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恨,共誰語第三回,探芳信

天下間,竟然果真有這般女子!

那女子並不十分美。因為單單一個美字,無法形容她儀態之萬一。

唐雲萼的美,美在其容顏身姿。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黃衣女子的美,卻是美在無處不美。她明眸善睞,儀靜體閑,不論舉手投足,還是輕笑微顰,都流露出一種風華絕代的氣質。

那種氣質與生俱來,自然流露,幽如蘭之芳藹,灼如芙之清雅。無論是羅衣碧華也好,緇衣荊釵也罷,都無從掩蓋。也難怪冷冽如方寥,也會為之動容。清麗如唐雲萼,望之莫名惆悵。

黃衣女子眼波微微流轉,嘴角如新月除綻:“小女子簡懷箴。不知二位怎麽稱呼?”她的聲音婉轉盈耳卻並不嬌媚,教人聽後倍感親切。

唐雲萼的眉心,落了幾絲迷茫與落寞,她機械的回答道:“我叫唐雲萼,他叫做方寥。是女冠子讓我們來投奔的。”

簡懷箴笑盈盈道:“二位既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座上貴賓。”說著,她便引二人入府。

尚書府中,紅牆綠瓦相映,亭台樓閣聳立,假山藤蘿纏繞,奇花異卉叢生。對久居鄉野的方寥與唐雲萼而言,無異於進入人間仙境一般。穿過一從比碧若濃華的森森翠竹,眾人進入一個小小院落。院落中花木扶疏,綠草如茵,精致的雲紋紫雕格子在陽光下散發出淺淺的光華。

簡懷箴的臉上,閃著清幽的光輝,她笑道:“這小院兒甚為清淨,平日往來的人不多,兩位就請暫時住在這裏吧。稍後欣兒會調兩個人過來侍奉。兩位若是有什麽需要,隻管和欣兒說就是。”她身後其中一個長發披肩的粉衫丫鬟應了一聲:“是。”

唐雲萼見簡懷箴動靜相宜,氣質嫻雅,如同畫中人兒一般,難免有幾分自憐之意,心中不禁生出些許酸楚。

簡懷箴正準備安置二人進房,就聽到有人高聲叫道:“妹妹,我尋你半日,原來你在這裏!”緊接著,就有一個藍色衣衫的魁梧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他後麵跟著一個打扮得極像文士的白衣公子。

說話的是前頭的男子。他是尚書府的大公子,是簡懷箴的哥哥簡文英。他身材極壯,身穿藍色織錦大襟袍,前後身繡水波紋,水波中間,又鑲著五彩祥雲圖案,別是一番氣勢。後麵的公子,沈腰潘鬢,麵如冠玉。他頭戴皂條軟巾,後垂雙帶,身著圓領大袖長衫,腳蹬六縫靴,手裏拿著一把撒扇。扇骨為象牙製作,通身鏤空,折扇的釘鉸眼線,都用精金製成。扇麵為韌紙,上麵提了“少衡公子”四個行書大字,與蜜結迦南的扇墜交相輝映。

簡懷箴的笑容如暗夜裏靜靜綻放的芷蘭,目光輕柔如水,道:“哥哥,你找我什麽事?”

簡文英濃眉大眼,笑容爽朗:“我介紹一位青年才俊給你認識。這位......”他邊說著邊把身後的白衣公子拉到麵前:“他就是名滿京城的江少衡公子。妹妹,你們多親近親近。”

簡懷箴上前與江少衡見禮,落落大方,姣好的麵容波瀾不驚,一進一退應對自如,從容不迫。

丁香樹的疏影,投在簡懷箴的身上,被剪成迷夢一樣的幻影,在江少衡青灰色的瞳孔中搖曳不定。他俊雅的麵上,也掠過一絲驚異之色,隨即被笑容撫平。隻是這一刹那的流光回轉,心思難平,已然落在旁邊一個不相幹的人眼中。

那個人是方寥。

簡懷箴與江少衡見禮後,便把方寥與唐雲萼一一介紹給簡文英二人認識。簡文英素來胸襟豁達,古道熱腸,他見方寥儀表不凡,唐雲萼又清麗無雙,心中很是喜歡。江少衡倒是言語淡淡,隻說了幾句尋常的客套話。

寒暄過後,簡文英自告奮勇安置方寥、唐雲萼二人,簡懷箴素來知道兄長好客的性子,便點頭應著,帶兩個貼身丫鬟離開。

到了傍晚時分,天邊紅彤彤一片,像是燃燒起來一般。風拂過,雲彩被扯成一團一團,像是打翻了胭脂盒樣的紅。慢慢地又化成連天碎片,宛如流了一地的紅淚。

簡懷箴遣欣兒把簡文英請過來。欣兒往外走,與一個人撞了滿懷。抬頭看去,卻不是簡文英是哪個?

簡文英手上把玩著一個蜜結迦南做成的扇墜兒,那扇墜通體剔透瑩黃,以刀刻枝幹成穴,經雨水浸漬結成,斑有點如鷓鴣斑,香氣清冽甘甜。

他見到簡懷箴,把扇墜兒塞到她手中,嚷道:“妹妹,你不是說扇墜以蜜結迦南為最佳,一心想要一個麽?這個送你啦。”

那扇墜甚輕,入手柔軟,簡懷箴看了一眼,眉心微鎖,問道:“哥哥,我今日看到江少衡的扇墜也是蜜結迦南製成,這個可是他送你的麽?”

簡文英漫聲應道:“是啊。”旋即又別有深意地笑著說:“箴兒,你瞧少衡兄這人如何?”

簡懷箴低眉思量了片刻,抬頭說道:“這個扇墜我不要,你還給他。”

“這是為何?”簡文英目中,微帶幾分愕然。

西天的火燒雲,越發濃烈起來,天地萬物都被沾染上了一層濃豔的血色。夕陽昏黃,血紅的濃豔中,又似蒙上了一層青黑黯淡的光,處處透射出陰鬱和冷豔。

簡懷箴的眼角,也泛著隱約的紅,她的字字句句都分外觸動心腸:“你忘記他是誰的人了麽?他是如妃的養子。”

簡文英覺得脊梁上頓時生出陣陣寒意,他也想了想,才說道:“我從不曾忘記如妃和我們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隻是少衡兄當真是個好人。上一回我返京途中遇到強盜,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恐怕就見不到哥哥了。”

房中一片寧謐,似乎安靜的連心跳聲都隱約可聞。

“妹妹“,簡文英語重心長地說,“少衡兄本性純良,儀表不凡。他又文武雙全,才智俱佳,遠不是一般官家子弟可比。你和他可謂是郎才女貌,若是以後你們成為一對佳偶,如妃身邊豈不是少了一個可以倚助的人?”

簡文英對江少衡的評價,沒有一處有誇口之詞。江少衡是如妃的養子,自幼跟隨如妃居住在深宮之中。皇帝朱棣雖不十分認同,卻也未曾反對。江少衡十四歲時奪得文狀元,十六歲時奪得武狀元,一時才名譽滿天下。他又生得俊朗儒雅,為人謙和溫潤,不知是多少妙齡佳人的心儀對象。

簡懷箴的眼眸,深邃如望不穿的秋水,她靜靜說道:“也許那是如妃設的局呢?如妃心狠手辣,又有什麽做不出來?江少衡長期追隨如妃,心機之深沉,又豈是你我可以窺探得到的?若這不是局,如妃又怎會讓江少衡與你結交?”

簡文英沉默不語。他知道自己沒有法子說服妹妹,反而還有些被妹妹說服,當即聳聳肩問道:“對啦,方寥和唐雲萼是什麽人?”

簡懷箴便把唐門祭祀大典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簡文英說了一遍。所說很是詳細,仿佛親自經曆這場變故一般。

簡文英英氣勃發的麵上,多了幾分失望之色,他連聲說道:“這樣精彩的場麵,我竟然沒有見到,當真是教人失望。”

聽簡懷箴講到唐雲萼的悲慘遭遇,簡文英不禁很是憐憫,朗聲道:“難怪我總覺得唐姑娘愁容慘淡,縱然是笑的時候,也仿佛是有很重的心事一般。卻沒想到她原來剛經曆這樣慘絕人寰的傷心事。”

“何嚐不是,”簡懷箴眉染清愁,輕聲說道:“若非是矜敏唐姑娘身世可憐,我也不會自作主張,安排他們來我們府中避難。若是......若是我們那位妹子還活著,恐怕也有唐姑娘這麽美呢。”

黑暗,潑墨一般漫過天際,瑰麗的紅在刹那間消失地無影無蹤。房中也陰鬱起來。欣兒捧著寶藍色的琉璃燭台走了進來,燭火影影綽綽地落在燭台上,像是有藍水晶在她纖細的手指間流淌。

“夫人方才命我傳話過來,貴妃娘娘傳召公子與小姐明日進宮,說是有些日子不見,心裏惦記著呢。”欣兒邊說著,邊把琉璃燭台放置到嵌著青花瓷畫的小座屏上。

簡文英邊應著,邊笑道:“妹子,前幾天還見你這用的是紅木金漆嵌象牙寶座屏,今日怎麽就換了?”

簡懷箴還沒來得及回答,欣兒已然巧笑道:“公子爺,我們小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這些精巧細致的玩意兒,她不知收藏了多少。我偏生就是沒瞧出哪裏好來。”欣兒說話間,看到簡文英手中的蜜結迦南扇墜兒,接口說:“就拿扇墜兒來說吧,我們小姐這兒,虎斑貝的、金絲的、水晶、白玉、琥珀、蜜蠟的什麽的都有,收藏了滿滿一檀木匣子。”

簡懷箴抬眼看了欣兒一眼,欣兒忙收了聲,一個人在那偷笑。簡文英忽然隱隱覺得有些憂心:自己的這個妹妹,什麽都是極好的。隻是唯有一樣,特別喜歡收集金石玉器。隻要是喜歡的金石玉器,不管花多少銀兩,總是要想法子買過來。所謂玩偶喪誌,這總不見得是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