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幕下,丹西和魯道夫各持一個可起警示作用的行軍枕囊,天當被、地做床,在篝火旁打起呼嚕。苦娃和甜妞俯臥在丹西兩側,被他攤開的雙手勾在脖頸上。
望著草地上這幕人和獸都熟睡了的場景,月亮張開嘴打著哈欠,星星也睡眼惺忪。
世界安寧靜謐,隻有蚊蚋在低低吟唱。
出來采食,正其時也。蚊子們今晚算是飽了口福,地上那兩個人熟睡得就如兩根木頭,好多蚊子吸飽了血,抱著紅紅的大肚子竟然飛不動,哼哼唧唧地翻落在草叢中。
淩晨四點,萬物都在熟睡。
一道黑色的身影,宛如幽靈般無聲無息朝半熄的篝火處掠過來,連草兒都沒有碰折一根。
警覺的苦娃正欲抬頭,丹西的胳膊正壓在它脖子上,輕柔的內勁傳來,與主人心心相通的苦娃識趣地繼續趴伏著,隻有銅鈴般的大眼悄悄地瞪向危險氣息不斷湧來的方向。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黑影不僅沒有足音,連風都沒有扇起一絲,就這麽無聲無息倏忽驟進,完全就如鬼魅施為!
然而,這個鬼魅帶來極大恐怖的同時,自身也察覺到了某種異樣的危險——太順利總讓人難免起疑心,而這股危險氣息若有若無,更叫人心神難安。
黑影長袖一揮,隔開十米,直撲火堆旁的丹西!
火星四濺,灰燼彌漫!
“伊森先生,您到底還是來了!”丹西手握遊牧戰士常用的長柄砍刀,悠然的說道。
牛皮厚甲被撕裂了一個大洞,嘴邊的獠牙也崩折了一顆,典型一個狼狽的牛鬼蛇神模樣。
魯道夫持劍立於一側,身形微躬,劍鋒直指麵前的魔頭。
“沒想到我們尊貴的領主大人和英勇的魯道夫將軍,竟然這麽有出息,為了活命,連醜陋至極的蒂奇斯小番兵都願意冒充。”熟悉的陰惻惻話聲傳來,直令人不寒而栗。
“我說伊森哪,咱倆不過是一根手指頭大的恩怨,大老爺們的,何必像寡婦追男人一樣死纏著不放呢?”事情既然已經臨頭,懼也無用,丹西恢複了嘻笑憊賴的神態:“我們才見了一回麵,你就丟了根手指頭;咱們要是見十次麵,你兩手的爪子豈不是都得掉光?我看哪,大家還是裝作誰也沒看見誰,各走各路好得多。”
伊森左手亮出自己的真正兵刃,一把金光閃閃的鋸條:“當日恭受領主大人賜惠,老夫又豈是忘恩負義之徒,知恩自須圖報。上次一別之後,無從覓得領主芳蹤。這次相會,拚著十指全無,也要償謝領主的大恩。”
眼前的這個小輩,伊森已經將其歸入最難對付的敵手看待,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能生擒就必須毀掉,伊森這次下手絕不會留有任何餘地,若讓這樣一個對手存於世間,任其坐大,恐怕自己這輩子恐怕都難以安生。
“別客氣、別客氣。伊森老鬼呀!我這個人菩薩心腸,行善從不留名、布恩從不圖報,你這麽做,豈不是壞了我的一世清名?”丹西嘴上繼續胡攪蠻纏,內心裏卻在敲鑼打鼓。
剛才這一招臥砍,自己費盡心機地算計了許久,拿捏也非常精準,可仍讓伊森輕鬆破去,反是自己的左肩和嘴角都隱隱作痛。如今這個老鬼把壓箱底的武器都亮出來了,看樣子今晚又可能討不了好去,甚至有性命之憂!
“丹西領主,你這麽拖延時間,難道還有外援可以憑恃不成?”伊森冷言相激。
氤氳真氣無形飄散,不似以前如泰山壓頂般給人極大的壓迫感,而是如蛛絲般纏結,繞了一圈又一圈,讓人不知不覺間墜入網中,無法動彈。
他手裏的那把金鋸更隨著內力的擴展,變成鐵匠鋪裏的通火條般亮紅!
“嘿嘿,外援我當然不指望啦!我勝利的籌碼押在內應上哪!殺山中賊易,殺心中賊難,伊森先生看來是木匠出身,還是個貪財的木匠,連鋸子都是黃金打造的哩!”丹西的眼珠滴溜溜狂轉:“算了、算了,我認栽了,要多少金幣,您老開個價吧!飛票我還帶在身上哩!”
丹西伸手入懷,伊森漠然相視。他全身暗自運轉內力,要把氣勁升至顛峰,待時施加毀天滅地的雷霆一擊,此刻就任這個小子嘴皮快活,看他能耍什麽花招。
結果,什麽花招也沒有,確實是一大疊飛票。
丹西迎風揚手,硬硬的飛票刷刷作響:“足額金幣兩百萬,怎麽樣?這個買路錢夠意思吧!”
伊森不為所動,看他繼續表演。
“拿去!”丹西一揚手,幾十張飛票似暗器般飛向伊森。
伊森揮鋸一卷,灼熱的氣流令紙質的飛票燒成了灰燼!
“哎喲喲,這麽不愛財哪!”丹西冷笑起來:“還好,我是不會有什麽損失,有的人卻白白失去了兩百萬金幣哩!”
說話間,丹西手中的長刀出手,以淩厲無匹的勢頭砍向伊森!
魯道夫的長劍也同時抖動。
微風中有一股古怪的香味,卻是剛才燃盡的飛票所散發出來的。
“厄爾布大師煉製的蟆涎香確係毒中極品,不過想靠這種鬼蜮伎倆獲勝,領主未免有些托大了。”伊森從容抵擋丹西的揮刀猛攻,酷冷如冰的話語則繼續打擊對方的心神士氣。
“嘿嘿,你要不怕,盡管張開鼻孔聞好了。有沒有聞出篝火裏的幽靈醉的味道呀?專門對付你這種幽靈野鬼用的!”
別怪丹西總是使毒。上次伊森與卡拉曼交手,就是在毒上吃了虧,這一點被丹西牢記在心。有厄爾布這種藥劑大師相助,又碰上伊森這種深不可測、毫無勝算的高手,你說說,丹西又能怎麽辦?
蟆涎香、幽靈醉,那可都是毒中極品,而兩者混合使用更是威力無窮。三人激鬥處,腳下方圓十丈內生機絕然,野草都在由綠轉黃,迅即變為焦黑。地上的蚊蟲螞蟻、老鼠耗子也頃刻間翻肚皮而亡。
丹西嘴上不停,手上更快。銀灰色的刀芒吞吐不定,伸縮自如,每一刀都快似閃電、迅若奔雷,出招越來越快,越來越猛。
丹西正麵強攻,魯道夫則旁敲側擊,於最刁鑽處出陰招。
丹西、魯道夫和苦娃等獸畜都預先服了解藥,自然不怕。他們之所以瘋狂強攻,也在於逼得伊森必須呼吸吐納,令其中毒身亡。
刀光劍影,比暴風驟雨還要猛烈,幾乎沒有半點停歇。
不過伊森似乎絲毫沒有受到劇毒的影響,輕鬆應對一刀一劍。
周圍的氤氳黑氣還在不斷地孳生繁衍,加濃變厚,細細的蛛絲正在無聲無息地變成線團麻繩,緊緊鎖住麵前的兩人。當它們成為鋼絲鐵索的時候,麵前這兩個殺得痛快的小子就將再無遁逃之所!
丹西和魯道夫開始察覺不妙。
打了這麽久,都可以聽到伊森悠長舒暢的呼吸聲,可是竟然到現在都沒有中毒的任何跡象!
按厄爾布的介紹,蟆涎香加上幽靈醉混合成的劇毒,就連柯庫裏能、盧其阿諾這種級數的武功高手都不一定抵擋得住,至少需要退避一下。
可如今似乎對這個伊森毫無作用!
難道他真是一個鬼嗎?
別看此時丹西和魯道夫劈砍挑刺,攻得暢快淋漓,場麵上占盡了優勢,實際上他倆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自知。
伊森的內力淵深似海,且帶有極強的反震之力,每一招猛攻,內勁都如泥牛入海,令人手腳麻痹,渾身虛蕩,簡直比撞牆還要難受。
正麵砍不動金鋸運成的炙熱氣流,背後的氤氳黑氣又陣陣襲來,陰寒無比,置身其間,恍若跑至冰火兩重天的極端世界,這滋味比煉獄估計都好不到哪裏去。
“小娃娃,你們還是嫩哪,一點小毒就想放倒老夫?”現在輪到伊森得意了,他要徹底從精神上摧毀丹西兩人的鬥誌,以更順利地奪取勝利的果實:“聖醫奧利維拉的萬消丹又豈是說笑的?”
解萬毒的萬消丹,伊森確實擁有,不過並未放在家裏,沒有被威達搜出。他將其放置於一個極其隱秘之所。前幾日在斷腸山脈山頂因被丹西神神鬼鬼的毒計搞得連連吃虧,這一次伊森可是有備而來,絕不讓悲劇重演。
伊森的話開始起作用。
一旦人們發覺取勝無望時,就會感覺到自己無論怎麽努力都像撲火飛蛾一樣白費徒勞、都避免不了失敗的命運,鬥誌必然消解喪失。
魯道夫的劍勢開始生澀起來。
幾次劇戰,包括上次與丹西聯手對付伊森的山頂大戰,都根本無法撼動伊森。這次所有的圈套通通被識破,魯道夫不得不開始為自己考慮退路。複國前景雖然誘人,可也要有命享受才成。他的雙耳開始探察戰馬的方位,手上的劍力道依然,但氣勢卻開始弱下去。
魯道夫的劍氣變弱的同時,丹西的刀勢卻依然強勁。
要是自己被俘,精神意誌受伊森控製,成為一具乖乖聽話的行屍走肉,那還不如殺了他!
承受無窮苦難,遭遇連番挫折,從年幼喪失雙親開始到妻子香消玉殞,人生如同一個接著一個的噩夢,丹西已經養成了百折不撓,不到最後一口氣絕不認輸,不把最後一個籌碼投完絕不下台的賭徒性格。
那受過無數次打擊的神經已經變得比鋼纜還粗大,在這種似乎已經有敗無勝的局勢下,他的鬥誌反而越加激昂。既然橫豎是個死,那臨死也要叫伊森身受重創!
到此時,丹西已經完全將生死勝敗置之腦後,刀意也陡然轉變。
與魯道夫這種出身貴胄豪門的人不同,丹西和任何崛起於草莽的英雄人物一樣,性格張揚,狂放無羈,崇尚精神自由,敢於打破任何成規,不落入任何形式上的桎梏。
隨著家業的擴大,壇壇罐罐開始多起來,考慮問題、處理事務也有多方掣肘,但此刻麵臨非生即死的緊要關頭,一無所有時那股敢與天下為敵,雖萬千人吾往矣的豪氣又勃然而生,重新占據心靈。
生死安危、勝敗榮辱、酸甜苦辣,所有的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心、神、意、氣已經與手中的刀融為一體,眼中隻有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伊森老鬼,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劈死他!
“劈死他!”
“劈死他!!”
“劈死他!”
這個聲音壓倒了一切,內心已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嘴上也在狂呼。
所有的羈縻都不複存在。困難和障礙,從高高瞻仰變成了漠然俯視。
事情看得開,手腳放得開。
心無外物,丹西對武道的理解驀然拔高,進入到一個新境界。
刀已不再是刀,不再是殺人的器械,也不再是施展武功的載物,而成為有靈覺、有情感的生命體,憑著本意搜尋對手的弱點、探究對手的虛實,自行決定進攻路線與時機。
招式、套路、經驗……
剛強、柔韌……
直線、曲線……
實招、虛勢……
這些形式上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華而不實,花拳繡腿,虛張聲勢,迂回繞擊,裝神弄鬼,都失去了容身之所。
大道至平,大理至簡,反璞歸真。一切法乎自然,遵循本能,用最直接、最明了、最簡捷、最快速的方式,以最高效率給予對手最大限度的傷害。
進如瀑布掛崖,應似回音觸壁,一切依照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行事。
軀體、四肢、長刀、氣勁在瘋狂地舞動,內心卻一片寧謐、空靈,靜寂如一口萬年老井,不為外界所紛擾,天大的變故都不能讓它起半點漣漪。
神意從焦慮、沮喪中被解放出來,跨入了飛揚灑脫的自由境界,與伊森的艱苦比拚變成一種樂趣,將其劈死砍傷成為一種癡迷的追求。
內在的固壘韁鎖消失後,外在事物的本質也就坦然開敞。伊森從鬼魅又變回成一個人,一個玲瓏剔透的被看穿了的**人。
眼花繚亂的招式,其真正的意圖被靈異的心神感應,不再令人無所適從。
詭異變幻的身影,再不能迷惑丹西銳利的雙眼,萬千分身歸於一個真體。
如浩海般迷離的氤氳黑氣也被看穿,那不過是伊森憑借自身萬丈深淵般的超強內力,將內在的氣勁,渦流外化,營造出一個獨立循環、牽引扯吸的漩渦氣場,從四麵八方、各個方向對敵人實施攻擊,它們同樣有其運行規律與軌跡可循。
雖然因實力上的差距,內力修為遠低於對手,丹西仍處於極大的劣勢之中,但伊森對丹西的優勢,即便如浩海之於水滴、高山之於沙礫,也不再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而是可以攀登超越,能夠通過努力趕上的。
相對於以前的完全絕望、萬念俱灰,伊森從毫無破綻的鬼魅妖孽還原成一個人,一個同樣有其弱點的人,獲得勝利即便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已經是一個質的飛躍,而丹西從來就是那種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爭取勝利的人!
伊森通紅的鋸條舞成一片熔岩般灼熱的地獄,四周的黑氣凝成道道黑色的冷鞭,在這紅與黑交織的世界中,丹西的長刀卷起片片寒光閃閃的雪飆,總能捕捉到那看似幾無可能的戰機。
長刀的刀法看似樸實駑鈍,似乎沒有任何招式,但每一次揮劈,都暗合自然之道,心中的殺意、體內的氣勁和鋼硬的長刀渾然一體,一切憑本能行事,用最短、最快的刀路,給予對手最狠的一擊。每一刀,力劈橫斬,都覷隙而進,直撲要害,招招致命。
砍得動就猛搗黃龍,奮勇追擊,絕不留情!砍不動,就變個姿勢、換個方位,再來一刀!
這樣的一場廝殺,從淩晨一直鬥到紅日東升,連伊森自己內心裏都不免生出酣暢淋漓的感覺。
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對手,功力差了自己老大一截,對武道的理解卻精進如斯,淩銳的殺意、衝天的鬥誌,便是自己也慨歎不如。
打鬥中,盡管自己占盡了優勢,卻始終無法轉化為勝勢,丹西總能反戈一擊,攻己必救。就如戰場上兩軍對壘,對手雖兵微將寡,卻死咬著本方中軍帥旗不放,無論怎麽精心調度、巧布疑陣,都迷惑不了對方,擺脫不了玉石俱焚般的劈砍。
不過,伊森絕非江湖上的初生之犢,連番苦鬥,令其使出奪命一擊的一切條件都已就緒。上一次吃虧,也令其更加小心,必有十足把握,方才動手。
絕招使出,丹西不投降就隻有死!
壓箱底絕技,丹西即便猜得到,也有心無力,沒法抵擋!
可稱得上伊森對手的人,世間屈指可數,就此消滅這個有潛力晉升其列的丹西,還真有一點不舍。然則,政壇沙場,江湖魔道,表異理同,該出手時便出手,又哪容半點個人情感摻入其中?
遑論丹西的利用價值以及跟自己結下刻骨銘心的仇怨!
念及此,伊森周圍的氤氳黑氣陡盛!
紅通通的金鋸瞬間變為冷黑。彌漫四散的黑氣經過循環盤結已經凝成了粗黑的鏈鎖狀。
冷鋸蓋頂急劈。
鏈鎖從後兜封。
手爪身側鉤撩。
身形正麵撲擊。
伊森的每一招都足以移山填海,何況是四招齊至!
麵對伊森這勢若崩天裂地的攻勢,丹西仿佛置身於混沌未開的幽冥玄界,呼吸困難,渾身皮肉欲要炸裂,魂魄意誌恍恍忽忽,似乎要陷入錯亂紛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