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陌上花 二十四 心字灰
石亨伸手一動,手中的刀轉動,鋒利的刀鋒將那柔韌的白鏈攪斷,隻不過這片刻之間,簡懷箴已經掠到了於謙麵前,將於謙護住了。江少衡抽出劍,將那囚車劈得四分五裂,放於謙出來,又除去了於謙的枷鎖。
石亨看到簡懷箴,心中不由得一驚,他武功和上官鳴鳳在伯仲之間,眼見簡懷箴勝過上官鳴鳳勝得輕而易舉,心中忍不住怯了三分。
簡懷箴得勢不饒人,手中兩枚梅花針去射石亨的雙目,石亨急忙用刀一揮,格住了這兩枚針,卻不想肩膀微微一麻,一根金針射入了石亨的體內。石亨心知不妙,簡懷箴一手金針使得出神入化,況且又精於用毒,自己一時疏忽,心中甚是忐忑。
兩個人交手之際,聽著一連串清脆聲音,卻是江少衡利用手中利劍,削斷了十數把劍。他如今手中的劍細且長,名喚小影,是近來所得,當真鋒利無比。
上官驚染長劍一抖,刺死了一名錦衣衛,眼見戰得甚是辛苦,心中不免想到,若是有“燭影搖紅”的人馬在這裏,那也不會這麽狼狽了。她卻不知道陸蔓雪已然向石亨示好,若不是“燭影搖紅”內鬥未平,陸蔓雪一時指揮不動,隻怕早就掉過頭來,和“懺情門”為敵。
她一時分神,險些被一名敵人刺中,好在南宮九重拉她一把,讓她脫離了險境。如此危險時候,上官驚染心中還是浮起了難言的滋味。如今她又欠了南宮九重,卻不知怎麽換才好。
南宮九重掌中握著的,是一對峨眉分水刺,使起來時候圓轉如意手中的分水刺劃了半個圓弧,用得巧妙之極。那分水刺滑過時候,一道微亮的白光滑過,刹那間又染上了一抹鮮紅。
空隙之間,上官驚染悄悄的說:“多謝你救了我,這份情我自然會還你。”
“孩子話,還什麽?”南宮九重淡然一笑,上官驚染與她眸子相對,驀然就明白了,正如自己肯為於謙和白清清在此處殺敵,不計報酬。那麽南宮九重與她並肩作戰,對她維護救助,自然是用不著還了。
上官驚染一時覺得心中暖洋洋的,她和“燭影搖紅”也非是第一次合作,一切恍惚又如從前,南宮九重品行高雅,她素來都知道的,至於簡懷箴——
上官驚染實在不敢多想下去,手中的驚霜又殺死了一名敵人。她劍術高明,招招精妙,卻不知為什麽,以前每次遇到簡懷箴,都是吃了暗虧,上官驚染心中好不氣悶。如今精妙的劍法施展開來,劍尖兒點點晃晃,宛如銀花落雪,仿佛輕輕的白雪落滿了整個天地。南宮九重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喝了一聲彩。
上官驚染這一身劍術,委實高明,上官鳴鳳想必在這個小弟子上花費了無數心血。
東南處又一聲轟響,局麵更加混亂,也不知為何,左邊一處建築物著火了。石亨中了簡懷箴一針,最開始隻是覺得麻麻的,和簡懷箴對了幾招,突然覺得血脈流通不暢,身上力氣也慢慢消失了,心知那暗器上定然染了藥物。想到簡懷箴出神入化的毒術,石亨心中大駭。
簡懷箴招招淩厲,並無餘地。她背後空門打開,隻不過有江少衡護在她的身邊,將所有攻擊簡懷箴的刀劍全數擋去了。他隻讓簡懷箴肢體不受半點損害。
簡懷箴手中一把鋒利之極的匕首飛出,石亨側身躲過,他身體遲緩,手臂上被割了一道血痕。與此同時,簡懷箴袖子一條白色的緞子飛出來,纏出那匕首之柄,往回一帶,那匕首半空一折,又去隔石亨咽喉,好在石亨拉住了旁邊的士兵,替自己一擋,那士兵脖子上被斜斜割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淋,就此死了。
石亨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不由得向後退去,他本想讓錦衣衛湧向前去,攔住簡懷箴,自己先運功將那金針逼出來。隻不過他的屬下,看見主帥一退,也紛紛退下,中間留下好大一片空地。石亨心知不妙,這時候許多“懺情門”弟子趁機趕了上來,將簡懷箴和於謙團團圍住,護在中間。
簡懷箴心中不由一定,這局麵總算暫時穩定住了,沒有辜負對白清清的承諾。她這時候才感覺身體微微有些虛弱,幾乎要往後一倒,忽的一雙手臂將簡懷箴扶住。簡懷箴心中一定。
其實簡懷箴毒傷尚未痊愈,又被上官驚染刺了一劍,如今一場狠鬥,體力頗有些不支。
這時候一個尖利的聲音卻是突然想起:“統統給我住手!”這人聲音又陰又尖,說話聲音,每個人都感覺響在耳邊,簡懷箴暗忖這份功力,當真非同小可。
一輛華麗大車滾滾而來,車邊簇擁著很多東廠番子,簡懷箴張目一望,卻看見那些番子越來越多了,隻不過他們並未動手,隻是幫那車裏的公公鎮住場子。
地上鋪了一塊幹淨的紅毯,接著一名太監從車上下來,大戰暫停,氣氛緊張之急,所有人神經都是被繃得緊緊的,一觸而發。
那太監穿著紅衣,披著黑色披風,披風上是金色刺繡,被陽光一照,越加顯得金光燦燦。他臉上肌膚極白,就連眉毛也是白的。石亨沉聲道:“曹公公你來了?”曹吉祥笑笑說:“石大人辛苦了。”說罷還拱拱手。
石亨心中頗不是滋味,他雖然和曹吉祥是一丘之貉,隻不過自己狼狽如斯,曹吉祥卻大出風頭。他看了簡懷箴一眼,雖然想讓曹吉祥也吃些苦頭,隻不過於謙是萬萬不能走脫的。
“於大人,你好大本事,在朝中翻雲覆雨,在民間威望十足,就連江湖上,也有這般勢力啊。竟然連大名鼎鼎的長公主都逆旨營救,於大人果然本事。”曹吉祥眼珠一轉,如此說道。
於謙隻是微微一笑,並不爭辯,他雖然穿著囚衣,滿身血汙,隻不過渾身讓然是帶著堂堂正氣,凜然不可侵犯。
“隻不過於大人卻不能忘記自己糟糠之妻,家中的無辜稚子,就此去了吧。”曹吉祥拍拍手掌,一名婦人和兩個少年人被押送上來。
這兩個人卻是張宛袖和於謙的一雙兒女。三個人雖然身上無傷,可是蓬頭亂發,顯然受了不少驚嚇。
於謙心中一時感慨,諸多情緒一下子全湧向了心頭。
這麽多年所發生的事情,好像走馬燈一樣晃過。似他年輕時候,為國為民,對所謂的男女之情,本來都不甚在乎。他對妻子本來沒甚要求,隻不過如話本裏麵的那樣,溫柔賢惠罷了。而張宛袖也是那種他理想中的妻子,以夫為綱,溫柔體貼。
隻可惜他遇見了白清清,那時候他極愛白清清,憐惜這個啞女,想要好好嗬護白清清。隻是,到了最後,於謙隻是將白清清的影子悄悄藏在了心裏麵。
成親這麽多年來,白清清的影子也慢慢淡了。張宛袖一直都很賢惠,於謙位極人臣,家中的妻子卻荊衣素服,過著十分樸素的日子。別人家的官太太,都是錦衣玉食,養得嬌貴無比。可是張宛袖不但沒有丫鬟使喚,連一件好些的首飾也沒有。
雖然過著這樣清貧的生活,張宛袖卻連一點怨言也沒有,她每天辛苦的操持家務,縫補衣服,烹煮羹湯,於謙忙得一些時間也沒有,張宛袖又教兩個兒女讀書識字。平時於謙忙於公事,家中之事,沒有操半點心。張宛袖生活節儉,給自己買一件東西萬般不舍,可是卻常熬湯給於謙喝,說於謙操勞辛苦,本來應該好好補身。
這幾十年的恩愛夫妻,於謙自覺得虧欠張宛袖許多。他口中雖然難說,心中卻覺得歉疚之極,更覺得得妻如此,當真夫複何求。
如今於謙怔怔看著張宛袖,恍然發覺隨了自己半生的妻子居然如此削瘦,素淨的臉上顏色暗淡,這麽多年來,張宛袖臉上少施脂粉,容顏自然也說不上多好看。雖然落入了曹吉祥的手中,一雙眼睛卻含淚帶笑看著於謙。
張宛袖嘴唇微微哆嗦,亮著嗓子道:“老爺,你休要聽他們的!我們本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
曹吉祥幹幹一笑,說道:“於謙,你看看你夫人對你情意一片,可萬萬不能為自己活命,就辜負了她。你的兒女都年紀輕輕,就陪你這麽死了,你於心何忍。”
簡懷箴、江少衡護著於謙,冷笑著望著曹吉祥。他們心中明白,於謙就算自殺,曹吉祥也會斬草除根,不但會將在場眾人殺得幹幹淨淨,也絕不會容於家老小活命。
隻不過於謙夫人張宛袖落入了曹吉祥手中。張宛袖對於謙情深意重,比之白清清也不遑多讓。而於謙一雙兒女更落入曹吉祥手中,如今鋼刀架頸,昂首望著父親。
於謙的一雙兒女,兒子名叫於冕,如今二十四歲。女兒於柔,才不過十八歲。兩人雖然身處險境,卻也如母親一般,滿臉剛毅,並無懼色。
簡懷箴心中想著化解危機的法子,隻不過就算她聰明絕頂,一時之間,有了幾十條對策,當此情景,卻都不甚有用。
於謙黯然搖搖頭,忽的對簡懷箴說道:“公主,於謙一生,徒然生了這臭皮囊的意義,也不過是為國效力。”
簡懷箴性聰慧,隱約察覺有什麽不對,於謙看著自己的目光,似乎要簡懷箴明白什麽,卻又害怕簡懷箴明白。她心念轉動,一片茫然,口中說道:“於謙,你夫人兒女,我總會替你救出來的。大明需要你,當初瞻基薨逝時,曾執君手以托天下。難道你就這麽狠心丟下大明王朝不理麽?”
在場諸人聽到宣德皇帝的名諱,人人肅然,便是連曹吉祥、石亨,一時也屏氣斂聲。
於謙淡然一笑,麵上血色全無,慘笑道:“長公主所言,於謙如何不知?隻是昔日擁景帝即位,臣便已經預料到今日的結果。今日各位朋友為了於謙而來,為於謙而死,於謙好生過意不去。連累朋友,實在於心難安。”
南宮九重激動道:“於大人,你休要這麽說,你為國為民,惠民無數,我們雖然身在江湖,也是有幾分血性,甘願為你而死。”
曹吉祥聽得頗不耐煩,卻又有些顧忌簡懷箴,便在一旁冷哼了一聲。
簡懷箴心頭怒火升起,對曹吉祥說道:“曹吉祥、石亨,如果今日於謙有何三長兩短,我朱懷箴要你們兩門性命來賠。”
石亨聞言,唯唯諾諾,想起上官鳴鳳之死,心中驚懼,不禁躲到一邊去了。
曹吉祥卻深知,如今他縱放過於謙,簡懷箴身為明朝皇室的人,也不會就這麽輕易放過他。因而怒目象於謙說道:“於謙,你也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你今日一死,我放你夫人子女,讓這些江湖草莽全身而退。否則一頓亂箭,將你們全數射死。這是本公公心懷仁慈,才饒你們一條生路。”他拍拍手,一隊弓箭手排開。
曹吉祥一聲令下,這弓箭滿滿拉開,箭頭閃閃發光。
他攛掇於謙自殺,自然不是什麽慈悲心腸。曹吉祥手中雖然有這隻弓箭隊,可是也害怕別的死了,於謙卻被簡懷箴救走。於謙不死,便是留下了心腹大患。如今懷箴公主與四朝元老江少衡為於謙護航,他不敢輕舉妄動,隻得言語攛掇。
於謙歎了口說:“我一生無愧,隻是辜負了妻兒,更對不起——”至於他更對不起什麽,卻沒有再說。
他驀然撿起地上一把刀,指著曹吉祥說道:“曹吉祥,你狼子野心,一片狠毒心腸,以為我於謙不知道?”他頓了頓,然後說道:“隻是今日我於謙若是不死,必定要連累很多無辜百姓和朋友受死。既然如此,我於某人便是一死,又有何妨?清清,我等不到你了。”說罷舉刀自刎。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很輕。
於謙此舉,眾人都是萬萬沒有想到。若是於謙撿起刀器之時,就舉刀自刎,他身邊盡是高手,而他不過是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哪裏能夠自殺成功?隻不過眾人看他用刀指著曹吉祥喝罵,隻以為於謙因為妻兒被俘虜,情急之下,舉刀指著曹吉祥指責。及於謙舉刀自殺,卻又阻擾不及了。
“宛袖,你好好照顧孩子,照顧……自己……”於謙話說得斷斷續續,身體倒在地上。張宛袖腦子裏一片空白,眼眶酸澀,卻是一時流不出淚水,隻是堅強的站著。
人群中忽的傳來淒厲之極的聲音。一道素白色的身影搶處來,撲到於謙身上。
簡懷箴吃了一驚,仔細一看,那人正是白清清。她旁邊本來還有一個人,藍色衣衫,藍靜。這兩個人做尋常百姓打扮,混在人群之中。
簡懷箴怕出變故,早已經囑咐白清清不要過來,可是白清清心係於謙,又哪裏能放得下呢?恰好藍靜也心係這次營救行動,特意潛回懷明苑,遇到白清清孤身一人出門,便陪著她一同出來了。
她們打扮做尋常百姓的摸樣,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都對她們兩個女子不甚在意。也沒有非難她們,竟讓她們闖進來了。
白清清撲在於謙身上,無聲哽咽。白色的衣裙上,沾染了於謙殷紅的鮮血。
於謙的骨頭是硬硬的,咯得她身體都有些痛了,從前於謙沒有這麽瘦的,還有於謙的額頭,現在都皺起皺紋了。她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看到於謙,記憶之中那個青年的樣子隨著歲月慢慢的淡了,白清清總覺得自己已經記不清楚於謙的樣子,可是還記得於謙的魂魄。
記憶中,那個青年,腰總是挺得直直的,可是眉毛有些皺,是因為總記掛著天下大事吧,無論什麽時候,神色都帶著一份凜然。
白清清臉上的淚水緩緩的留下,滴在了於謙的臉上。於謙彌留之際,費力的睜開眼睛,居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聲影。猶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出現在他生命裏的那個少女。那個叫白清清的啞女。她不會說話,於謙對她很是憐惜,就連叫白清清的名字,聲音也是輕輕的。他想叫一聲清清,就跟過去那樣,可是嘴唇卻使不上力,更說不出話,叫不出那唇間的名字。
彌留之際,於謙眼神也模糊了,眼前的女子,依稀還是二十多年的少女模樣。那時候的白清清,總是將腦袋垂得低低的,潔白的手指揉搓著衣服角,帶著幾許的羞澀。修長的睫毛底下,一雙眼睛閃動漣漣清光,有著別人沒有的光彩。
於謙抬起手,似乎是要去擦去白清清臉上的淚水,隻不過伸手一半,就低低的垂了下去。
曹吉祥心狠手辣,就算於謙自我了斷,可是也未必會信守承諾,這個道理,人人心裏都明白,就連曹吉祥本來也沒有抱多少希望,早做了和“懺情門”硬拚的打算。
如今於謙自刎,人人都驚愕莫名,唯獨簡懷箴從於謙臨死前幾句話,隱約有些了悟。於謙一生之意義,也不過是為國為民。如今英宗決意將於謙除去,他隻怕是報國無門,就算沒有求死之念,也是覺得一身皮囊,再無用處,渾然沒有寄托。至於說到連累朋友,隻因為“懺情門”若強行將他劫走,那便是與朝廷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