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夏季的辰光來得早,一番改裝易容後,天已經蒙蒙亮了。騎上昨晚繳獲的草原戰馬,丹西和魯道夫繼續朝東南方向行進。
為了不讓人看穿,他倆並不策馬急奔,而是相互隔開一段距離,讓馬兒小步跑著常速前進,邊走邊四下張望,完全如兩個執行任務的蒂奇斯族的遊哨斥候一般。
一路上,這兩人就碰到過三股蠻族的斥候部隊,對方友好地招手示意,丹西和魯道夫也不動聲色地回手致禮,然後兩邊各走各路。如此倒也頗為太平。
早晨該是酷暑裏最美妙的時光了,清爽的晨風送來草原上特有的芬芳氣息,地平線上的太陽此刻也尚未顯現其毒辣本性,縱馬覽景,最是怡人。
丹西和魯道夫都是見過世麵的老江湖,現今越來越接近敵軍大本營,欲速則不達,著急反誤事。從這裏到破蠻岡尚有好幾天的路程,還需要穿越極易遭埋伏的死亡峽穀。
作為蠻族的大後方和廣義上的戰場,遊牧聯軍的偵察遊騎漫山遍野搜索,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敵人發現,招來大軍追殺。這可比伊森還要可怕。
伊森再厲害,也就是一個人,而暴露了身份,不僅惹來千軍萬馬的圍剿,即使能夠僥幸逃脫,也令對方洞悉猛虎軍團主帥離軍的事實,將給駐紮於破蠻岡將士們的軍心士氣帶來極大衝擊。
兩人邊走邊聊,指指點點,神態輕鬆,享受著周圍的草原景色,看不出一絲緊張與不安。作為三軍統帥,必須懂得調劑心神。神經如果總是繃著,總有一天會繃斷。心理脆弱的人,承擔不起沉甸甸的軍國重任。
※※※
席爾瓦沒有算錯。
大陸曆九九五年六月三十日,黑岩城不幸陷落後的第三天,當中央郡的民間各處繼續進行著艱苦卓絕的反侵略抗爭時,巨木堡也再一次迎來了大型攻城血戰。六月的月初與月末,巨木堡都為死神擺下了盛大的筵席。
主力戰場與淪陷區的敵後戰場,確實是互命依托,同生共死。
沒有敵後各路義軍的配合與發展,死守巨木堡的軍民將看不到出路。同樣,沒有巨木堡的正規軍將敵方主力死死地吸引在城下,造成聯軍在中央郡各地兵力疏散的形勢,自由軍團也無法找到敵人的孔隙,不斷戰鬥、不斷壯大。
為了抵禦外侮,猛虎自治領是舉國迎敵、全民皆兵,挖掘了一切可以挖掘的戰爭潛力,以抵擋優勢敵軍,避免敗亡的命運。
經曆將近一月的修整備戰,造器械、養精力、鼓舞士氣、調整戰略,巨木堡城下不屈不撓的聯軍舔完剛剛愈合的傷口,又再次卷土重來,發起第二輪猛烈的攻城大戰。
第二次攻城的規模遠沒有第一次那麽龐大,氣勢卻比第一次還要旺盛。這也不難理解,兩天前,塞爾人總算為聯軍出了口惡氣,茲波林竟然在一日內攻陷了堅固的黑岩城,大大振奮了城下聯軍的軍心鬥誌。
而巨木堡則舉城縞素,大小教堂裏、河濱廣場上,領主夫人美芙洛娃和各位神父們領著軍民默默地祈禱,祈求上帝的垂憐,保佑多災多難的巨木堡度過難關。
席爾瓦還是立於高塔之上指揮戰局,隻有巴爾博在他身邊。
飛天大將軍已經放出,除此之外,還有十來隻大雕、禿鷲等猛禽跟在它們的身後。巴夫特的第一批猛禽偵察隊已經偷偷運達,其他的尚在途中或者采購之中。
由於金雕物種稀少,無法買到,巴夫特買了一些其他猛禽先行送到。經過十幾天的訓練後,巴爾博也讓這些猛禽偵察隊員跟在金雕夫婦身後進行第一次實習鍛煉。
席爾瓦掃望戰場,已經經曆過上次守城戰役的他,現在不隻是外表上,內心裏也鎮定得多了。
萬斯和一些黑岩城守將的人頭確實被東岸的塞爾攻城部隊當作炫耀戰功和打擊敵方士氣的標誌高高懸掛。不過,畢竟是國王親征,尚講究一點王者的尊嚴和榮譽,也不能不考慮國內外輿論和一些具有騎士做派的將軍的態度,尚未像茲波林那樣喪心病狂,驅趕民眾攻城。當然,即使他們這麽做,席爾瓦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水陸連吃兩次大虧,用兵謹慎的蓋亞和習博卡二世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和第一次攻城一樣,聯軍這次仍然選擇了陰天作戰,令對方的大凹鏡失去作用。與此同時,巨木堡城牆上預先鋪了一層厚厚的沙土,避免上次蓋亞的“火牆攻勢”差點令西北城門一舉失陷的驚險場景再次出現。
不過蓋亞這一次似乎沒有故技重演的意思,投石機恢複了自己的本色,不再充當“投油機”使用。為了防止上一次悲劇的重演,避免遠程武器集群一開始就遭受毀滅性打擊,從而最終招致攻城部隊被殲的厄運,聯軍對投石機的排布方式也進行了重新調整。
投石機不再是集群擺列,而是繞城分散,均衡環置。在各輛重型遠程攻擊器械的周圍還建起了小角堡進行保護,增加抗打擊力。
這種擺列方式,雖然隻能對城牆施加均勻的破壞作用,對重點地段城牆的攻擊力和破壞程度有所減弱,但也能有效避免對方憑借巨無霸的射程和威力優勢,在偵知位置後進行狂轟濫砸,於戰役開始不久後就失去遠程還手能力的際遇。
畢竟,自己的投石機集群擺置時,巨無霸的麵幅殺傷能力得以充分發揮,打得也準,而分散布列,對方隻有實施點殺傷,無法進行麵殺傷。雖因性能上的差別,聯軍方麵仍然會吃虧,但絕不會像上次敗的那麽快、那麽慘,隻能挨打無法還擊。
聯軍派出攻城的步兵也僅為第一次的一半規模左右,但其人數與守城方相似,實力仍不可小視,巨木堡守軍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除了攻城步兵中讓相當部分人裝配拒馬槍之外,一些騎隊也跟隨在攻城部隊後方,嚴密保護友軍安全,防止對手開城出擊,避免守城方重施故技。
戰爭就是如此,以敵為師,從血的教訓中學習,是最快捷、最迅速的,沒有誰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同樣,把戲不可久玩,奇策怪招也隻有一次的效用,不可以重複施展。失敗方吃過虧後,會想出辦法來改進,甚至反製對手,勝利方若想繼續取勝,就不可故步自封,必須想出新的招數來。
就這樣,殘酷的戰場鞭策著戰爭的雙方互相促進、互相提高,軍事技術、軍事思想在血的洗禮下方才得以不斷進步和提高。
陸上攻城戰轟轟烈烈地繼續開始上演。
攻方的各式攻城器械、攻城步兵和衛護騎兵,守方的守城器械、城頭守軍、水上援軍和城內各種後勤支援編隊,這些上一次城池攻防戰中的主要角色,再度躍上了舞台,重演昔日的交鋒。
石塊箭矢、石灰火油、刀槍棍棒,搶著出任“地獄使者”一職,在城頭城下尋覓與自己相匹配的血肉之軀,充當它們奔赴黃泉的引路人。
城下兵士不斷有人臥倒在血泊中,攻城器械不斷地被澆油點燃,城頭守軍不斷有人從城牆上落下,震耳的轟鳴聲、金屬撞擊聲、呐喊聲、慘嚎聲,更是不絕於耳。
最慘的可能就是城牆了。月初經曆一場惡戰後,傷痕累累的城牆被巨木堡軍民細心地整固加周,然而在月末,它的頭臉又重新遭受到無窮無盡的石塊與箭矢的洗禮,它的身軀又重新遭受尖鎬、撞槌和衝車的啃咬。
可憐的城牆是那麽的無奈,自誕生以後伴隨它的就是破壞、修補、破壞、修補這種無限循環的單調節奏。連它自己也不禁悲歎,難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脫受傷害、遭欺淩的悲慘宿命,直到有一天被人毀棄?
從今天的攻防戰場麵來看,大體上與前次攻城戰類似。攻方在全麵強攻的基礎上,將突破重點集中於各處城門,投石機與弩車均勻環置,進行遠程協攻,騎兵部隊緊跟在攻城部隊身後,給友軍更貼身更迅捷的保護。
守方發揮水陸配合作戰,於各處嚴防死守。
投石部隊中的“巨無霸”在金雕夫婦率領的猛禽偵察隊的協助下,瞅準對方投石機和弩車下手,隻是由於對方的疏散擺布和細心防護,打擊效果遠不如上次那樣迅速有力。
其他投石機則恢複了自己的角色,著重配合城頭守軍,打擊敵攻城部隊。
水上艦隊一字展開,控製河岸線附近,進行水上遠程協防。
城頭守軍依然按舊日布置,護衛城牆和城門,打擊敵攻城部隊。各後勤編隊於城中各處奔忙,有條不紊地進行運輸、醫護、修理、防火等工作。
參與城防的軍民各司其職,守城工作進行得忙而不亂,井然有序。
不過,人的肉眼所及,隻能是光天化日下的戰場,而另一處黑暗的戰場上,殘酷的戰鬥正在日益逼近。
蓋亞不會采用無謂的軍事行動,他的攻城手法也絕不技止於此。領教了席爾瓦立體城防的厲害之後,他也在反思和總結,並在做更大的發揮。戰爭不僅空中、水上和地麵同時進行,聯軍還將戰場向地下延伸,進行全方位的立體進攻。
蓋亞選定今天進攻,不僅在於天氣的適宜,更在於掩護地道攻勢的順利開展。
有“土撥鼠”美號的詹魯人,地道攻城是他們的拿手本領,征集來的數萬礦工和督工的官兵,也為開展地道攻城戰提供了足夠的人力保證。
這一次攻城,聯軍可不是幾條、十幾條地道地挖掘,而是東西兩岸各有幾十條地道齊頭並進,同時開挖!
昨天,各條地道已經掘進到了護城河附近的位置,咚咚的鼓聲也有些難以隱匿軌跡了,為進一步迷惑敵軍,增強攻擊的突然性、加大進攻的威力,蓋亞於今日悍然發起第二次攻城戰役。
地麵的攻城配合,將令在城牆根下聞探地下動靜的敵軍地聽係統官兵無法準確判定地道的位置。另外,地上進攻與地麵進攻同時進行,也可以充分發揮本方的兵力優勢,增大戰場區域,分散對方相對薄弱的兵力,減輕各處攻城部隊的阻力。
今天的攻城,蓋亞是做了多手準備的。倘若能從地麵以常規的強攻戰術突入城內,自然是意外驚喜。如若不能,當地麵進攻遭受阻力,陷入僵持的時候,也能為地道攻城創造良好的進攻環境,大大提高攻擊效果。
詹魯人挖掘地道的工夫,也令人不得不佩服。百餘條深淺不一,方向各異的地道,卻基本上能同時抵達護城河的地下。
它們如同上百隻陰險的爪子,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處,悄悄地伸向巨木堡的脆弱的襠部。事實上,蓋亞將此次地道攻勢就命名為“掏襠行動”!
頭頂上就是護城河,地麵上的戰友正在浴血奮戰,前方不遠處就到了巨木堡的城牆,首批入城突擊的死士們拿著火把站在掘土礦工的身後,仿佛看見了即將到手的勝利與榮耀。
曾有多少座看似毫無攻破可能的雄城,就是被詹魯士兵掏襠成功,一舉拿下。今天又即將麵臨類似的場景,掏襠的勇士們相信,雄偉巍峨的巨木堡也將無法避免捂著流淌黃水的下體,跪倒在聯軍麵前的神聖一刻!
“快點!快點!”負責作業軍官急切地進行催促,喝令礦工苦力們加緊挖掘,不許懈怠。
在刀劍的威逼下,礦工們利用頭車、鐵鑽、鍬鏟等工具奮力向前掘土作業,身後的工友排成長長的隊伍,將多餘的土沙依次後遞,運往地道以外。
從對方遠程武器的射程之外的幾公裏處開始挖掘,在比護城河河底還要低,天天在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作業,其工程量之浩大可想而知。
一個多月來被逼著像牲口一樣幹活,礦工們的身體相當疲憊,神經也麻木了。很多人連刀劍的威嚇都失去了效力,隻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覺。更有不少人一頭栽倒在黑暗的地道裏,就再也沒有醒來……
倒下的人得到了永遠的解脫,活下來的人還必須為生存而繼續自己的苦力生涯。幸好,這段似乎永遠也挖不完的苦難旅程也有最後的終點。進行掘土作業的礦工們,此刻也仿佛看到了希望。
雖然他們的內心裏恨死了聯軍將士,但此刻誰贏誰輸在他們心裏已經無關緊要了,關鍵在於,完成作業任務後,他們也能好好地喘口氣,睡上一覺。
不受打攪地美美睡一覺,已經成為這些行屍走肉般的礦工們內心裏最大的奢望了。按照預定計劃,這短短的距離在幾個小時之內就能挖通,到那時,自己也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念及此,在地底下辛勤勞作的礦工們,自開始挖掘地道以來,第一次主動地加快了挖掘作業的速度……
巨木堡東西兩頭,各數十條,總計一百多條地道,在一寸一寸地向前挺進著。百餘隻長長的爪子,在不為人察覺的深深地下,緩慢而堅定地繼續向前掏去。在護城河底下,它們似乎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潮腥味,開始變得興奮起來……
※※※
丹西和魯道夫各懷心思互相試探,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笑時,**戰馬卻有些異樣,受驚地止住馬步,甚至要掉頭逃竄。兩人夾緊馬腹,勒住韁繩。抬眼望向前方,大草原的一處小山岡上,兩隻發現了“目標”的猛獸正並肩朝他們這裏飛奔而來。
正是苦娃與甜妞!
對於猛虎軍團的部下將官,安多裏爾可以用領主“閉關療傷”等話語來搪塞,可這種人類玩的鬼把戲怎麽騙得過苦娃靈敏的鼻子?
掛念主人不歸,小夫妻跑出軍營,在營外四處尋覓丹西的蹤影。
一虎一獅迎麵以捕食獵物的衝刺速度跑來,難怪戰馬嚇成那樣。
魯道夫自然不怕,可也頗為疑惑:“老虎和獅子怎麽湊到一起去了?它們好像正衝著我們而來哩!”
“那是我的朋友,苦娃先生。”丹西咧嘴一笑:“旁邊的是它剛過門的媳婦,甜妞女士。”
“嗬嗬,原來如此。”魯道夫恍然大悟:“沒想到領主大人還有這麽有趣的兩個朋友。猛虎軍團果然是名不虛傳哪,無怪乎敢於虎視走廊,獨鬥群雄。”
“那是當然。人們常以人麵獸心比喻貪婪殘忍之輩,這其實是侮辱了獸。”丹西心情不錯,談鋒亦健:“獸要是跟你交上了朋友,它的心是絕對不會中途變卦的,而人心就難測得多嘍!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像苦娃那樣具有獸心的朋友,可是非常遺憾哪,寥寥可數。”
“領主舊詞新釋,高見、高見哪!”
丹西和魯道夫含沙射影地打著哈哈間,苦娃夫婦已經到了身邊。苦娃蹭著丹西的小腿,甜妞還是新婦般羞澀,在一旁看護著老公。
苦了兩匹草原戰馬,它們不像丹西衛護騎隊的戰馬那樣受過特殊訓練,丹西和魯道夫又勒得它們無法逃跑,老虎和獅子跑到旁邊,它們又怎麽不會四蹄發軟地嚇趴下?
丹西和魯道夫隻好躍下馬來。
丹西一會兒親親苦娃,一會兒摸摸甜妞,跟兩獸敘著舊情。連續在鬼門關口轉悠的他,在這敵軍後方,殺機四伏的地方遇到故友,心情自然無比暢快。
魯道夫卻犯難了:“你這兩位朋友把馬兒都嚇得臥地不起了。”
“嗯,這倒不好。”丹西沉吟著。
苦娃雖然是自己的最貼心坐騎,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跨虎而行,等若是自暴身份。
丹西和魯道夫隻好把兩匹戰馬強行拉起。躍上腿發軟、蹄打顫的馬背,在虎獅的護衛下緩步前進。
丹西和魯道夫沉穩老練,愜意地在大草原上策馬散步,但在剛才苦娃和甜妞登高眺望的小山岡旁,草叢中的一雙銳目已經鎖定了遠處這幾個小黑點般的身影。
當日在懸崖上下搜尋半天也沒有找到兩人的蹤跡,伊森鬱鬱回營時,卻無意中發現了大荒原上苦娃夫婦的身影。運起自己的無上輕功,他藉著萋萋的雜草掩身,隔開遠遠的距離,躡手躡腳地跟在這兩隻猛獸後邊。
辛苦果然沒有白費,兩頭可愛的小東西,充當了老鬼的引路使者,那兩個從手指縫裏溜出去的人質終於又出現在眼前。伊森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兩名人質似乎又重新被他抓入魔掌。
俗話說,十指連心,低頭瞧瞧右手的食指斷根之處,怨毒湧上了伊森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