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第一章
猛虎軍團的大軍在沉沉的暮色下沿著閃特的王都大道轆轆南行,丹西親自帶軍斷後,庫巴、羅米和貝葉在他身邊並轡而行。
“貝葉先生,佩羅會追來嗎?”庫巴仍然有些懷疑。
“放心吧庫巴,佩羅的脾性我還是略知一二的。他雖然心計歹毒,但在軍事上最大也隻曾當過萬騎長,尚沒有真正指揮過大規模的全局性戰役,我看也是一個紙上談兵甚於實際作戰的的主。”貝葉不屑地撇著嘴回答道。
由於他身材瘦小,因此丹西特意送給了他一匹矮腳馬,方便其上下。這匹馬外號“小不點”,屬從詹魯進口的山地戰馬品種,雖然個子矮小,卻是馬中珍品,耐力驚人,適於長途趨馳,柔韌靈活,能在崎嶇的山道上奔走如飛。
當然羅,這樣方便倒是方便,但本來形象就不佳的貝葉,加上這匹馬的映襯,與猛虎軍團那些身強體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官兵們相比,顯得更加細小纖弱了,以至於羅米等一些軍官私下裏戲稱為他是“小孩騎在狗上作戰”。
從心底裏,這些軍人尤其是羅米及其屬下軍官們,對於貝葉這個曾經指揮曼尼亞城下反擊戰,殺死過傑桑及其手下勇士的小矮子,是相當怨恨的,而貝葉的不佳形象則更加加劇了他們的反感,隻是囿於領主丹西的威嚴,他們不敢公開表露或發作。
丹西此時病懨懨地伏在苦蛙身上,懷裏摟著個小手爐,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穿上了特製的大皮襖軍服,摟著手爐的他,夏季清爽的微風仍令他有些哆嗦。從形象上看,他和貝葉君臣二人倒是頗為般配,不像是指揮大軍作戰的君主與謀臣,反倒似兩個落魄的小本生意的商人。
猛虎帝國時期的不少宮廷詩人和禦用文學家都曾用詩詞歌賦熱烈地詠頌過先帝在開國戰爭時期的勇武睿智,在他們筆下,丹西永遠都是那種力拔山氣蓋世,跨下猛虎,掌中神兵的威武神態,手下的將軍們勇武堅毅,謀士們清朗俊秀。不過從今天的情形看,除了將軍們,其他的一切都與他們的描寫大相逕庭。
“啊挈!”丹西打了噴嚏,有種不祥的預感罩上了心頭。他習慣性地從兜裏掏出一小瓶烈酒,擰開塞子就往肚子裏倒。
為了限製領主的可怕酒量,羅米等丹西的老朋友特地為他定製了這種小酒瓶,並實行每日限量供應的措施。他們擔心的當然不是軍需供給方麵的問題。屬下人心裏明白,在這種非常時期,萬一本方的領袖人物有個三長兩短或者是來一次酒後胡行,將對戰局帶來什麽樣的災難性後果。被迫嗜酒而非酗酒的丹西,自然也清楚手下人的良苦用心,也隻好苦笑著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一製約。
血液裏寒氣稍稍舒緩了些後,丹西才歎了口氣:“庫巴呀,紐伯裏和佩羅方麵,其實不必過慮太多,即使咱們完全放棄這裏,讓他們去折騰,估計也鬧不出太大的亂子,我擔心的是另外的地方呢!”
“嗨,領主大人,您又來了,”庫巴寬慰著他,“我知道您擔心威達那邊,您都念叨了無數回了。不過咱們要趕去那邊,至少也得花十天以上的工夫,這會兒我們除了默默地為他們禱告祝福外,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事情可做呢!”
“禱告?”丹西笑著轉向貝葉,“這一點似乎咱們的貝葉先生最拿手哩。對了貝葉,咱們這一次以死亡峽穀兵敗為借口誘敵,似乎不是什麽好兆頭呢!”
被丹西拿自己醜事打趣的貝葉,不由得臉上泛起紅雲,他尷尬地開脫道:“這隻是一個借口而已,想必即使威達將軍無法戰勝戈勃特,將他們擋住幾天應該還是沒問題的。猛虎軍團的戰鬥力之強,我在做你們對手的時候就有過很深的體會,而威達將軍指揮能力也不容忽視。另外,領主呀,有時禱告也確實有用,隻要你誠心誠意就行。像我就是,上帝聽完我的呼籲後就派古斯將軍把我救出生天。我看這次既然庫巴將軍提議,就由他來主持一次盛大的禱告儀式好了,讓慈悲的主理解我們拯救蒼生的良苦用心,憐憫我們的苦難處境,賦予我軍高昂的鬥誌,賦予我們克敵製勝的勇氣和運氣。”
“嗬嗬,這倒是個不錯的提議,”丹西笑道:“庫巴,你看呢?”
“領主,我可是呼蘭人,我們信奉的是自然界的諸多神明,跟各位軍官們的信仰有所不同。”庫巴連忙擺手,“我看,貝葉先生既然有那麽成功的禱告克敵的先例,派他去主持這項工作才是最理想的人選呢!”
一行人正說笑間,偵察兵快馬來報:“領主大人,曼尼亞城內守軍出來追擊我軍,已在我方身後三公裏處,正朝我們急速馳來!”
“嗯,果然來了。”丹西滿意地點點頭。他與貝葉、庫巴等人對視了一下,緩聲下令:“其他隊伍照常前進,親衛縱隊隨我迎敵!”
“他媽的!季爾登,我日你姥姥的熊!”赤拉維在自己的營帳裏咆哮著走來走去。親兵們和手下將官都知道這位九羽將發起脾氣時的可怕,曾有一個不識時務的五羽軍官在赤拉維發火的當口跑去請示工作,結果被他雙手撕裂成兩半。有了這個先例,所有人都知道當赤拉維發火的時候該怎麽做了。這一次也不例外,所有手下都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雖然躲得再遠,耳朵裏仍能隱約聽到主將惡毒的咒罵和咆哮聲。
當手下人都跑了的時候,赤拉維空空蕩蕩的大營帳裏,除了火氣衝天的赤拉維以外,仍然有一個人端坐在那裏,不為所動地看著他發脾氣。這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者,身材修長卻有些駝背,他麵色焦黃,須發霜染,突聳的眉骨下是一雙深陷的漆黑小眼珠。與全身獸皮的草原人不同的是,老者身上穿著是一身肮髒襤褸的布料袍子,他雙手揣在寬寬的袍袖裏,冷眼打量著大發雷霆的赤拉維。
此人名叫伊森,表麵上是寄居於赤拉維處的一名門客,默默無聞,從不拋頭露麵。隻有赤拉維的本人及鐵杆心腹才知道,伊森是赤拉維的最重要也是最信任的謀士。不過,即便是赤拉維的那些心腹也不知道這個叫做伊森的神秘門客的真正來頭,他們隻知道伊森自稱是中央走廊的庫姆齊人,在幾年前投奔了赤拉維,旋即成為其幕後的首席謀士。
脾氣火暴的赤拉維其實是很難單獨配得上“毒蛇”的稱譽,隻有加上了伊森才能構成一條完整的毒蛇。赤拉維是蛇牙,伊森才是毒腺。當然,這也能解答很多不知就裏的人的疑惑,為什麽看上去衝動暴烈的赤拉維,會有這麽多深沉狠辣的毒計。
“季爾登確實是蠻勇乏智,不過今天這事,將軍卻似乎讓他揪住了把柄了呢!”伊森的聲音不高,嗓子也有些幹澀,但對赤拉維的暴怒卻有相當的冷卻作用。
“哦,是嗎?”赤拉維的口氣有所放緩,“不就是得罪了一個閃特降將嘛,我軍抓獲了敵酋威達,本次作戰的首功想必季爾登也奪不走了吧。”
“假如你這麽想,那就大錯特錯了,”伊森的聲音似乎永遠都是那麽平冷,激動和興奮似乎永遠與他絕緣,“此事其實無關你與季爾登之間的軍功競爭,而是在於閃特降將方麵。在目前的形勢下,降將希萊茨基的作用可能是戈勃特最為看重的。”
“一個降將,不至於吧……”赤拉維有些不信。
也確實,草原民族與農耕民族自古以來的隔閡就很深,中央走廊的人認為自己北邊的那些惡鄰居們野蠻殘暴,絲毫不講文明世界裏規則與道義,而在赤拉維等草原勇士眼裏,南邊的中央走廊地區的人,也都是一些膽小奸詐,反覆無常的不可信任之人。即便開明如戈勃特之類的首領,也難免不持有這種觀點。
這次希萊茨基率軍倒戈,幫了本方的大忙,甚至起了扭轉戰局的作用。但是在草原人的眼裏,這種背叛本族人的行為,卻是戰士最大的恥辱。按照草原上通行的戰爭規則,一個人可以因戰敗被俘而投降,隻需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戰鬥,那麽這種投降行為就屬於可以理解的,不會受太多的譴責。隨著草原上各大民族兼並戰爭的加劇,許多小的民族和部落,曾被沃薩、胡狼等大族整個整個地吞並,這也是沃薩族得以在戈連和戈勃特父子兩代人裏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不過,如果在勝負未分之際倒戈投敵,這種行為將受到幾乎所有人的鄙夷與不屑。
因為草原戰爭中各民族幾乎都是全民皆兵的動員方式,上陣的族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和鄰居,無論受到什麽誘惑,為了什麽理由,背叛如此至親之人,都是一種極端可恥的行為,背叛者一生都將永遠打上恥辱的烙印,不僅受到本族人的唾棄,在新主人那裏也難以受到尊重。赤拉維當麵痛罵希萊茨基,雖然有些過火,但他自認為並無大礙,想來戈勃特也不至於抓住這種事情給自己什麽處罰。
對於草原上的習俗和赤拉維的想法,伊森心裏當然清楚,他淡然一笑:“將軍認為這事沒什麽關係,我卻認為事關重大呢!如今形勢不同過去了,行事規則當然也會有所變化和調整。榮膺雄鷹可汗的戈勃特首領,他的心胸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揣度的呢!”
“伊森哪,別繞彎子了,有話就直說好了。”赤拉維坐下來,抄起一羊皮袋的奶酒就往嘴裏灌。剛才的一通怒罵,也確實令他的嗓子有些冒火了。
“想來將軍您也知道,戈勃特先生對於時機的掌握向來是令人讚歎不已的。這次南征,絕不僅僅是奪取財物那麽簡單,倘若那樣的話,早幾年的閃特諸侯要遠比如今的猛虎軍團要容易對付得多。他真正覬覦的,是閃特的土地。”
伊森的話讓正在暢飲赤拉維差點沒嗆著。連連咳嗽了幾下後,心智絕不駑鈍,一點就透的赤拉維若有所思地點著頭,眼盯著伊森:“嗯,伊森先生,請繼續說。”
“戈勃特先生隱忍了這好幾年,等待就是今天的時機,而丹西的猛虎軍團則為他創造了入主閃特的最佳的國際和國內環境。僅從希萊茨基這顆埋藏如此之久的棋子,我們對於戈勃特先生的良苦用心也能了解一些端倪。既然不再以掠奪者的身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進入閃特,那麽無論軍政措施都會與以前迥異,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對自己將來的臣民──閃特本族人的籠絡。希萊茨基和他屬下的降將,不僅在軍事上幫了我們沃薩人的大忙,而且很可能成為戈勃特先生表達自己政治意願的一麵旗幟。將軍的行為恰好在這個關頭上出現,善於抓住時機的戈勃特先生哪會放棄這種借處罰愛將表達決心的機會呢?”
“你是說,首領將置我的軍供於不顧,嚴厲地懲罰我以取悅那些閃特小人?讓我成為他表達政治意願的工具?”赤拉維想了想,隨後又堅定地搖著他那蓬亂的頭道:“我不信。”
“信不信,自然隨將軍所願,明天應該就見分曉了。”伊森對於赤拉維的反應並不在意,“想來將軍對於首領過去賞罰分明的威嚴和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一直心中讚賞,出現這種想法當然是很正常的。不過哪,既然進入了中央走廊這片文明世界,就會有另一套規則,文明世界裏的規則。這套規則裏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任何人任何事,情願也好,不情願也好,都隻是政治的工具而已,不是你操縱別人,就是別人操縱你,官場軍界皆是如此。再抱著過去的思維方式,不懂得順應潮流,與時俱進,將軍以後恐怕要吃虧呢!”
剛才像獅子一樣暴烈的赤拉維,此時比羔羊還要沉默,他雙手抱頭,默然無語。
伊森也不理會他,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道:“過去將軍您一直與季爾登將軍競爭功名,我也一直不曾對此出過什麽主意,一切都由您自作主張。不過,現在這種時候,我想跟您說幾句心裏話。在我看來,季爾登隻是一條聽話的狼狗。跟狗鬥,贏了也最多成為主人最信任最賞識的家畜而已。想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就得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得找準自己的真正對手。”
“伊森,”赤拉維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從來不曾在戰場上有過一絲猶豫和膽怯的他,聲音裏也不免顫抖起來,“你是說?”
“不,我絕沒有勸您單獨與戈勃特大汗為敵的意思,無論是武功才略還是心機手段,您都遠非大汗的敵手,”伊森平靜地接過話頭,令赤拉維長舒一口氣。
不過伊森話音一轉,再度在赤拉維心裏掀起滔天巨浪,“但是,倘若借助外力,情況又變成另一回事了。將軍的性格和才能,在草原上自然是如魚得水,到了中央走廊這個花花世界中,卻難以有什麽好日子過。與其將來被動地去削足適履地適應新政策,不如現在主動出擊,改變這一切。戈勃特先生自然是天縱英才,但中央走廊裏新近崛起的丹西,同樣是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兩強相爭,勝負殊難料定,不過卻給了將軍您自己掌握命運的極好的時機。”
赤拉維的腦部充血,從腦門子到臉上都變得彤紅:“別說了,伊森,打死我也不會去學希萊茨基那種貨色的!”
“我可沒有勸將軍學希萊茨基的意思,而是要您利用時機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伊森站起身來,“將軍一時想不通,這不要緊,還有時間可以慢慢地想通這道理。時候不早了,屬下告退了。”
到了帳簾邊,伊森似乎想起了什麽,轉頭道:“對了,丹西手下的大將威達現在在我們手裏,將軍不妨好好地利用一下這個機會。”
伊森掀簾出去了,偌大的帳篷裏隻剩下赤拉維一人坐在那裏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赤拉維才緩過神來,暴叫道:“來人!”
好一會工夫,一名親兵才哆嗦著走進了帳篷裏:“將,將軍,有何吩咐?”
還好,這次赤拉維還算平靜,叫那個親兵心上的那塊大石頭落了地。
“把俘虜威達給我押進來!”
“是!”如釋重負的親兵一麵心裏默默感謝月光神賜予自己的平安夜,一麵趕忙逃離這個令人心有餘悸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