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恨,共誰語 第十四回 鷓鴣天

水中遊魚琳琅滿目,千條萬條赤金色的錦鯉聚合在一起,猶如一朵妖嬈盛放的金盞菊。簡懷箴心無旁騖,撥弄著粼粼水波,仿佛完全不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麽事兒。

落雪想喊人救命,喉嚨卻似被棉花堵住一般,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她的眼神在一刹那變得灰敗黯然,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一支細若牛毛的金針,從簡懷箴的袖口中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打在銀槍蛇的七寸之處。銀槍蛇細長的身子用力扭動了幾下,便僵直的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它青白色的身子,在一刹那間變成烏黑色,仿佛被濃墨浸染過一般。

隻是一刹那的時間,落雪卻覺得仿佛過了經年那麽長。等她睜開眼睛,看到眼前僵死的蛇,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忍不住大聲喊叫起來。

簡懷箴從容不迫回過身來,姣妍的麵上泛著淡淡的笑容,她若無其事地緩緩問道:“公主何事驚慌?”

“我你”落雪期期艾艾了半日,隻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她淚光盈盈,泫然欲滴,大有不勝之情態。

“本宮今日身子不適,我們改日再去探望少衡哥哥,我們回去吧。”過了許久,她方吐露出這麽一句。

簡懷箴微微一笑,仿佛沒有瞧見麵前的死蛇一般。她走上前去,把落雪扶起來,攙著她道:“我瞧公主臉色不大好,許是病了。我送公主回去吧。”她隻是輕笑,笑容輕緩,似是鋪了一層薄薄的水月光輝般迷人安靜。

落雪無奈,隻得由她扶著走。兩個人踩著春日的落花,慢慢走出萬安宮去。走得遠了,簡懷箴仍舊回過頭來注視著流瀉如幻的琉璃,華光異彩,惘然如夢,仿佛每從琉璃都藏著一個內斂而憂傷的精魂。

走到乾西頭所前麵,落雪公主重重甩開簡懷箴的手,眼眸中流動著暴戾之氣:“你回去吧!不用你去瞧少衡哥哥。”脫離險境後,她開始心疼那條豢養大半年,卻莫名其妙倒戈相向,又莫名其妙死掉的銀槍蛇。

“既如此,我先告辭了。”簡懷箴纖眉舒展,隨手折了一枝梨花簪在鬢角,清幽如麝,美得動人心魄。

落雪公主盯著她翩然如蝶的背影,心中一時恨極,又帶了些許恨,又惹了些許怨。她的眼神,一時有些刻毒,一時又有些畏懼。她辛辛苦苦設了這麽一個局,為什麽會這麽輕而易舉被簡懷箴化解了呢?

難道是她的運氣好?難不成連蒼天也在幫助她?落雪又急又氣,心中恨意翻湧,狠狠跺跺腳,低聲道:“簡懷箴,我一定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你,更不會讓少衡哥哥喜歡你!”

萬安宮一行,簡懷箴對落雪的挑釁施以顏色,並予以還擊,教落雪心頭對她有了畏懼與忌憚。饒是如此,她仍舊有些鬱鬱寡歡。萬安宮的“琉璃醉”,曾一度讓她迷幻不已。回首微茫憶翠娥,朱棣對自己的母妃,也就是練貴妃思遙,到底是懷一份怎樣的心腸?

銀槍蛇事件後,宮中一時風平浪靜起來。這日,簡懷箴與簡文英相攜向王貴妃請安後,簡文英拖著妹子的手,一路往東走去。

簡懷箴有些不解,問道:“哥哥,我們這是去向何處?”

澄明的陽光灑在簡文英英朗的麵容之上,他疼惜地瞧了簡懷箴一眼,朗然道:“今日皇太孫在慈慶宮端華堂設宴款待你我兄妹二人,太孫少傅少衡兄也要出席。少衡兄文才武略,人所未及,又曾經舍命救過妹子。妹子當與他好生親近親近。那日朝堂之外,父親見到他,也誇他是當世不二的青年才俊。“

“那又如何?”簡懷箴的手,輕輕撫弄著頸子上的雲紗。那日金水河畔,她的脖頸被方寥割傷,這幾日結了疤痕,便纏一條散花如意錦煙雲紗在頸間遮瑕。卻不想越發襯得容顏清麗,唇紅齒白,眼波不定間,眼角眉梢都似抹了一重清淡別致的溫柔情懷。

“爹素來都誇你心有九竅,才智過人,碰到自己的事兒,可怎生就糊塗了?少衡兄才冠天下,名重京華,自然是佳婿人選。我做兄長的幫你們百般撮合,你別辜負我一番心意才是。”簡文英說得眉飛色舞,眼中大有興奮之意。

簡懷箴隻是靜靜地站著,衣裙之上拂了一身的光影轉和,麵色卻惘然如水波不興,別有一番黯然與寂寞。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隻是我偏偏不喜歡。”她輕輕地說,說完後又總覺著心裏有些發虛,便把頭微微低下去了。綠鬢綺雲樣的發梢之間,一勾眉彎白玉釵珠華縈繞,低拂微動。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簡文英並沒有聽清楚簡懷箴的話,他見她蛾眉收斂,螓首低垂,隻當她是心中羞赧,因而更上前一步,笑得合不攏嘴道:“妹子你的心事,我這當哥哥的如何不知?這回去參加皇太孫的宴會,不單你能見到情郎,我也能再見到林公公。我倒要與他好生說道說道,為何上回騙我說太液池有雲舟漸台,害得你與我在那裏遇到刺客。”

簡懷箴頓時心下凜然,寒意彌漫,上回的事難道當真是巧合?林公公先追隨太子,後侍奉太孫,總不至於與如妃狼狽為奸。可是他為何又要騙簡文英呢?

簡懷箴抬起頭來,目光定定落在簡文英爽朗的麵容之上,別有深意說道:“哥哥你說得是。看來太孫這宴席我們不去亦不成。”

簡懷箴兄妹攜手走到慈慶宮。慈慶宮紅牆綠瓦,透明的琉璃瓦頂做成黛螺形狀,遠連山色並起,如江水滔滔,**。宮門前麵,花木扶疏,錦繡如彩裳雲瀾,長映著雕梁畫棟上金光熠熠的描金圖案。

早有羽色雲衫的宮人侯在門前,見到兄妹二人,上前請安道:“簡公子與大小姐請隨奴婢這邊來。”

於是,兄妹二人跟隨宮人穿過迂回曲折的穿殿回廊,走到端華堂中。端華堂倚靠鍾山而建,金碧輝煌,殿中有園,園中有湖,湖光山色,神秀清奇。園中佳花奇卉,開得正好,古木青蘿纏繞攀爬,搭成濃蔭翠架,宛如碧海綿延無際,銀漢迢迢暗度。

潑墨流雲般的花海中,有一種映日紅花,別樣宛轉動人。花心一點,渺如陌上初熏的一抹胭脂花樣兒,紅得驚心動魄,魅惑招搖。紅萼飄逸如紅箋書成,曲曲揉碎心腸。花瓣團團簇簇,宛若薄薄的紅雪輕輕灑落,堆積了輕紗薄霧而又濃墨重彩的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搖曳多姿彩,美麗地令人炫目,不似人間花色。

簡懷箴望著這花,一時有些怔忡。皇太孫踱步上前,疏朗笑道:“簡大小姐也喜歡我這園子裏的醉顏紅?”

簡懷箴恍若未聞,低聲輕吟道:“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晏幾道這首《鷓鴣天》,卻是極美極動人。”

她邊說著,邊抬眼去看“醉顏紅”。花枝搖曳,影子落落投在她的眸底,漸漸行成一色陰翳。

皇太孫笑吟吟說道:“簡大小姐既然如此喜歡,我便命人移植一株到長春宮去,教你平日裏也有得欣賞便是。也不是本王誇口,闔宮之中,也唯有我慈慶宮才有三株如此國色天香的醉顏紅。”

簡懷箴往前走了幾步,托一朵嬌美紅花在雪白手心,輕輕揉碎,濃豔的花汁頓時染紅手心清晰的紋路。她心底驀然一驚,隱忍問道:“請問皇太孫殿下,這幾株奇花異卉是何時移來?是誰敬獻的?”

皇太孫還未及回話,簡文英已然在旁邊長笑道:“妹子真是小女兒家,走到哪裏都不忘這花花草草。太孫殿下,你說少衡兄要來,怎得還不見人影?”

“想是也應該到了。”皇太孫疏眉朗目,麵色磊落:“文英兄才不見少傅一日,又開始惦記著。”

簡文英撫掌大笑:“我也是幫旁人惦記著呢。妹子,你說是與不是?”

簡懷箴猶自靜靜探看花枝,麵色冷峻,對簡文英的頑笑話聞若未聞。

皇太孫不禁嘖嘖稱奇,回身說道:“這三株醉顏紅移來不過半月而已,卻開得這般嬌豔妖嬈,花姿迷人。當初林公公當寶貝一般獻給本王時,這花連半個花苞也不曾見到呢。”

“林公公?”簡懷箴心中又是一沉,已然隱隱猜測到一些事情,她仍舊不動聲色道:“我也曾聽說林公公是個妙人兒,也想見上一見。不知太孫殿下可否傳林公公來,與小女子一敘?”

“唉。”皇太孫深深歎口氣,劍目朗眉間浮動著憂傷之氣:“你若是早來兩日,或者也能見到他。可惜今日卻是見不到了。兩日之前,林公公急驚風發作,死在寓所之中。可憐老人家服侍父王與我二十餘年,就這麽死去。“皇太孫言語之間,帶著深深的惋惜之意,可見平日與林公公感情親厚。

“林公公竟是死了?”簡文英急得跳將起來,高聲問道。

簡懷箴眼波黯淡,目光沉斂如春日黃昏中一抹深不可測的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