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寧封的治療是全封閉式的。

幾乎就待在他那一間臥房裏麵不出來, 過了幾日,太醫也都離開了侯府。

京城裏有很多雙眼睛都盯著這裏,有些以為厲寧封重病纏身的人不禁犯嘀咕。這太醫怎麽全走了?難不成治好了?

沒有關係的的外人尚且如此猜測, 參與到此事中的人當然也惴惴不安。

劉叔在自己房間踱步,眉頭擰的死緊。

他在這侯府之中大半輩子,是老侯爺身邊難得得到信任的人, 可即使如此,從那名古怪的大夫來了之後,他便不被允許靠近小侯爺的房間了。

封閉治療的期間,隻有老侯爺、太子和浮猋能進出自如。

老侯爺一大把年紀, 被浮猋指使的團團轉, 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生氣憤怒之色。劉叔瞧的真切,老侯爺臉上的哀傷愁容似乎消散了一些。

現在厲寧封到底是什麽情況 ?

厲寧封從邊疆回府之後, 在飲食上一直很謹慎, 對府裏的人也不太信任。劉叔知道他不浪費糧食, 才在這上麵動了心思。

那人給他的東西雖然珍貴,但不是毒藥,普通手段根本查不出來。

厲寧封臥房周圍守衛森嚴,那麽多人看著盯著, 他完全不能靠近。

可是如果厲寧封沒事, 有事的就該是他了!

劉叔停下來,眼中閃過一抹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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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府。

連慎微放的血,每日都由明燭送去侯府, 其餘時間就替他看著侯府的動靜。

現在才幾日時間, 他失的血不算多, 隻是身上容易發冷, 站起來的時候, 眼前偶爾會黑上片刻。

他現在倒是不嫌每頓吃的藥丸多的能當飯吃了,補血的藥丸和調理身體的膳食每天都吃。

明燭和天南剛剛知曉這件事的時候,勸了他很久,兩人在他書房門外跪了整整一夜,見他還是沒改變注意,就不約而同都討厭起來了小侯爺。

他們知道自己主子身體不好,還日日放血,於是在吃飯和生活上麵盯得更加嚴實了,生怕連慎微哪裏不舒服。

天南從外麵進來,稟報道:“主子,明燭傳來消息,說侯府那邊有動靜了。”

“這麽幾日,也該有動靜了,”連慎微拿出剪刀,伸向燭心,語氣溫和道:“且看他去哪裏,不要驚動了。”

天南:“那找到幕後的人之後……?”

連慎微:“不一定能抓到。”

不過萬一抓到了……

他手上輕輕用力,哢嚓一聲,剪去一截燭心。

房間內暗下去幾秒,再次亮堂起來,燭光搖曳間投射到窗欞上,映著大盛朝攝政王的側臉,溫和清雋。

天南莫名察覺一絲涼意,他低下頭,不敢再看自家主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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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寧封的治療還在初步階段。

風恪今日正式給他用了連慎微的血做了藥引子。於是這一整日,他的臉色都很難看。

藥引子一用,這治療正式定下,連慎微至少要放血四個月。

好在有部分血可以用藥替代,加上他的調理方子,每日放一點,勉強可以撐下來。

厲寧封雙腿劇痛到麻木,境界跌落到了開陽境,他不是很在乎,境界跌落隻是因為他內力的頹散,隻要腿好了,他調整幾日,便可以重新步入天衡境。

應璟決神色肅然的進來。

“璟決。”

“發生什麽事了,這麽著急?”厲寧封坐在輪椅上,小腿泡在桶中熱氣滾滾血水裏,疼到虛脫。

這樣的場景應璟決每日都會看見,可是每次看見那桶裏的血水,心裏都會莫名發澀,他移開視線,沉眸道:“劉叔出事了。”

“……”厲寧封神色微微愕然,“劉叔?”

應璟決頷首:“這幾日我一直注意著你府上的人,我身邊的暗衛也調了幾個在你身邊守著,可以說,這府中每個人都在監視中。”

“浮猋先生和我說了腿部融血蠱的事,我便懷疑是你身邊之人趁你不注意,在飲食裏做了手腳,這東西用試毒的東西,可試不出來。

如今你有好轉希望,我透了一絲口風出去,那個人必然坐不住。劉叔,昨天晚上出去了。”

厲寧封忽的想起來,前幾日,他練完功之後,劉叔每次都會以他父親的名義送來一碗粥。

闔府中,除了父親之外,他也就對劉叔有幾分信任了。

厲寧封沉默了:“你的意思是,劉叔和外麵的人有所牽扯,下蠱害我?”

“是懷疑,我派人跟去之後,發現他去的方向是一家很普通的信莊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死了。”

“劉叔死了?”

應璟決點頭:“五髒六腑全化成了膿水,上一刻還在往信莊趕,下一刻就死了。”

厲寧封神色沉沉:“不像是宮裏的,倒像是江湖手段。是不是也是蠱?”

“宮中的太醫不懂這些,浮猋先生……是江湖人,且脾氣古怪,這件事他還是不要參與的好,眼下無從查起。”

好好的一個人,直接死在了眼皮子底下。

應璟決很久沒好好休息了,出了這一檔子事,頭疼得很。

事情已經發生,劉叔是不是對厲寧封下手的人顯而易見,現在更重要的是找到劉叔背後站著的人。

明處的敵人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

他不覺得這件事和連慎微有什麽關係,因為如果連慎微是指使劉叔的幕後黑手的話,忠義侯府和攝政王府的距離不算太遠,根本用不著去信莊子。

而且……

應璟決覺得,以他那位老師的手段,他未必不知道寧封現在的近況。

說不準,忠義侯府周圍,就有連慎微的人。

厲寧封:“浮猋先生告訴過我,融血蠱來自北夷,幕後之人也也必定和北夷脫不了幹係。”

“在京城之外,有北夷的人。而且可能並不算遠,且隨時掌握著京城的近況。”

他心慢慢沉下去。

如果他現在的情況傳到了邊疆,北夷定然會尋機發難,打擊邊疆將士的士氣。

尤其是在幾個月後,夏秋交替之間,戰爭最為頻發,北夷膘肥馬壯,遠比冬日更難對付。

父親腿傷,上不了戰場,邊疆將領多為守城之輩,隻怕難以抵擋。

大盛朝的武將之人才,不知不覺間,竟凋零至此。

他想到的,應璟決自然也想到了。

“京城也不安全。”

少年儲君歎了口氣,“為今之計,你要抓緊時間康複,外麵的事我會處理好,父皇也會幫你。”

厲寧封:“聖上越來越器重你了,攝政王那裏,你要小心。”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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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慎微知道劉叔死了的消息之後,神情並不意外。

這京城還真是個篩子,處處都是漏洞。不過自他六七年前來了這裏,並沒發覺什麽奇怪的事。

想來,北夷的人滲入到京城,要比他來京城的時間早得多。

或者說,先帝在位時期,可能就已經存在了,說不準現在已經成了規模。

幕後之人謹慎多疑,提早一步下手殺了劉叔應該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的。

他提筆在京城之外輿圖上圈了幾個圈。

目光在其中‘佛泉寺’這個圈裏停留片刻,頓了頓,在旁邊點了個墨點,做了重點標記。

既然不清楚敵人是誰,不妨耐住性子,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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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月之後。

京城勉強算是了一段時間,如今已是四月中旬,春光和暖。

長時間放血的影響日益顯露出來,連慎微這段時間,尤其是到了後麵,早朝上的斷斷續續,經常醒不過來,體溫低的嚇人。

即使情緒平穩,也偶爾會有心悸的情況出現。

右臂還要寫字,加上曾經受過傷,不能再傷,隻能在左臂上劃口子,一道接著一道,反複撕裂愈合,猙獰極了,全掩在紗布和春衫下。

天南替他更衣,換上玄色繡金朝服,係腰帶的時候,微微一愣,手上動作一停。

連慎微忍著疲倦,問道:“怎麽了?”

天南心裏跟紮了根刺似堵得慌的,低聲道:“主子,又瘦了,腰封寬了些,衣服也不合身了。”

他和明燭、風恪先生,大抵是同一個心態。

悉心照顧了這麽些年的人,好不容易養的勉強算健康,現在消瘦的都成什麽樣了。

連慎微想了想,脫下外衫,在中衣外麵,腰腹的位置纏了兩三圈薄布,係好,再穿上外衫。

這次腰封就不往下滑了。

他低頭看了看,笑了笑,“這樣看,是不是還比之幾個月前結實了點?”

還是清瘦的。

天南抿唇,拿起旁邊的薄氅,披在連慎微身上。

隨後,又拿出一盒明燭易容用的東西,給自家主子蒼白的臉上添了絲紅潤的人氣。

連慎微覺得自己氣色太寡淡,容易被人看出來什麽,一個月前就開始用這些凝膠口脂遮掩。

不過他畢竟是男子,叫人看出來反而更惹懷疑,他讓明燭調了顏色淡些的,能表麵維持放血前的氣色就行。

天南:“主子,您吩咐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風恪先生會在今晚偷偷過來一趟。”

連慎微:“嗯。”

東西備好了,也以四月中旬,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是浮渡山莊滅門十年的忌日。

他坐上攝政王府的馬車,駛向皇城。

-

平靜多日的京城,被連慎微打破。

身著朝服的攝政王神色淡淡的站在朝堂上,目光平靜,對著龍椅上的景成帝道:“南安舞弊案雖然告一段落,但難保還是會有些人膽大包天,蔑視皇威。”

“京城位於北方,天威浩**,王侯百官,自是心悅誠服。可南方富庶,卻甚少直接感受過天家威嚴,是以臣提議,請陛下效仿太/祖之行,順水南巡,威懾四方。”

南巡。

此言一出,百官震動,紛紛出列勸阻。

“使不得啊陛下!”

景成帝整日病病歪歪,自從登基之後,就沒斷過藥,這幅身體怎麽南巡?萬一出了什麽事,儲君年少,經驗不足,到時候就又是一場大的震動。

北夷虎視眈眈,他們就是在這裏撞死,也不會叫景成帝南巡。

應璟決眸色凝沉,跪地道:“兒臣也覺得不妥。”

有老臣顫巍巍罵道:“攝政王!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還欲再說,便被身邊交好的友人拉住了。

“安的什麽心?”連慎微輕笑,“這位大人,孤何時說過,務必請陛下親自南巡了?”

應璟決倏然抬頭。

果不其然對上了連慎微轉過來的目光。

“陛下,臣覺得,太子殿下既身為儲君,也有代天子南巡的資格。聖賢書再如何講君與民,也不如自己親身經曆來的深刻。這於太子殿下、於陛下、社稷,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剛才群臣怕朝堂再次成為連慎微的一言堂,反駁的太厲害,以為連慎微要怎麽著了,如今他忽的退了一步,他們反而一時之間不知做出什麽反應。

太子/黨也沉默了,南巡成功的話,對太子而言,無疑是坐穩儲君之位的標誌,也相當於向全天下宣布,應璟決是未來的天子。

雖然一路上的危險算計可以預見,但皇室暗衛,可不是省油的燈。

景成帝靜默:“太子,年紀還小……”

“陛下。”

連慎微溫聲道:“如今四月,南巡經過順府、南安、雲北……至金陵,恰好六月,繁花盛開之景,想必極美。”

“臣也會同去,協助太子殿下。”

太子黨的人瞬間炸了鍋。

開玩笑,連慎微跟在太子身邊,這不是羊入虎口嗎?!

他們反抗的比之前還厲害,三皇子和大皇子一脈的人倒不說話了。

龍椅上的人安靜了許久,久到太子黨鬧的人都停了,叫百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隻有依舊站著的攝政王姿態從容,唇邊含笑。

應璟決收回視線,仔細想著連慎微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像沒有特別的地方。

可是為什麽父皇一聲不吭,而他這位老師……就似篤定了父皇一定會答應南巡這件事一樣。

景成帝微微佝僂了腰,這龍椅冰涼,挺直了腰背去坐,十年如一日,一日比一日累。

金鑾殿裏的一磚一瓦都沒變過,察覺不出歲月匆匆。

十年了。

天子一聲輕歎。

“傳朕旨意,太子南巡,攝政王輔佐,即日準備,不得有誤。”

連慎微垂眸,放低了聲音。

“多謝。”

阿姐,他要帶璟決回金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