估自己、低估敵手,這樣我們就越容易找到戰機。關鍵的一點在於,從他那羊群觀點可以推斷,茲波林不會太在意我方的人數優勢,而這正是我們樂於見到的。”

“再次,從民心向背上看,也應該先抓茲波林開刀。杜安比較狡猾,開始轉變政策,用懷柔配合高壓,做出一些假仁假義的姿態,比如召集西岸地區的鄉紳開會共同商討淪陷區稅率標準,建立軍紀糾察隊,禁止屠殺、搶劫和*,在村屯集鎮搞什麽聯防共保等。當然,杜安有一個根本性的矛盾無法解決,聯軍一日攻不下巨木堡,他就負有在淪陷區征糧催款的任務。小恩小惠和些許讓步,根本無法與教皇陛下的聲討,以及我們免租稅十年的公告叫板。更何況詹魯人已經與西岸民眾結下了血海深仇,那可不是說化解就能化解的。杜安這道迷魂湯,怕是也灌醉不了幾個人。”

“茲波林就不同了,他在黑岩城無恥屠城以及在東岸地區恣意妄為,令兵民矛盾非常尖銳,而且直到現在,他仍沒有任何改變,還在繼續執行這種野蠻殘忍的政策。這導致了東岸地區至今仍然是衝突不斷,義民蜂起。可以說,東岸地區的民心更為可用。另外,我們早一日解決掉茲波林和他手下的蝦兵蟹將,也能令東岸地區的民眾早一日脫離地獄苦海。”

“最後,也是重要的一點,丹西領主已經公開下達了對茲波林及其部下的格殺令。席爾瓦獨裁官也明確指示,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領主的這道命令,以下番號的塞爾部隊,均不得接受其投降,凡生俘者,一律釘死在恥辱柱上示眾,以儆效尤!”

巴維爾將一份名單遞給阿施塔:“消滅茲波林,可以為萬斯將軍和無數軍民複仇,撫慰英雄們的在天之靈。消滅茲波林,可以打掉聯軍目前的囂張氣焰,重新振奮中央郡戰場的軍心士氣。消滅茲波林,也可以樹立我自由軍團的威信,令尚在猶豫、尚懷恐懼的民眾起來抗爭!於理、於情,我們都必須完成這項具有軍事和政治雙重意義的曆史使命!”

“這個活,我接下來了!”接過名單後,阿施塔兩眼放光,仇恨、興奮加上酒精的刺激,令他滿身的血液都快沸騰起來:“該怎麽做,您放個話,刀山火海,我也不皺一下眉頭!”

“戰略上必須藐視敵人,戰術上則必須重視敵人。”巴維爾冷聲道:“茲波林雖然狂傲自大,但畢竟是一頭真正的狼,戰爭經驗極其豐富,而且為人極其卑鄙無恥。他的手下,雖然聲名狼藉,但也都是多年征戰的老兵。”

“據說此人帶兵的邏輯是,任手下屠殺擄掠,平時見血多了,上了戰場也像瘋子一樣不容易怕死。這樣的部隊,曆史上倒也不乏其例--軍紀不好,戰鬥力卻不弱。因為如若戰敗,即便能成功逃出戰場,也無法避免民眾對殘兵散勇的複仇性追剿,故而他們必須紅著眼殺出一條血路。”

“對付這樣一群惡狼,而且又是我軍從遊擊騷擾轉向正規戰的第一場大規模戰役,我們絕不能大意,必須做好周全的準備,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首先,我們要繼續忍氣吞聲一段時間,加緊分發武器,聯絡各方豪傑,吸納草莽英雄,壯大自己的力量。待到決戰之時,我們必須保證,我方在兵力上zhan有數倍於敵的絕對優勢。”

“其次,在繼續騷擾疲憊敵軍的基礎上,我們要加強對骨幹力量和決戰主力部隊的正規化訓練。畢竟,大家以前都不是正規軍出身,打的也都是襲擾戰,很少有人見過數萬數十萬人大會戰的場麵。待到決戰之時,如若真出現茲波林所嘲笑的羊群現象,被敵人嚇壞了,呼啦一下來個大麵積臨陣脫逃,那可就糟了。”

“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阿施塔點頭道。

躲在暗處使絆子、射冷箭,幾十人、百把人的械鬥,跟正麵大規模對戰完全是兩碼事。戰爭達到一定規模後,數量優勢的作用不斷削弱,相反,團體的組織性、紀律性、兵種配合程度以及統帥指揮的作用愈加突出。

阿施塔在猛虎軍團就職多年,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哦,對了,這裏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巴維爾說道:“盡管巨木堡的局勢也非常吃緊,獨裁官大人仍然非常重視我軍的本次大戰。他特地撥出一萬騎兵,將由著名騎將--別亞將軍率領參戰,以保證全殲茲波林主力,不讓一個塞爾畜牲漏網。”

“跛子別亞?”阿施塔眼睛一亮,忍不住笑著插嘴問道:“奈絲麗妹妹舍得放他到我們這來嗎?”

隨著戰功的累積,別亞名聲日隆,雖然此時尚不及茲波林、伊薩等成名騎將,但也開始為許多人耳熟能詳。

而且,一萬正規騎兵的加入,也大大加強了自由軍團的攻擊力。

“就是因為舍不得,奈絲麗也隨夫出征,與我們並肩抗敵。”巴維爾也笑著眨了一下獨眼:“不過你注意,此事一定保密,再勿為任何人知曉。別亞將軍的部隊,可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底牌之一呀!”

“嗯,這個您放心。”阿施塔點頭應允。

“最後,我們必須選好預設戰場,投下一塊茲波林無法拒絕的肉餌,靜候敵軍上鉤。茲波林及其手下是一群真正的惡狼,血腥殘忍,而又詭異狡猾。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所設的肉餌,不僅要足夠大,還必須絕對逼真,不能讓他看出破綻。同樣,什麽時間、什麽戰場動手,也非常關鍵。”巴維爾一口飲盡杯中酒:“我叫你帶的東岸地形詳圖,你帶來了嗎?”

“嗯,”阿施塔從懷裏掏出一個油布小包:“您要的東西,我早就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