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王朝開國曾鼎盛一時,至宜和年間,皇帝奢侈無度,大修宮殿,並且癡迷於書畫,不理朝政。朝堂之上,奸佞把權,貪汙腐敗,徇私舞弊成風。江湖之遠,連年災荒,苛捐雜稅絲毫沒有減少,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而北邊信國不斷挑釁,朝廷並不是盡力加強軍隊備戰,派出精兵強將保家衛國,隻是一味求和。麵對信國的挑釁,夢華王朝往往是左支右絀。已經建國一百多年的王朝,風雨飄搖。
宜和四年的冬天,開封。
開封城西的慕府是禦史中丞慕向冬的官邸。隻是這高門大宅與往日大不相同。沒有了門口的守衛,幾乎看不到來往穿梭的仆役傭人。慕向冬參劾童貫,被誣陷貪汙,罷官流放至嶺南。明日啟程。
幕府空蕩的書房內,慕向冬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沉思。這個書房是他入朝為官初建官邸時便修建的。在這裏他挑燈看官文,審核官員政績彈劾違法官員,努力的維持著風雨飄搖的朝局,守護著最後的中正良善。可是,這一切都是過去了。於他而言是突逢大變,由朝廷大員到流放蠻荒,可是他最後的牽念不是功利富貴而是那個黑雲遮天的朝廷。不過,他是無力的。已然拚勁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死且無憾何況隻是流放。隻是,那一對孩子……那是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想到那一對孩子,天資出眾清秀文氣的寒星,聰秀伶俐如花如玉的寒月。原是生在鍾鳴鼎食之家,從小富貴安逸慣了,如此大變,他們可受得了?
“爹,爹……”一陣清脆的聲音傳入。閃進來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小女孩。一身緋色衣服,嬌悄伶俐。小女孩肌膚粉嫩白皙,一雙大眼睛宛若星辰閃亮晶瑩。這個小女孩是慕向冬的女兒慕寒月。
“小月啊。”慕向冬一手攬起愛女,把她抱在懷裏。
“爹爹啊,為什麽何嫂劉嫂都不見了?她們都走了嗎?為什麽啊?”
“因為啊……因為咱們要搬家了,太遠了,他們就不跟著去了。他們回家過年了。”
小寒月不解.“我們要搬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很遠很遠,走很多路,坐很長時間的馬車,然後過長江……那裏的花常年盛開啊,小月不是很喜歡花嗎?”
盡管慕向冬的聲音悠遠蒼茫,可是年幼的寒月是不懂得的,聽到常年盛開的花,她滿意的笑了。
“爹爹,”他們說話時,慕寒星也進來了,躬身向父親。他十一二歲年紀,眉眼中帶著慕向冬的神韻。劍眉星目文氣儒雅,舉止之間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謙和衝淡的氣質。“爹,娘親說物品已經準備停當,請爹爹過目。”
“好。”慕向冬應著。欣賞的看著自己的弱子。這些年悉心培養嚴格要求的兒子畢竟沒有辜負自己。無論讀書作文還是辦事說話都很和他心意。“寒星,你帶妹妹去街上逛逛吧,記得中午回來。”慕向冬吩咐著。
“是”,寒星應下,帶妹妹出門。
臨近新年,雖然邊關時不時仍有戰事在,可是帝都卻是一派繁華。街頭商鋪林立,茶樓酒肆人來人往,街上滿滿是各種精致的手工藝。人們在大街上摩肩接踵,小販叫嚷聲不絕如耳。滿是喜氣洋洋的新年氣氛。
“杏仁酥、桂花糕,小月,你想吃什麽?”慕寒星看著繁華的街市,問妹妹。他們年紀相差六七歲,加之寒星懂事很早寒月伶俐可愛,他一直很寵著這個小妹妹。他知道明天要離開這裏了,恐怕要好久才能吃到這街市上的小吃了,總要讓妹妹多吃點才好。他自然不知道,自此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能夠回到這繁華的汴梁城。
“哥哥,我還要吃糖葫蘆啊。”慕寒月眨著閃亮的大眼睛,聲音清脆祈求著。
“可是小月,你已經吃了一根了,再吃的話牙會酸掉的。”
“不,我就要就要嘛!”寒月厥起小嘴不依。
寒星無奈的苦笑。寒月自小被父母嬌慣,加之她個性掘強刁鑽,向來是說一不二。沒等到他應下,寒月已經甩開他的手向賣糖葫蘆的小販跑去。
突然自南傳來一陣喧囂。烈馬嘶鳴,直衝過來。人們忙忙往兩邊閃去。撞翻了小販的雜貨攤子,撞到了身邊的人。驚訝的人們語無倫次的叫嚷著。
寒星就是這樣眼睜睜的看到嬌小的妹妹被撞出了人群中撞到街心,他竭盡全力的往人群外擠去,可是被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
“哥哥……”寒月被撞到地上,哭著喊著哥哥,絲毫沒有留意身邊馬蹄踏過。早已瘋狂的烈馬揚起的馬蹄竟然把這個弱小的女孩子踢到半空。
“小月……”早已目赤的寒星衝到妹妹身邊。妹妹已然暈過去,沒有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喚。
深夜的慕府,最後一次燈火通明。
有大夫過來給寒月看過傷,雖然未傷及性命可是一條腿卻斷了。若是往常,自然可在府中好好養傷有人悉心照料,可是明日就要千裏跋涉去雲南了。這一路顛簸,她怎麽受得了。若是腿萬一動了,那可能她一輩子就是瘸子了。
念及此,慕向冬濃眉緊皺。旁邊的夫人已然是淚水連連。屋漏偏逢驟雨,慕家禍事不斷,真是蒼天作弄。
寒星一直站在妹妹的床邊,低頭不語。雖然父親沒有如何嚴厲的斥責他,可是父親的一句“你是怎麽照顧妹妹的,可拿得起一點作兄長的責任來!”已讓他心痛不已,何況妹妹傷勢如此之重,連睡著都皺著眉頭。
次日,慕府在官差的看守下啟程。
此次慕家一家四口之外,隻有仆人楊忠一家隨行。楊忠早年是慕向冬的書童,二人相伴轉眼竟二十年,一如兄弟不可分離。他的妻子楊嫂是幕夫人的陪嫁丫頭。按照講究,與寒星年紀相仿的女兒楊柳自然也是慕家的丫環。他們一家人既有忠心,隨行也是順理成章。從前是車水馬龍人口眾多的幕府,今日隻寥落站了幾個人。三輛馬車便足以把這個家帶到遙遠的雲南邊疆。
縱使把富貴名利看輕如黃沙的慕向冬也難免感歎,再看了看幕府,朱紅的大門燙金的大字,已成過去。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他此刻深深體會了這句古詩的含義。看了看身邊的兒女,自此一去,他們又將經曆怎麽樣的人生呢。官差已經容不得他流連和思考,催促著他上車了。
馬車中,慕向冬把幼女抱在懷中,可是車子每顛簸一下,寒月便不由得哭出聲來。他們向官差祈求行得慢些,可是官差一副大老爺麵孔。“都流放了還這麽多條件,要是誰都這樣我們怎麽過,何況過了日期誰擔待得起……”,完全不離慕向冬的祈求。他們自然不知道,驕傲耿直的慕中丞再難都沒有向誰低下過頭。
這一年的冬天,北方的雪出奇的多,天氣也出奇的冷。官道上竟也是結了冰。所以這一行人走的很慢。行了五日才到磁州。剛到磁州,天空中便下起了鵝毛大雪,已近黃昏,一行人隻得在驛館住下。
黃昏,自南向北的官路上。一匹駿馬飛馳。馬背上的人大約二十三四年紀,麵容清臒,劍眉入鬢,眼帶寒光。他似乎已經飛奔了好久,胸膛起伏不定,可是眼神卻半點不移的望著前方,加緊馬腹絲毫未曾有半絲鬆懈。而那棗紅馬,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千裏良駒,此刻卻也微喘著氣。
進入磁州境,來人徑直到驛館,正好有小校迎出來。
“是易將軍啊!您回來了,是要回家過年吧,怎麽到這裏來了。卑職給您請安了。”
來人正是祖籍磁州的年輕將軍易鋒。易家原是磁州的普通人家,並無特別之處,唯易鋒自幼天資聰慧,之後又機緣巧遇名師指點武藝兵書,自年少投就軍屢立奇功,很快便升任為將軍,也在今年秋,天縱英才的他成為黃州的守將獨領一軍,此番殊榮,在這個朝代是前所未有。雖然夢華王朝曆來重文抑武,但是,易鋒卻是仍得到了普通民眾的尊敬。
“小兄弟不用如此。”易鋒為人沉穩內斂,平日寡言少語,加上不怒自威的氣質,很讓不熟悉他的人膽怯。可是對於下層的士兵,他從來都是和氣的。“我向你打聽個事,你知道禦史中丞慕向冬慕大人嗎?他被流放雲南,可到了這裏了?”
“慕大人,是了,他們剛剛到不久。在這裏休息呢。”小校回道。
易鋒微微吐了口氣,總算找到他們了。易鋒雖然為武將帶兵於外,可是他也是清楚當朝政局的,慕向冬因彈劾奸臣遭致被巫貶官,他從心底氣憤,也對這個盡忠守則不計個人得失的大人有些佩服。若說交情,他們也是原有些交情的。慕向冬曾受朝廷委托考察易鋒,極欣賞易鋒的為人之德為將之才,極力盛讚。易鋒也為表謝意。可是他們始終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慕向冬評易鋒的是實際和良知,易鋒也是真的佩服這位公正的同僚。
“帶我去看他。”
“可是,您不先回府上嗎?”小校猶疑著問。可是易鋒的眼神是那樣的堅定,不榮任何人質疑。
驛站內簡陋的小屋內,慕向冬愁眉緊皺。女兒寒月的腿在顛簸中恢複的極慢,三日過去了,仍不時有鮮紅的血水溢出。怕是腿骨可能錯位,但是差役卻無論他們怎麽懇求都不允許他們去找大夫。堂堂朝廷大員此時虎落平陽,竟連自己的幼女都無力施救。慕向冬痛苦不堪,卻再無計可施。旁邊的夫人抱著女兒,又忍不住的落淚。
“我的孩子怎麽這麽命苦啊,什麽時候遭過這麽大罪,也不知道熬不熬的過……”
叮咚的敲門聲。
“慕先生,你在裏頭嗎?有人來看你了。”
慕向冬一愣,有誰,會在這陰寒的時候探望如此落魄的他啊。
“慕先生,易鋒來看您來了。”
門口閃進一個一身軍裝的年輕男子,男子驕傲堅毅的氣質不知為何,竟然讓這個困在傷感的家庭為之一振。
“易老弟……”握住易鋒的手,慕向冬竟一時語凝。慕向冬隨雖然未及不惑之年,可因操勞過度,最近遭此大劫,讓他平添了許多滄桑。
驛館內昏燈冷酒,慕向冬和易鋒把酒長談。
朝堂政局,黎民天下。縱使身逢橫禍,可是努力過的關切過的仍舊縈繞在心頭。他們都是胸懷壯誌,心存百姓的男子,雖然一個流放邊疆另外一個是手握重兵,可是他們的信念是一致的,仍舊有許多話可說應說。
說罷政事,許久,易鋒緩緩道:“先生於我原是知遇之恩,雖是與先生相交不多,可是我們也可說是知己。”
“這個自然,平生得如弟的知己,一生足以!”
慕向冬把盞微笑。一掃近日的沮喪,頗有幾分文人的狂放與瀟灑。
“先生此去路遠,有何為難之事,請先生但吩咐無妨,千萬不要介懷!”易鋒由心而發,語氣誠摯。
“好,好兄弟”,慕向冬舉杯飲盡手中茶,“大哥還真不客氣了,還真有事麻煩你費心周轉……”
次日清晨,慕向冬把女兒交給了易鋒。
“我唯有這個女兒,就交給你了。”
“我自當視如己出,決不辜負先生!”
易鋒的聲音擲地有聲。
慕向冬提前向夫人兒子女兒解釋了這一安排,雖然骨肉分離很是讓人難過,可是比起讓寒月帶傷遠赴南疆,這樣的安排是最好不過了。寒月哭鬧了一陣也總是應下了。
易鋒多次拜托差役照顧慕先生,然後抱著寒月目送慕向冬一行人離開。
小小的寒月為初次離開父母兄長落下淚來。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小寒月自然不懂得這些,可是也驀然體會了人生無數變數。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次父女一別,已成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