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千紅院

“皇上何出此言?”簡懷箴心中隱隱一驚,開口問道。

朱祁鎮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他看了周圍的太監宮女一眼,緩緩道:“你們先退下吧。”太監宮女們應聲退了下去。

朱祁鎮這才抬起眼來,對簡懷箴說道:“太皇姑姑,奪門之變中,我氣死了景泰。之後又聽信徐有貞、石亨和曹吉祥的讒言,殺死了於謙。所謂忠臣良將,國之棟梁。天下人都知道於謙是大忠臣,唯獨我不知道。如今深兒失蹤,據說是同於謙的兒子於冕有關。朕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就是報應?”

簡懷箴這才明白,原來朱祁鎮認為一切的事情都是於冕所為。她略一思忖,旋即對朱祁鎮說道:“皇帝,你想多了。你是皇帝,原是不該有錯。隻是於謙的事,的確是你做錯了。不過不管怎麽樣,這件事情已經塵封很久,為何又忽然提起?至於說於冕與深兒失蹤一事有關,更是子虛烏有之事。於冕得知深兒出事後,便到南京通知我這件事。一路之上,他遇到刺客追殺,幾乎丟了性命。此子品性純良,絕不會有深兒之事有瓜葛。”

朱祁鎮聞言,“哦”了一聲,仍舊是心存疑慮:“卻不知是不是於冕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

簡懷箴成竹在胸,搖頭道:“皇帝,這幾十年本宮什麽風風雨雨不曾經曆過,什麽牛鬼蛇神不曾見過。誰人是人,誰人是鬼,我雖不至於一眼就能看出來。但是,卻也不至於看錯人。你再信我這一次。”

朱見深失蹤的事,對朱祁鎮打擊可謂至深。他隻有朱見深一個兒子而已,若是朱見深有什麽三長兩短,江山便後繼無人,大權便要落在旁支,因此,心中不謂不急。聽到簡懷箴這麽說,他心中稍稍安慰些許,繼而道:“這件事縱然與於冕無關,又有何人如此大膽?是不是景泰的黨羽做的?”

簡懷箴亦搖頭,不以為然:“皇上,你奪門複辟後,祁鈺的勢力日衰。他死後,徐有貞、石亨等人更是對他的部署進行打擊分化,到如今,他那邊哪裏還有什麽勢力?本宮相信,此事也與景泰無關。”

“那是誰?你告訴朕,那是誰要害朕的皇兒啊。”朱祁鎮聽完簡懷箴的分析,心中誠惶誠恐起來。倘若捉走太子的人,既不是於冕的人,又不是朱祁鈺的人,那要追查起來,豈不是難如登天?天下之大,要藏住一個人,當真是太容易了。

“不會的。”簡懷箴寬慰他,“我已經有了一些線索。見深的事,就讓我去做吧。隻要他還在人世間,我一定會把他給救回來。國不可一日無儲君,大明朝的百世基業,絕不能斷送在子孫手上!本宮以成祖皇帝的名義起誓,一定會把見深帶回來。皇帝,你當好生養病才好。”

朱祁鎮如何不知道簡懷箴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更深知她無論在江湖中,還是在朝堂,都有自己堅固的勢力。如今,聽她以先太上皇帝朱棣,也就是她的生父的名義起誓,心中頓時寬慰許多。他點頭道:“太皇姑姑,深兒的性命,朕就交付在你手中了。這大明江山,也交付在你手中了。”

簡懷箴心頭,忽然覺得莫名沉重。卻隻是一刹那的感覺,她為皇上掖上背角,道:“皇帝,你放心吧。”

出了皇宮,簡懷箴步履沉重。方才在宮中,她見到朱祁鎮為皇太子朱見深的事憂心焦慮,幾至殫精竭慮,甚為憂心。為安撫皇帝,讓他好生養病,便向他承諾隻要朱見深尚在人間,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隻是,天地茫茫,並不知道是誰帶走了朱見深,該怎麽著手去查呢?

回到尚書府,天色已經晚了。天空如同染黑了的墨汁一般,漸漸被淹沒在黑暗之中。尚書府中掌起了七彩琉璃燈籠。簡懷箴踩著燈籠的光暈,走入房中。紀惻寒與江少衡還沒有離去,在等著她回來。簡破浪沒在,想必仍在休息未醒。

“公主,你進宮得到什麽消息?”紀惻寒迎上來,問道。

簡懷箴滿麵落寞,苦笑著搖搖頭道:“皇上的身子比以前差了很多。才三十來歲的人,看上去倒比我這五十多歲的人年紀還大些。我看他印堂暗,麵色青灰,似是風寒入理的症狀。若是用心太過,恐怕活不了太長日子。”

“兒子失蹤,做父親的擔心,原本也是人之常情。當務之急,便是要先救出皇太子。”江少衡搖著手中的折扇,沉思道。

“對。我向皇帝承諾,一定會把深兒帶回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因此,特意回到府中,想和你們商量如何救人。虧得紀大哥如今來到,我們如虎添翼,找人想來也容易些。”

紀惻寒微微一笑:“懷箴妹子,你倒是很少讚我。”說完,正色道:“這件事我想恐怕還是從簡破浪身上查下去,或者可以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來。少衡兄以為如何?”

江少衡亦點頭:“知覺告訴我,兩件案子是有關聯的。隻不過麽,還有一樣,我想我們忽略了。那就是千紅院。皇太子為何偏偏在千紅院中失蹤?是不是千紅院中有人做接應?我覺得可以查查這裏的情形。”

紀惻寒拊掌大笑:“少衡兄果然心思縝密,能想別人所不能想,為別人所不能為。千紅院這條線,我倒是給忘記了。”簡懷箴亦不曾想到千紅院這條線,如今聽江少衡提起來,遂說道:“既然如此,江大哥,千紅院這條線,還麻煩你跟了。”

江少衡平生,素來不踏足煙花之地,如今聽到簡懷箴這麽說,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破浪的事,你打算怎麽處理?”江少衡見紀惻寒在一旁嗤笑,隻得想個別的話題問她。

紀惻寒搶先說道:“破浪的事情,我同公主妹子一同去武夷山走一趟便了。查查這件事與皇太子失蹤一案,有沒有關係。”

簡懷箴不置可否,沉思片刻,才緩緩說道:“破浪的事情,就勞煩紀大哥走一趟了。眼下,我還不能離開京城。如今,皇帝身弱體虛,外有瓦剌虎視眈眈,內有奸佞叛臣心思不寧。我必須要坐鎮京城之中。倘若一旦生什麽變故,也好保護皇帝,保住大明江山。”

江少衡、紀惻寒二人,當即明白了她的顧慮。如今朝廷可謂是內憂外患,再加上皇太子失蹤。倘若朱祁鎮當真有個三長兩短,手握重權的佞臣或有反叛之心,恐怕改朝換代之事,亦不是不可能生。而朝中有簡懷箴坐鎮,簡懷箴一則可以調動三楊手下三十萬兵馬,二則可以調動燭影搖紅和懺情門,另有江湖門派如淩霄閣等感激她上回救命之恩,亦肯為之奔波。這麽一來,隻要她在京城之中,便是有人有反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商議完畢後,簡懷箴自回皇宮坐鎮,江少衡回懷明苑,紀惻寒就在尚書府中住下來,準備明日同簡破浪一起去武夷山。

第二日,紀惻寒帶著簡破浪回武夷山,而江少衡遵從簡懷箴的吩咐,去千紅院中查探消息。

千紅院是京城第一妓院,平日裏出入的達官貴人不計其數,江少衡為了避嫌,隻得打扮成尋常富商的摸樣。顧鳳凰見他衣著打扮,均屬上乘,立刻當做貴賓招待。

江少衡聽於冕提起過千紅院中,有一個女子,名叫萬貞娘,或者可以信賴,便知名要找貞娘。

顧鳳凰倒是有些為難起來,諂笑道:“這位大爺,並不是我不肯讓那貞娘來見你。隻是上次有為爺,出手豪爽,包了貞娘一個月。這一個月之內,不管他來不來,貞娘都不得見旁人。你看我這實在為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江少衡已然從袖中掏出一定金子,放在案幾之上,道:“我要找萬貞娘。”

顧鳳凰見到黃燦燦的金子,頓時雙眼放光。當時銀子可以尋常見到,金子卻不常見,金子的價格又遠遠在銀子之上,也難怪顧鳳凰見到金子會激動。她試探的看了江少衡一眼,悄悄拿起金子,放到嘴邊咬了一口,心中一陣狂喜,立刻滿麵堆笑:“這位大爺,按理說呢,貞娘原是不應該接客的。隻是這位大爺如此氣宇軒昂,儀表不凡,又出手闊氣,貞娘能見您,是她的福氣,不是麽?我這就給大爺把貞娘姑娘請出來。”說完,便擺著腰肢走了進去。

過了沒有多久,便帶出一個女子來。江少衡見那女子眉眼細細,舉止柔順,並不像是風塵中人。顧鳳凰早就誇口道:“這位大爺,我跟您說哪,可不是我要誇我們貞娘姑娘。貞娘可是萬中無一的好姑娘,是我們千紅院的花魁,您可真是有眼光。我這就命人帶您進房去。”說完,把貞娘往江少衡麵前一推,便吩咐人帶江少衡和貞娘進入三樓雅間。

江少衡吩咐不準人來打擾,關上房門,問道:“你就是萬貞娘?你可認識於冕麽?”問話間,便把於冕告知的事情說了一遍。

萬貞娘聽完,連聲道:“於公子是個大好人,要不是他,恐怕賤妾早就成為迎來送往的殘花敗柳了。”

江少衡低頭不語,見她情緒平複了些,繼續說道:“我是於公子的朋友,我來這裏,是想找你問清楚一些事情。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可以麽?”

貞娘當即點頭道:“您請說。隻要我貞娘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那我問你,之前於公子前來,是來找一位朱公子。那位朱公子,什麽時候開始來千紅院的?前前後後有多久了?”

貞娘側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道:“那公子並不是熟客。前前後後,也隻有半月時間吧。”

“他每次來,是找哪個姑娘?”江少衡正色問道。

貞娘見江少衡肅然,也正色回道:“倒是不一定。他隔三差五的來,每次找的人,也不大一樣。”

江少衡點頭,繼續問道:“朱公子出事那天,進來的幾個刀客,是什麽樣子的?”

貞娘想了想,便把見到的那幾個刀客的樣子描述了一下。並說道:“這些人以前並不曾來過的。”

江少衡又打聽了一些事情,貞娘如實回答。江少衡看她也不像是說謊,便把想要知道的事全部向她詢問一遍。貞娘也有問必答。盡管如此,江少衡卻並沒有得到什麽線索。等到問的差不多了,他站起身來,道:“多謝貞娘姑娘。在下也該回去了。”

萬貞娘望著他,眉眼盈盈,眸中水媚水媚,猶豫半日,終於還是開口問道:“於冕於公子,他可還好麽?”

江少衡也是過來人,一眼便看得出貞娘想必心中對於冕有些情意。他不想她為於冕擔心,便回答道:“於公子一切都好,如今在南京處理一些事情。等到辦完事後,自然就會回來找姑娘。在下告辭。”說完,轉身便走。

推開房門,江少衡卻似乎看到有條人影倏忽一閃,便不見了蹤影。待要細細去看,卻又找不到人。心中頗為疑慮。倘若方才當真有人在外麵偷聽他和萬貞娘的對話,那人的輕功想必極為高絕,否則他絕對不可能聽不到。

但是,千紅院中,人來人往,為何那人偏偏注意到他在貞娘房中?難道

江少衡沉思間,一低頭,猛然看到地上有一粒珠子。那粒珠子呈淡黃色,指甲一般大小,似乎是從什麽飾物上掉下來的。江少衡轉頭問道:“貞娘,這粒珠子,可是你丟的麽?”

貞娘起身走上前來,看了一眼珠子,說道:“這並不是我的東西,我素來很少佩戴飾釵環。隻是這珠子似乎有些眼熟。”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我倒是想起來了,這不是鳳凰姐耳墜上的珠子麽?這種珠子,產自烏斯藏。鳳凰姐很是喜歡,平日裏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如今卻不想弄丟了。”

江少衡低斂眉目,沉思片刻,心中已然有了想法。他望了望四周,見已經沒有人,遂問道:“請問貞娘姑娘,千紅院中的鳳凰姑娘,是哪裏人?做千紅院的老板有多長時間了?”

萬貞娘想了一會兒,道:“鳳凰姐聽說身世可憐,她出生於江南的一個小鎮上,嫁人生子,一切本來如意。後來兒子病死,丈夫也感染瘟疫。為了救丈夫的病,她被人賣到京城的彩鸞樓。鳳凰姐在彩鸞樓隻做了一年多,便賺到本錢,來金鼎大街開了這座千紅院。細細算來,千紅院開張卻不過才一年多,已經成為京城最有名氣的青樓了。”

江少衡頓時覺得匪夷所思,便問道:“開一間這麽大排場的千紅院,需要多少銀兩?”

萬貞娘別過頭,四處望了望,回答道:“我想可能需要幾萬兩銀子甚至更多吧。”

“千紅樓最紅的姑娘,一年能賺多少銀兩?”

萬貞娘回道:“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千紅院中最紅的姑娘是莫羽喬,聽說她一年能賺到五六千兩銀子。”

江少衡心中疑雲久未散去,聽得萬貞娘如此說,更是疑竇叢生:“既然如此,為何鳳凰一年便能攢夠幾萬兩銀子,來開如此排場的千紅樓?”

萬貞娘揚眉一笑,嘴角綻開如淡淡的新月:“我也不知道。大約是遇到什麽貴人了吧。院中時常有人說鳳凰姐之上,千紅院還有老板。隻是到底是否當真還有,我們誰也不曾見過。

江少衡的神色,令人捉摸不定。他向萬貞娘道謝後,便欲離開。

萬貞娘眼中,隱約有失落的神色,她有些無奈地問道:“您來千紅院中,隻是為了調查這些事情。我想您是官府中人吧。”

江少衡不知該怎麽給她解釋後,隻得點頭承認。萬貞娘漂亮的眼眸中,頓時落下一絲失落之色,道:“我見你氣度不凡,器宇軒昂,想必不是普通人。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隻是那於公子他也是公門中人麽?”

江少衡心知萬貞娘詢問者許多,也隻不過是想問最後一句而已。因而說道:“他也是公門中人。隻要兩人同心,是什麽樣的身份,又有什麽重要的?”江少衡想起他與簡懷箴、方寥之間的關係,有感而:“隻要兩個人是真心的,什麽都可以做得到。便是世仇,都可以變作朋友,又何況是身份不同罷了。”

江少衡的一番話,讓萬貞娘心中的結,頓時解了開來。她由衷道:“謝謝你對我說的這番話,我會永遠記得的。”

辭別萬貞娘後,江少衡第一時間進宮去見簡懷箴。簡懷箴果然一早已經在萬安宮候著,等候他的消息。

江少衡坐下來,把在千紅院打聽到的消息,一一說給簡懷箴聽。簡懷箴聽後,沉默不語,想了好一會兒,這才問江少衡道:“江大哥,這件事你有什麽看法?”

江少衡忖度道:“我總覺得顧鳳凰和千紅院有些古怪。顧鳳凰在青樓之中,才一年有餘,便有銀兩開了京城中最大的妓院千紅院。這家青樓終究有些可疑。萬貞娘曾經說,她聽人說過,在鳳凰後麵還有一個幕後老板。我相信太子被綁的案子,可能會有顧鳳凰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