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伴隨著一場極為罕見的大雪,寒假終於來臨。

寒假開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期末考試之後的第二天,我裹得嚴嚴實實地準備出門去趟圖書館。

然而我才走到家門口,兜頭就有一盆冰冷的水“嘩啦啦”地澆在了我身上。

我驚得抬頭往上看,隻見沈小西抱著一個塑料盆,站在二樓窗戶邊上,用得意而挑釁的目光看著我。

“哎呀,走路真不長眼睛啊!我倒洗抹布的髒水,也能倒在你身上。”她露出一副“我就是故意的”的表情,緩緩地說著。

“沈小西!”

冰冷的水滲進我的衣服裏,像是一瞬間將我推進寒潭裏一樣冷。

我和她昨天才爭吵過,不過是過了一晚,她就又迫不及待地來招惹我了。

我憤怒到了極點,我說了我不會再懦弱下去,沈小西似乎無視了我的話,仍然將我當成了三年前的白小蝶。

我轉身推開門,一口氣跑上樓,用力推開她房間的門,衝過去狠狠甩了她一個耳光,大吼道:“你鬧夠了沒有?沈小西,這種幼稚的遊戲可以停止嗎?”

“白小蝶!”她捂著臉,怔怔地望著我,眼神有些茫然,“你敢打我?”

“你敢潑我,我為什麽不敢打你?”此刻,我很冷,冷得瑟瑟發抖,比任何時候都要憤怒,“沈小西,大清早的,你憑什麽潑我一身髒水?你被人討厭也好,被人喜歡也好,都不關我的事,你為什麽要把氣都撒在我身上?你是不是心理有病啊?”

“呸!”她摔掉手上拿著的塑料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麽樣?”

“我能怎麽樣?”我被她的話氣笑了,“我還可以揍你啊!”

我豁出去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和沈小西打架了,上次她誣賴我打傷她的眼睛,我沒有解釋,但這不等於我心裏不憤怒。

我朝她撲了過去,她並不躲閃,雙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往外推。

“想揍我?哈哈哈,白小蝶,你在說什麽笑話?就憑你也想揍我,看看到底是誰揍誰!”

“怎麽回事?大清早的怎麽動手打起架來了?都給我住手!”今天是周末,爸爸本來在書房看書,大概是我和沈小西的吵架聲驚擾了他,他跑過來想要將我和沈小西拉開。

“你走開!”我一把扯開他揪住我手臂的手,“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沒資格要我住手!”

“白小蝶!”爸爸的音量略微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絲嚴厲,其實他已經很久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了,慶典之後,他對我都是和顏悅色的,“你給我停下來,我是你爸爸,我當然有資格要你住手!”

“走開!”我心裏亂糟糟的,分不清是憤怒還是煩躁。

為什麽他隻讓我住手,卻一句都不說沈小西?

“小西,有什麽話好好說,不要打架。”他無法阻止我,隻好轉頭看向沈小西,“打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一家人坐下來,無論有什麽事情都可以好好說。”

“打架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忍不住說,“但至少可以出出氣!”

我狠狠地在沈小西揪著我手臂的手上咬了一口,她疼得鬆開了手。接著,我又揚起一隻手,“啪”的一聲,在她另一邊臉上留下了五個手指印。

“沒有人會一直扮演被欺負的角色,沈小西!你總是讓我不要用那種表情看著你,搞得你好像在欺負我一樣,但你確實一直都在欺負我。不過,從今天起,我不會再忍讓你了!你休想再理直氣壯地欺負我、踐踏我!”

沈小西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我會說出這種話,不過發愣也隻是一瞬間,她很快就扯住我的衣領,將我狠狠地往外推了一把。

我腳下一時沒站穩,被她推到了房門外。爸爸很著急地想要阻止我們,可處於憤怒中的兩個人,誰都不肯聽他的。

“小蝶,小西,我在說話,你們聽到沒有?”終於,在我們一路打到樓梯邊上的時候,爸爸大喝了一聲,這一聲他用了全部的力氣,以至我都能感覺到房子在顫抖,“誰再繼續,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從剛剛到現在,一直隻是好言好語勸說的他,終於也扯下這張好爸爸的麵具了嗎?

也是啊,從慶典到現在,一個多月了,大概無論是沈小西還是爸爸,都已經到極限了吧。

沈小西是憎恨我憎恨到了極限。

爸爸是扮演好爸爸扮演到了極限。

於是偽裝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卸去。

我忽然覺得沒意思,站在原地沒有再動。我看了爸爸一眼,他正望著我,眼神複雜,他張嘴想說話,我轉過身根本不想聽。

我想就這麽離開。

然而還沒等我邁步,我的後背就猛地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我腦中一片空白,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沈小西用尖銳的嗓音喊道:“你去死吧!”

“小蝶!”爸爸大喊了一聲,慌忙跑來想要拉我一把,然而他還是太慢了。

我感覺到他的手從我的手臂擦過帶起的冷風,接著我整個人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滾下去的時候,浮在我腦海中的念頭竟然是慶幸。

慶幸這是寒冷的冬天,慶幸我出門前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

要是夏天這麽從樓梯上滾下去,一定會受很嚴重的傷吧!

我仰麵躺在地上,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除了有些擦傷外,筋骨都沒有問題。於是,我伸手將圍在脖子上的圍巾扯掉,剛剛沈小西潑的水已經徹底濕透了衣服,冷得我直哆嗦。

不知道為什麽,我笑了起來。

爸爸慌慌張張地跑到我身邊,伸手想扶我,看見我笑了,手就停在了半空,怎麽也沒落下來。

我將視線移開,落在站在上麵的沈小西身上。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像個君臨天下的女王一樣,表情那樣驕傲,那樣強勢,那樣無懈可擊。

看著看著,我突然感覺有一股熱流從鼻子裏湧出來,順著嘴角滑下。我伸手摸了一把,湊近眼前一看,是血。

大概是剛剛滾下樓梯的時候撞到鼻子了吧!

反正流鼻血也不是第一次了。

舒念告訴我,流鼻血的時候需要找些冷水將鼻血“鎮”回去。

找冷水啊……

【02】

我從地上站了起來,仰著頭。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糟糕,因為我看見站在高處的沈小西臉色微微變了變,一絲懼意從她眼底閃過。

剛剛把我推下樓梯應該是她一時衝動吧。

真鬧出什麽不可收拾的事情,她一定也是害怕的吧!

“小蝶?”爸爸終於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小蝶,你不要怕,爸爸帶你去醫院。”

“啊?”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沒有害怕,白小蝶是不會害怕的,而且隻是流鼻血而已,不需要去醫院,隻需要一些冷水就能止住。”

“不隻是鼻血。”他的視線停在我的額頭上。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頓時一陣刺痛傳來。

“小蝶,你需要去醫院。”爸爸堅持說道。

“沒事的,隻是擦傷而已。”我輕描淡寫地說道,“白小蝶沒有那麽脆弱的,摔一跤死不了。腦袋流點兒血而已,總會止住的。”

我轉身走進樓下的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將冷水捧在手上,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冷。大概是因為我已經冷到了極點,就不會再有更冷的感覺了吧。

我低下頭,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咯吱咯吱”,我聽得見牙齒打架的聲音。喘了一口氣,我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麵色蒼白的自己。

額頭上被蹭破了好大一塊,看上去有點兒可怕,但其實傷得並不深。鼻血因為冷水的刺激漸漸止住了,真是慘兮兮呢!

我咧了咧嘴,讓自己露出一個微笑。

“小蝶。”爸爸跟到洗手間外,語氣很關切,“跟爸爸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不好。”我淡淡地說著,然後走出洗手間,從他身邊擦過,直接上樓找幹淨衣服。

我將樓上房間的浴缸放滿熱水,然後脫了衣服,整個人躺了進去。

我舒服得想要歎氣,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終於被浴缸裏的熱水驅散了。

躺在浴缸裏,我看了一眼熱水器上顯示的時間,這才發現,從沈小西潑我一身冷水,到現在我將自己泡在熱水裏,才過去十五分鍾而已。

隻是這十五分鍾漫長得讓我有種過了十五個小時的錯覺。

“小蝶,洗完澡,換了衣服,跟爸爸去醫院吧。”爸爸的聲音從浴室外麵傳進來。

他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明明一開始我就拒絕了。

“我說了沒事,不要您管。”我莫名地有些煩躁。

他是想表示自己有多麽心疼女兒嗎?可是不需要,我已經不需要他了!

“可我是你的爸爸啊,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他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痛苦和無奈,一動不動地站在浴室外麵,像是要將自己站成一座雕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浴室裏的水汽太重,我總覺得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起來。我試著去回想一些快樂的事情,但那些快樂的記憶全部不見了。

可我是你的爸爸啊,我不管你還有誰管你?

隻是一句話而已,卻讓我的心情莫名地低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我忍不住輕聲說道,“明明剩下的人應該相依為命,可為什麽我們會變成這種劍拔弩張的關係?”

他不說話,外麵一片死寂,可他映在浴室磨砂門上的身影仍舊沒有消失,他還在這裏。

“您應該很討厭我吧!因為媽媽其實是被我間接害死的,要不是為了給我買生日禮物,她也不會出事。”媽媽去世之後,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我將這些想法都藏在心裏最隱蔽的地方,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將這些話說出口,“我也曾躲在被子裏哭過,因為我比任何人都要討厭自己,為什麽我這麽糟糕?糟糕到害死自己的媽媽,甚至連爸爸都不願意看著我了。或者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我的錯,鬧成這樣是我活該。”

門外的身影動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聽見一聲極低的哭聲,接著他就邁開腳步,飛快地離開了。

我盯著浴室的門看了好久,直到感覺浴缸裏的水變得有些涼,我才站起身,用浴巾擦幹身上的水。

看著膝蓋和手肘上擦破的地方,心裏還是有些慶幸吧!

從那麽高的樓梯摔下來,隻受了這樣的傷,真的很難得呢!

穿好衣服,我從浴室出來,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寫字台上,恍如隔世的感覺浮上來。我坐在**,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到這時候才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鼻血已經不流了,但額頭上的擦傷還沒有處理。我下樓去找醫藥箱,正巧碰到沈小西坐在客廳裏,發泄似的按著電視遙控器。

我無視她,走到電視機前蹲下身,醫藥箱就放在電視櫃裏。我打開櫃子,正要將醫藥箱從裏麵取出來,就感覺一陣風從我耳邊刮過,接著“啪”的一聲,電視遙控器狠狠地砸在了電視機上,液晶屏幕頓時像蜘蛛網一樣碎裂開來。

“你擋住我看電視了!”沈小西大吼一聲,因為沒有控製好情緒,有些破音,“你能不能不在這裏礙眼?”

“不好意思,這是我家。”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什麽?”她錯愕地看著我,“你家?你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我聳聳肩,不想跟她吵架,“如果你覺得在這裏住得不舒服,就請你搬出去。”

“你要趕我走?”她狠狠地瞪著我。

我拎著醫藥箱站起來,想上樓去處理額頭上的傷,沈小西卻像閃電一樣衝到我麵前,擋住我的去路。

她氣勢洶洶地看著我,大聲說道:“白小蝶,你給我說清楚!”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有什麽可說的?”我看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還是說你不能理解?沈小西,沒有人會一直原地踏步、一成不變,你現在的樣子,和三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的你沒有什麽分別。”

我繞開她踏上樓梯,丟下一句話:“沈小西,你幼稚得讓我根本不想和你說話。”

她僵在了那裏,沒有繼續攔著我。

我走完最後一級台階回頭看的時候,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因為她背對著我,所以我也看不見這個時候她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

【03】

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我重新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出了門。沈小西這一折騰,導致我比預計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圖書館。

我本來是想去手工書架看看,因為我很想知道舒念給我的樹葉狗是怎麽折出來的。但當我路過心理學書架時,無意間看到一本有關精神分裂的醫學書籍,我停下了腳步。

舒念對我說過,雙重人格患者在我身邊出現的概率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真的是那樣嗎?我將那本書抽出來,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翻開看了起來。

正當我看得入迷的時候,有個人在我桌上輕輕地敲了敲。我驚得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我旁邊的人是穿著紅色羽絨衣的舒念。

他在我對麵的位子坐下,手裏拿著一本《悲慘世界》。

“對精神分裂症這麽感興趣?”他指了指我手裏的書。

我笑了笑:“正好看到了,就順便看看。”

“嗯?”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隻是順便啊。小蝴蝶,你的額頭是怎麽回事?”

“隻是不小心擦傷了。”我解釋了一下,“隻是皮肉傷,不要緊的。”

“你和沈小西打架了。”他說,語氣十分篤定,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事實。

“你……”我本想問“你怎麽知道”,但我隨即想起他就住在我家前麵那棟樓裏,那樣近的距離,會知道也不奇怪。

“剛剛路過你家的時候,聽見沈小西在和誰吵架,應該是她媽媽吧!吵得很厲害,並且好像還摔東西了。”他說。

我愣了一下:“你竟然會關心沈小西和誰吵架?”

這是比沈小西跟她媽媽吵架更讓我意外的事情。

因為在我的印象裏,從我認識舒念第一天開始,他就對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缺乏興趣。他明明那麽冷漠,哪怕是與他住得很近、從小一起長大的洛羽心,他都吝嗇於給她一個笑容。

這樣的舒念竟然會注意到沈小西和她媽媽吵架,並且描述得那麽詳細。

“很奇怪嗎?”他目光坦**地望著我,好像那並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情,“關心一下同學,這很正常吧?”

“可是你好像……不太關心同學啊。”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舒念挑了挑眉毛,戲謔似的說道:“不關心同學,難道你覺得我不夠關心你嗎?”

我的心跳不受控製地漏了一拍。

我連忙偏過頭去,不想讓他看見我不自在的神色。

我想起洛羽心對我說過,在很小的時候,舒念就一直看著我,我還沒有來得及去跟洛羽心確認,她說的是真還是假。

但是舒念,他說,難道你覺得我不夠關心你嗎?

一時間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他坐在那裏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我的答案。

“呃……”我覺得我應該說點兒什麽,否則氣氛會變得越來越曖昧。

曖昧?

我被忽然蹦進腦海中的詞嚇了一跳。

“還是說……”他漂亮的眼睛彎了彎,聲音帶了一絲笑意,“你覺得我們不隻是同學關係?”

“不是的。”我飛快地說,“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呢?”他像是逗弄老鼠的貓一樣,不放過這個話題,“小蝴蝶,你為什麽不能稍微坦率一點兒?像我,就從來不掩飾我挺在意你這件事情。”

“在意我?”從別人嘴裏得知,永遠比不上親耳從當事人那裏聽見那麽震撼。

“對啊。”他笑了起來,笑容裏有一絲捉弄,“你信不信?”

看著他這樣的表情,我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有一點兒失落。

“好吧,不開玩笑了。”我說,“沈小西和她媽媽吵架,你聽到了什麽?”

“隻是路過的時候聽到的。似乎是沈小西吵著要搬走,吵著讓她媽媽跟你爸爸離婚,但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離婚?那你有沒有聽見我爸爸說了什麽?”我心裏咯噔一下,沈小西竟然會讓她媽媽跟我爸爸離婚。

在他們再婚三年,並且即將邁入第四年的時候,由沈小西提出來讓他們離婚。

“不知道。”他聳聳肩說,“我又不是專業偷聽的,路過時聽到一點點而已。”

聽他這麽說,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從來都不會對我繞著彎子說話,不會對我掩飾隱瞞,甚至連我的缺點被他說出來的時候,他都不會稍加掩飾。

所以他說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

“阿嚏……”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覺得鼻子有些癢,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坐在我對麵的舒念臉上驀地多出一個紅色的小點來。

“喂喂喂……”舒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張嘴要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他伸手指了指我的臉,我茫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低頭一看手心,這才發現手上沾了血。

剛剛一個噴嚏,將我已經止住的鼻血又帶了出來。

“抬頭。”舒念說著,飛快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我,“塞住。”

我接過紙巾,捂住鼻子仰著頭,站起來就朝洗手間跑。用冷水洗了把臉,雖然很冷,但鼻血再次止住了。

回到座位上,舒念將我看的那本關於精神分裂的書拿在手上,說:“走吧。”

“去哪裏?”我問。

“回家。”他說。

我本想在圖書館再待會兒的,但剛剛這麽一打岔,也沒有繼續看下去的心情了。

圖書館離家並不遠,舒念拉著我一路走到家,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將書遞給我,說道:“好好休息,你現在的狀態有點兒糟糕。”

接過書,與舒念道別之後,我打開門。

我愣住了,因為客廳裏一片狼藉,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世界大戰。

我踮著腳在各種碎片殘渣上走過,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攤開書接著之前看的地方往下看,這本書上說,多重人格患者是絕對不可能知道另一個人格的存在,並且每個人格都單獨存在。夏諾說的那種情況,我在這本書上沒有看到。

再想起舒念說的話,我開始懷疑起來。

難道說……

夏諾一直在騙我?

我飛快地否定了這個想法,他沒有必要騙我吧?

我繼續看著書,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渾身的力氣也隨之漸漸消失,眼前的字開始變得模糊,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最後完全看不清了。

大概是昨夜沒睡好吧,我想。

合上書,脫了衣服,我鑽進被子,決定睡一會兒。

【04】

天與地都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一望無際的黑暗。我看著這無邊無際的黑,分不清自己是站立還是倒立著,因為這個世界裏什麽都沒有,沒有參照物,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

黑暗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光點,接著光點緩緩變大,最終出現了一隻揮著翅膀飛舞的蝴蝶。

蝴蝶被一根細細的線牽著,線的盡頭有一個少年。

他和那隻蝴蝶一樣,渾身散發著淡淡的白光。蝴蝶緩緩朝我飛過來,少年跟著蝴蝶往前走。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少年朝我走來。他走過的地方出現了真實的路麵,隨著他的靠近,原本黑暗的世界開始變化。

他滿身芬芳,帶著嶄新的世界走到我麵前。

他在我麵前站定,將手裏的細線遞給我。

我呆呆地接過來,腳下虛幻的黑暗瞬間破碎。

我猛地坐起來,這才發現剛剛的一切隻是個夢。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坐起來的瞬間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濕濕的,全是汗。

我擰開床頭燈,燈光亮起來的一瞬間,我本能地伸手去擋,平常對我來說很柔和的燈光,此時卻非常刺眼。

我掀開被子下床,打算去洗把臉,可我才站在地上,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轉。我站不穩,又摔回了**。

怎麽回事?

感覺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明明想走路卻站不起來,想抬起手卻十分費力。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想起早上被沈小西潑了一盆冰冷的水,然後穿著那身濕衣服跟她打了一架,最後還被她推下了樓梯。

我掙紮著再次爬起來,之前醫藥箱被我拿上來後就沒有放回去。我從醫藥箱裏翻出體溫計,量了一下體溫。

當我看到體溫計上顯示40℃的時候,我嚇壞了,一般發燒到39℃就很嚴重了,我竟然燒到了40℃。

我想我必須去醫院,否則這麽拖下去,一定會更糟糕。

之前我摸著額頭不覺得燙,大概是因為我手心的溫度和額頭的溫度一樣吧。

我扶著牆壁往前走,腦袋昏昏沉沉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爸爸的房間門口。

我苦笑了一下,原來,無論我嘴上多厲害,對他多冷漠,這都無法改變我在脆弱的時候會本能地找他求救的事實。

我抬起手敲了敲門,可是好一會兒都沒有人來開門。

“爸爸。”我喊了一聲,這才發現聲音非常沙啞。我連續喊了好幾聲,可是爸爸都沒有來開門,我隻好回到房間去,想要穿上衣服自己去醫院。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穿好了衣服,我看了一下時鍾,半夜十二點。

這個時候爸爸一定睡得非常沉吧,以至無論我怎麽敲門,怎麽喊他,他都沒有回應我。

而到底是聽不見沒有回應,還是聽見了卻不想回應,我不知道。

我癱坐在那裏,想站起來卻沒有了力氣。

在我的記憶裏,我好像還沒有燒到過這麽高的溫度,繼續這麽燒下去,我會死掉嗎?

當這個念頭浮上來的時候,我打了一個寒戰,心中開始有了恐懼。

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我曾想過“死”這個字眼,因為那樣就可以見到媽媽,就可以不用那麽痛苦難過地活著了。可是現在,這個字眼讓我害怕。

因為現在的白小蝶隻想好好地活下去,慢慢地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變得足夠好,好到就算我站在舒念身邊,洛羽心也不會討厭我。

舒念。

這個名字出現在腦海裏的時候,我的心裏驀地一陣酸痛,那個總在我糟糕到極點的時候出現在我麵前的家夥,這一次大概不會來救我了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子亂到極點了,所以反而想起了很多被我忽略的細節。

舒念說,小蝴蝶,答案一直都在你的心裏。

是什麽問題來著?

我敲敲自己的腦袋,哦,我問他為什麽會這麽在意我。

答案真的一直都在我的心裏嗎?

我伸手拉開窗簾,對麵窗戶一片漆黑。

我會不會燒成白癡,然後將住在對麵的舒念遺忘?可是我舍不得遺忘他啊,舍不得遺忘那個總是來救我、用別扭的方式安慰我的家夥啊。

我咬著牙,用盡力氣將窗戶推開,喊道:“舒念!”

聲音其實並不大,並且還很沙啞,但對麵的燈在一瞬間亮了起來。

僅僅是亮了一盞燈,我卻莫名地覺得安心,我趴在寫字台上,眼皮開始發沉。

好想就這麽睡著,什麽都不用管,隻要閉上眼睛睡一覺就好。

“小蝴蝶?”窗簾拉開,舒念披著衣服站在窗後,其實我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朦朦朧朧的,還出現了重影。

我努力朝他笑了笑,還想朝他揮揮手,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做這種事情了。我眨了眨眼睛,然後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這麽睡了多久,總覺得耳邊有聲音——讓人心煩的聲音。

迷迷糊糊間,我聽見舒念在我耳邊輕輕喊我,我努力睜開眼睛,眼前站著的人似乎真的是舒念。

我是燒糊塗了嗎?

40℃的高燒讓我產生了幻覺嗎?

否則住在對麵的舒念怎麽會出現在我的房間裏?

我伸手想去摸摸他,可手總是從幻影裏穿過去,果然隻是幻覺啊!

然而那個幻影卻抓住了我的手,他說:“小蝴蝶,我們去醫院,我帶你去醫院。”

“醫院?”我茫然地看著他,“哦,對,我需要去醫院。”

說完,我的眼皮又耷拉下來,我實在撐不住了,真的好想睡覺。

我感覺自己被人背了起來,那個人背著我往前走。我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似乎看見沈小西和陳阿姨站在一邊,她們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樣都好吧,我將臉靠在那個人的後背上,很安心的感覺,就像很小的時候爸爸背著我的那種感覺。

“阿姨,我先帶小蝴蝶去醫院,其他事情麻煩你們了。”

“好,她爸爸也不知道去哪裏了,早上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過。我現在就給她爸爸打電話,讓他趕緊去醫院。”

“嗯,那我先背她跑過去。”

然後我就感覺到一陣顛簸,“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隨後響了起來,分不清是我的,還是背我的那個人的。

【05】

“你是舒念嗎?”我喃喃地問。

“小蝴蝶,你真是燒糊塗了嗎?連我都不認識了啊。”耳邊傳來他熟悉的聲音,明明靠得很近,卻像是從太空傳來的一樣。

“哦,是你就好。”得到了確定的答案,我便徹底安心了,“舒念,你說我會不會燒成大白癡,然後把你忘了?”

“你敢忘記我試試,小蝴蝶。”他的腳步似乎更快了一些,“再過一會兒就到醫院了,說說話吧,小蝴蝶。”

“嗯,說說話。”我喃喃道,“舒念,洛羽心說你一直看著我,所以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舒念,你看了我多久啊?”

“不要太高估自己啊,小蝴蝶。”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我不過是對其他人和事不感興趣而已。不過她沒有說錯,我的確一直看著你。嗯,大概是從那一天我無意間發現對麵的窗戶沒有關開始的吧!我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像蝴蝶一樣在跳舞。

“不知不覺就看了很久,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舞蹈已經停止了。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總是下意識地就看著那扇窗戶了。我隻是想再看一次那個女孩跳舞的樣子,可是那次之後,她沒有再跳。也許是盯著那扇窗戶看得久了,便對除那之外的事情不感興趣了。”

“那次跳舞,我還是沒有被選上呢。”我想起那年,老師在我們這些學舞的孩子中選出踏上真正的舞台的人,“我明明那麽努力,明明老師也誇我跳得好,可最後她還是讓比我長得可愛的女孩子去了。”

“老師真沒眼光。”他輕聲說。

“明明你也覺得不好看。”我有氣無力地抗議。

他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你跳給夏諾看。那天在舞蹈教室裏,他看你跳舞時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麽?”我心裏微微一動,本能地覺察到了什麽。

“你是笨蛋啊,小蝴蝶。”他聲音很輕,卻說得很堅定,“害怕他搶走我的小蝴蝶啊!我一直看著的家夥,怎麽可以讓那家夥搶走?而且你曾經那樣仰慕他。”

我的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他明明說得這麽簡單直接,可是高燒讓我的腦子怎麽也無法保持清醒。

“所以舒念,也許是我想多了,也許是自我感覺良好,你是不是……是不是……”

就算是這個時候,也無法順利地問出口來。

“是啊,小蝴蝶,我喜歡你。你沒有多想,舒念喜歡白小蝶。”他輕輕地說道。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望著他烏黑的頭發,終於堅持不住,睡了過去。

耳邊似乎傳來了急救車的鳴笛聲,我聽見前麵傳來一陣喧嘩,鬧哄哄的。

在我半夢半醒中,我看見醫院已經在視線所及的地方,而一輛白色的急救車急匆匆地從我們身邊駛過,朝著前方疾馳。

再次睜開雙眼,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伴隨著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之前的記憶慢慢湧了上來。是的,我因為早上被沈小西潑了一盆冰冷的水,半夜發起了高燒。

依稀記得舒念背著我來醫院,記得他用低沉溫柔的嗓音對我說:“小蝴蝶,我喜歡你。”

我一下子從病**坐了起來,天啊,我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到底說過什麽?舒念說喜歡我,一定是我在做夢吧,一定是這樣的。

“醒了?”病房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扭頭看去,從外麵走進來的人是舒念。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表情有一些沉重,眼神裏有一絲擔憂。

“嗯,我已經沒事了,就是發個燒,不要緊的。”我以為他是在擔心我。

舒念對我笑了笑,但是神色依舊有些沉重。

他說:“小蝴蝶,有件事情必須告訴你,你聽完之後,不要激動。”

“什麽?”他的語氣很認真,我的心裏湧上一絲不好的感覺,“到底是什麽?舒念,你別賣關子。”

“小蝴蝶,昨天夜裏你發高燒,你陳阿姨打電話通知你爸爸。”舒念頓了頓,好一會兒才往下說,“他喝了不少酒,聽說你發高燒,在開車趕往醫院的路上出事了。”

“轟——”

我感覺腦袋似乎炸開了,四肢發麻,僵在了那裏。

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舒念是在跟我開玩笑。

這怎麽可能呢?

這種事情怎麽會發生呢?

四年前,媽媽出門幫我買生日禮物,被疾馳的卡車奪走了生命。

四年後,爸爸為了半夜發高燒的我,酒駕出了車禍。

“你先別著急,你爸爸還在手術中,也許……也許會沒事的。”舒念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小蝴蝶,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為什麽?”我下意識地將另一隻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舒念,明明我那麽恨他,我心裏卻還是那麽難過,難過得就像是這裏破了一個大洞,疼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因為他是你的爸爸。”舒念緩緩地說,“不管你怎麽恨他,他畢竟是你的爸爸。”

我一把拔掉了輸液的針頭,掀開被子下了床。

我說:“舒念,我想去看看他。”

“你別這樣,他還在手術中,搶救還沒結束。”舒念連忙阻止我,“你現在去了,也是在外麵等著,進不去手術室的。”

“讓我去等著。”我說著,眼淚流了下來,“舒念,讓我去等著。”

我心裏充滿恐懼,盡管我對他充滿怨恨,但是舒念說得沒有錯,他是我的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了。

我隻是不想失去他,不想在我們的關係如此糟糕的時候失去他。

“好吧。”舒念沒有攔著我,他拿起棉衣披在了我身上,讓護士重新給我插上輸液針頭,然後舉著掛著輸液瓶的架子跟在我身邊往前走。

急救室外,陳阿姨和沈小西都在,她們看見我過來,表情都變了。

陳阿姨一臉擔憂地望著手術室門口,看到我來了,也沒有太關注。

“掃把星,劊子手!”反倒是沈小西見到我,猶如被點了火的爆竹,瞬間就炸了,“都是因為你,你爸爸才會出車禍的!”

“要不是你潑我冷水,我怎麽會發燒?沈小西,你才是劊子手!”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就連心髒都在發抖。

“你們都閉嘴!”陳阿姨發出一聲吼叫,她雙眼通紅,麵目看上去有些猙獰。

我和沈小西頓時都不說話了,我很想和陳阿姨說點兒什麽,可是她的眼神堵住了我未說出口的那些話。

“坐下等吧,醫院裏禁止喧嘩。”舒念拉著我在醫院的長凳上坐下,“什麽都不要說,現在所有人的情緒都不穩定。”

我輕輕點了點頭,下意識地看了陳阿姨一眼。

我不知道陳阿姨是為了什麽嫁給我爸爸的,是為了給沈小西一個完整的家,還是其他什麽理由。但我不認為那是愛,因為她明明那麽厭惡我,假如她因為愛而嫁給我爸爸,她應該會愛屋及烏也愛我。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她是為了找個人養活她和沈小西,才嫁給我爸爸的。

直到我看見她的眼神。

那是看著摯愛之人才會流露出來的眼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