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外部分.陌上花 三,當時錯

她引著方寥進房,起身在暗處取出一個紫雲紋雕花盒子,從裏麵取出九隻細長的金針。九針分別為鑱針、圓針、鍉針、鋒針、鈹針、圓利針、毫針、長針、大針,各有長短,針尖向內彎曲,通體烏黃,透著森森寒氣。

“上弦針法”,最初起源於《黃帝內經》,後來又經過無數名醫研究而成。這種針法,乃是簡懷箴的師父龍語萍從自家殘存的醫書中習得,後來傳給了她。

龍語萍曾經再三叮囑,“上弦金針”切不可隨意使用。因為這針法,是一種醫人傷己的針灸術。醫人者縱然能救得病人性命,自身也會元氣大傷。

而且,這種針法極為講究。《靈樞?官針》曾說:九針之宜,各有所為;長短大小,各有所施也,不得其用,病弗能移。“上弦針法”的不同之處在於,若是刺錯一根針,病人就會立刻殞命,藥石無靈。

簡懷箴笑道:“這是師父留我的上弦金針,替你驅毒續命,倒也不難。隻不過麽——“她眼眸閃動,方寥竟然微微有些發怔,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候一般。

她接著說道:“隻不過麽,若是醫治不好,隻怕你會全身潰爛而死。”

“你的醫術,我自然是很相信的。更何況,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相信冥冥之中,上蒼已然有了安排。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能在臨死之前見到相見的人,死又何妨?”他笑了笑,勸簡懷箴不要太過於擔心。

簡懷箴的眸子中,浮現著重重的眼波,她憂心忡忡道:“三十年追魂這種毒藥,已經在你體內潛伏這麽多年,藥性毒烈,要想清楚餘毒,也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恐怕非一月不能醫好。隻不過麽——”說到這裏,她微微歎口氣,苦笑道:“二十年來如此平靜,到如今倒像是所有的事兒一起來了。”

“出了什麽事?”簡懷箴的性子,方寥很是了解。若非有什麽天大的事,她從不怨天尤人。如今既然這麽說,自然有她的原因。

簡懷箴微微歎口氣,發髻上一隻素雅的白玉蝴蝶釵輕輕抖動,猶如翩然而起的蝴蝶,她安靜說道:“既然你想知道,我也總不能騙你。不知你一路之上可曾經看到,朝廷發下公告,要把在一月之後處死忠臣於謙。”

方寥嗤笑,麵上盡是不屑之色:“朱家的朝廷,不是向來如此麽?朱棣的子孫,又能做出什麽好事兒來?”他言語之中,對昔日朱棣的滅族之恨仍舊耿耿於懷。及至見到簡懷箴麵露不悅,方才低下頭來,說道:“我並沒有旁的意思。”

簡懷箴嘴角牽動,終於還是苦笑道:“你的話,也並不全錯。自從瞻基死後,朝綱確實紊亂不堪。昔年祁鎮寵幸奸臣王振,自招惡果,後來祁鈺登基,多虧於謙主持京城保衛戰,又為國家平定叛亂,愛民如子,百姓才有好日子過。於謙,實在是一代名臣。若我眼睜睜看著他死去,實在無顏麵對天下百姓,也無顏麵對死去的父兄侄兒,更無顏麵對……”簡懷箴抬起手來,指了指清清的臥房,道:“那個在江南守候她幾十年的人。”

“懷箴所言極是。我的病也不外如是,已經等了二三十年,都不曾有事,又何必急在這一月之中?我們不若北上救於謙出來吧。雖然我痛恨朝廷,可是忠臣良將是為百姓而活,就像是我大伯方孝孺公一般,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忠臣白死。”他言語之中滿是誠摯,似甚為舊事觸動。

簡懷箴目光灼灼道:“有你這番話便好。你的毒數十年不曾發作,是以不曾有事。如今既已發作,便片刻耽擱不得。更何況,你所中的毒,最忌周居勞頓。如是太過於奔波,毒性就會發作愈烈。一旦攻心,便是大羅神仙也沒有法子。至於救於謙的事兒,你暫且先擱一擱吧。教我來想法子就是。”

方寥還想要說什麽,卻聽到門口傳來響動。這屋子中除了方寥、簡懷箴二人,便隻有白清清住著,簡懷箴已經感覺事情不好。她匆匆衝出去,正好看見白清清回房的身影。

原來,白清清驟然知道於謙獲罪,將被處死,心情自然激蕩,心中不覺得歎息。

這個啞女一生無欲無求,便是對於謙的感情,也是發乎情止乎禮,不求相伴一生一世,隻希望對方平平安安。可是沒想到,似乎連這樣卑微的要求,上天也不應允的。

她見簡懷箴與方寥回房,以為他們商量如何營救於謙,便想找他們一起商議。誰知走到門前,卻聽到簡懷箴對方寥說得最後一番話。她心中甚為難過。原來,方寥身中奇毒。

她深知簡懷箴與方寥曾經是一對情侶,曾經生死相許,既然方寥有事,簡懷箴情深意重,自然不可能棄之不理。而她與於謙,卻隻見過寥寥數麵而已。舍於謙救方寥,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對她而言,於謙卻是她的天,她的地,她思了半輩子,念了半輩子,想了半輩子,愛了半輩子,又舍了半輩子,怎麽能眼睜睜看著於謙去送死呢?

“清清,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總是會幫你的。”簡懷箴知她心中所想,眼眸中流露一抹凜然,“於謙是大明朝的忠臣,我是大明朝的兒女,我如何會棄他於不顧?清清,你要相信我,你先開門好麽?”簡懷箴心中一片紊亂,她深知清清的性子,外表柔弱,心中剛烈,若是認準了的事兒,總要去做的。

白清清打開了門,手中提著一個包袱,一把劍。她看簡懷箴的目光,有著幾分探尋,雖然沒有說話,一雙明淨的眼睛卻分明在問簡懷箴:“你去還是不去?”

那雙眸子裏的眼光,卻並沒有什麽怨怪,溫溫柔柔的,又充滿了理解。就算簡懷箴為了方寥留在這裏,白清清也並不覺得不對。

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去!雖然她不過是個柔弱的啞女,要殺於謙的卻是皇帝,皇帝的要求,她又有多少勝算能改變呢?可是她一定要去!

於謙活著,她就在遠處默默思念他,於謙要是死了,她就陪於謙一起去死。所謂同生共死,也不過是這個意思。

想到這裏,白清清心中煩惱突然消了,想明白這一點,她臉上淚痕未幹,目光卻安定下來,再沒有之前的驚惶無措。

簡懷箴隱約明白白清清的心事,看著白清清的包袱,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沉聲說道:“清清,你要是相信我,就知道我不會讓於謙死。你安心在這裏等待,哪裏也不用去。”

她原以為白清清定是不許,固執己見,想不到白清清點點頭,居然放下包袱。她心中稍微安心一些,與白清清姐妹多年,白清清自然是相信自己的。

她伸手將她抱了抱,安慰這個啞女,心中更是難受,腦子裏卻轉過數個念頭。於謙為何獲罪,那告示上卻是說於謙媚骨事敵,勾結瓦剌。

這等原因,簡懷箴是萬萬不會相信的,多半另有緣故。隻不過她和白清清遠居江南,自然不甚清楚。

要救於謙,不能魯莽行事,須得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情,方能布置對策方略。隻不過於謙一個月後,便要被處斬,時間並不多,動作要迅速。

簡懷箴手指輕輕擦過臉邊的鬢發,黝黑深邃的眸子中,透出一絲晶晶瑩瑩的光芒。隱居在江南,卻不曾磨滅她骨子裏的堅毅果決,少女時候的堅定一下來似乎全回來了。

看來,事到如今,要出動“燭影搖紅“和“懺情門”了。

這兩個組織,是當初簡懷箴為了對付紀德妃、朱高煦和大寶法王一幹人而設立。原本是暗殺刺探為主。後來,紀德妃一幹人的勢力被消滅,這兩個組織也轉成兩個門派。這兩個門派中,昔日有簡懷箴培養的無數的探子和死士。

退隱後,這兩個門派由自己的心腹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統領。上官鳴鳳本名應欣兒,南宮九重喚作古藍煙,她們昔日都是簡懷箴的侍女,她們的功夫,也都是簡懷箴交的。這些年來,“燭影搖紅”和“懺情門”發展壯大,躋身進入江湖四大門派。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也都是獨當一麵,威震天下的一代宗師了。

簡懷箴細細思量,聽上官鳴鳳和南宮九重這月的書信說,奪門複辟後,太監曹吉祥越發位高權重,深受英宗寵幸,“燭影搖紅”和“懺情門”殺的那些貪官,十個有九個是這曹公公的爪牙。簡懷箴隱隱覺得,這個太監已經是大明王朝的一顆毒瘤。而於謙獲罪,會多半和曹吉祥有所牽扯、

曹吉祥任司禮太監,宮中宦官的一切事務全由他統領,東廠的特務機構也是司禮太監的權利範圍,更替皇帝掌管內外一切章奏和文件,代傳皇帝諭旨等等事故。

民間傳說曹吉祥和將軍石亨與於謙不睦,二人皆是皇帝的寵臣。他們二人都是位高權重之臣,又肆無忌憚,若不是此二人弄權,以於謙的官聲與威望,哪裏能輕易獲罪?

簡懷箴微微蹙眉,回房寫了兩封書函。她慢慢踱著步子走到廊簷之下,從青木鴿子籠中取出兩隻鴿子。把兩封書函分別放到鴿子身上,然後雙手高高揚起來。

白鴿飛了起來,衝向空中,翅膀撲撲做聲。簡懷箴望著那兩隻飛遠了的鴿子,彎如新月的眉毛不由得輕輕皺起。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平靜的日子,便伴隨著那官府貼上的告示,被粉碎得四分五裂。

兩封書函,一封是給“燭影搖紅“的宮主上官鳴鳳,一封是給她的師父龍語萍。要想既救於謙,又救方寥,便隻能靠她們了。

白清清熬了粥,簡懷箴端到了方寥麵前,粥很清淡,少了味道。方寥慢慢的喝了一口,心中卻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碗粥喝到口裏,慢慢有一種奇怪的滋味。其實這粥也許也沒什麽特別,隻不過因為身邊有那個人,有簡懷箴。

曾經經曆了那麽多的風風雨雨,那愛恨原本如此濃烈,現在卻清淡如水,偏偏嚐在舌頭尖,又似乎有了異樣的滋味。

夜色,如同黑色的帷幕,慢慢吞沒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光華。天空中幾顆明亮的星子,猶如水鑽一般,瑩潤晶亮。

簡懷箴抬頭望天,心中驀然呈現出一個人的影子。那是個頭發枯黃,臉色慘白的女孩子,隻有一雙眼睛,美麗的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她是她的妹妹,叫縈縈。可是她,已經失去她很久了。隻能夢魂縈縈,偶爾緬懷往事的時候,想起這個女子。

簡懷箴決定為方寥施針。燭影幢幢,牆壁上勾勒出人的影子。

簡懷箴再一次取出紫雲紋雕花盒子,取出那九隻金針。

簡懷箴茫然想她已經老了,昔日烏亮如瀑布的發絲中,已經有了白頭發。

年紀一大,心也越來越小,隻希望所有人都是平平安安,包括白清清和於謙,包括方寥和那人——江少衡,還有很多很多活著的人。

簡懷箴定住了神,眼睛裏閃過一抹光彩,尋著方寥七筋八脈周身穴道,這上弦金針差不得分毫,簡懷箴也分不得神。簡懷箴的額頭上隱約滲透出汗水——

方寥臉冷冷的看著他,眼睛裏還是流露出一抹疼惜,這種柔情,是少年的他絕對不會露出來的。那時候的他,冷冰冰的好像是石頭刻成的。愛情曾經讓他痛苦,可到底還是戰勝了恐懼。

他癡癡的看著簡懷箴素淨的容顏,多少年了,這是什麽滋味呢?

就算簡懷箴頭發全白了,臉上都布滿了皺紋,方寥的心目中,她仍然是昔日尚書府門前中,第一次初見時候那清麗動人的女子。

方寥盯著她,心中陣陣疼痛,有生之年,還能相遇,實在算得上是一種難得的福分。隻是若是當初他能放棄仇恨,也許兩個人——

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他閉上眼睛,不要繼續去看她。金針刺穴,帶來了微微的痛苦,這小小痛苦,對方寥當然微不足道。

他這一生,也不知道受過多少傷,卻從來沒有在乎過,如今他冷硬的身軀上,早就布滿了傷痕。

唯獨心靈上的傷口,一生一世都疼痛如昔,永不能忘。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張沾水的帕子,蓋在他的額頭,為他擦去汗水。方寥睜開眼睛,發現簡懷箴寧定的雙目中微微帶著關切。

她還是關心我的——

方寥怔怔的想,他茫然伸出手,握住了簡懷箴的手掌。

簡懷箴看著他,眼前忽然飄過另外一個俊雅的身影,那個人溫潤如玉,搖著扇子時候,目光那般的寧定溫和,一想到那個人,簡懷箴胸口還是一陣的攪痛。

歎有緣,卻恨這般緣分。當初撕心裂肺的疼痛,過去了許多年後,磨得平了,但是到最後,還是有一抹忿忿然求而不得的遺憾,怎麽也不能釋懷。

簡懷箴很久沒有去想江少衡了,那溫潤如玉的江少衡,那如朗月清風般的江少衡,那眉間帶著心事,卻仍然笑得一派釋然的江少衡。

心中有一點點的痛,並不重,隻不過如一根針細細的紮了一下。

方寥握住她的手時候,她卻忍不住想到江少衡。

簡懷箴慢慢的抽出了手,方寥眼睛裏突然冒出了細微的火焰,接著又慢慢的平靜了,一如簡懷箴初遇到他時候,那般冷然無波,渾然沒有身為人的情緒。

隻不過那冷漠的眸子落在簡懷箴身上時候,簡懷箴反而感覺到了一抹的暖意。

一隻雪白的鴿子撲撲打著窗台,是“燭影搖紅”傳來的消息。於謙被捕,一個月後處斬的消息,全盡數寫在白色的絹綢之上,密密麻麻的。

原來,於謙出事的消息傳出後,上官鳴鳳心知簡懷箴和白清清姐妹情深,早就刺探好消息,準備傳回來給她。

於謙從被捕到被判斬首,這個中情由,委實複雜。上官鳴鳳隻怕消息探得不真不全,也不敢冒然傳給簡懷箴。等事情來龍去脈,上官鳴鳳盡數掌握了,方才飛鴿傳書,傳來消息。

一直以來明朝西部,常受遊牧的蒙古族的滋擾,連綿兵禍不斷。元時蒙古族侵占中原,當時這西部之地,被稱為斡亦剌。

後來以明代元,中原盡逐蒙古,然而明朝西部的蒙古部落,卻仍然強盛,被稱之為瓦剌。

遊牧民族不事種植業,隻以放羊牧馬為生,連煮肉的鐵鍋,自己都做不出來。

因此從前常會騷擾邊界,進行搶掠,如風一般掠來,殺人掠貨之後,再行退走,稱之為打草穀,百姓苦不堪言。

直到蒙古統一中國,當時的斡亦剌地區,也受部分漢化,開始有部分的農業發展。當時此地有四大部落,這些蒙古部落大半定居在阿爾泰山麓至色楞格河下遊的廣闊草原的西北部。

之後明朝和瓦剌多次用兵,雙方折損兵士無數,這些蒙古人一直野心不死,想要重新奪回中原之地,恢複當初蒙古族的榮耀。

直到本朝初年,脫脫不花統一蒙古,實為傀儡,大權盡在丞相脫歡之後。脫歡野心勃勃,有攻占大明疆土的野心,一直對大明用兵。當朝的皇帝英宗,也分外為之憂心。

這個時候,他寵愛的太監王振,用那三寸不爛之舌,對英宗百般鼓動,想英宗禦駕親征,與那瓦剌決一死戰。英宗隻想著自己若能功成,就自然成了史書中所記載的那千古明君,不由得飄飄然然,就應承了王振。

這個時候,卻有個人死諫英宗,陳述利弊,告之總總弊端,而這個人卻正是於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