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位時期, 永嘉四十一年。

金陵城,浮渡山莊。

一段深埋的記憶忽的翻湧上來,魏立恍惚間回到了九年前。

大盛朝有一句話:江湖風雲, 盡歸金陵。

江湖風雲,也指風雲榜,這個榜上記錄著三十歲以下的年輕高手, 每隔十年,都會進行一次大的調換。

而金陵,則是江湖俠氣最濃烈的地方,仗劍白馬、對酒當歌, 兒女情長, 快意恩仇,自是藏著無數的悵然江湖夢。

這世間武者以內力和心境分為六個等級, 分別是凡境、隱元境、開陽境、天衡境、天權境、天樞境。

若非天賦卓絕者, 每突破一境, 都需要耗費數年甚至十數年的時間。

金陵城自然盤踞著不少江湖勢力,而低調至極的浮渡山莊雖避世多年,但江湖眾人仍對其尊重推崇。

是以在永嘉四十一年發生的浮渡山莊滅門慘案,二百三十七條人命一夜之間慘死, 令整個江湖為之震怒。

雨下的更大了。

連慎微揮手, 讓玄甲衛押著其他的人去前堂,這裏便隻剩下了替他撐傘的天南、以及受了重大打擊般的魏大人。

魏立癱在地上往後挪了一步,驚疑不定:“你……你是!你是浮渡山莊的人?!對——你姓連?”

“你和那浮渡山莊的莊主是什麽關係?!”

他腦中飛快回憶起當年的事情。

浮渡山莊的莊主, 隻和愛妻育有一子一女, 是武學世家, 長女連猶蔚, 幼子連瑜白, 傳聞純善灑脫,和眼前恍若惡鬼、沒有內力的人一點也對不上。

況且,那浮渡山莊的人分明全死了,二百三十七個人一個不少。

連慎微笑著想伸手去扶他,可還沒碰到人,便被魏立驚懼地躲開。

他修長的手頓在半空,被雨水澆透之後沒有半點暖意,蒼白而冰冷。

世人隻知,對浮渡山莊出手的人,是江湖有名的殺手勢力墜月流,他們殺人的手法非常具有辨識度。

那段時間,江湖腥風血雨,無數俠義之士對著殺手榜上的人物進行追殺。

卻沒有人知道,買通墜月流的幕後之人,不是江湖人,而是朝廷。要屠殺浮渡山莊的,也是朝廷。

見他不知趣,連慎微便不緊不慢的收回手,扯了下濕透的袖子,雙手攏在其中。

“魏大人怕什麽,當初,這件事不就是您和幾位朝臣,連同病危的先帝,一起決定的嗎。浮渡山莊都已經泯滅九年,我不過是你口中的奸臣罷了,和他們當然沒有關係。”

魏立被他說的恍惚片刻,隨即瘋狂搖頭:“不對!你絕對和浮渡山莊有關係!連慎微!你到底要幹什麽?!”

連慎微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溫聲道:“你聽。”

前堂突然發出深宅女子、仆從的哭泣和尖叫,魏立人老了,眼神卻好使,瞧見了前堂被雨水衝刷過來的血。

他眼睛一瞬間充血,顫巍巍吼道:“連慎微——!!”

“你!你!就算老夫真的是南安舞弊案的罪魁禍首,罪名也絕到不了滿門抄斬的地步!你這是公報私仇!你濫用私刑!你就不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嗎?!”

連慎微躲開那雙想要拽住他袍底的蒼老雙手,垂下眼眸,語氣含笑,“魏大人也都說孤是奸臣了,孤又怎麽能辜負魏大人的期待?”

魏立雙目赤紅,他張大嘴,喉嚨裏發出無意義的悲鳴低吼,地麵濺起的土腥味充斥在鼻尖,眼淚和口水滴答滴答匯進水中。

攝政王微微闔眸,輕聲道:“你聽,前堂是不是有人頭落地的聲音?”

“你的妻子、妾室、庶女……在恐懼,她們在埋怨你為什麽不在她們身邊……”

“浮渡山莊那晚的場景,是不是也如現在這般?”

“魏大人,你如今還該摸著良心說,自己沒有做過違背良心之事嗎。”

魏立:“……先祖早就有令,禁止皇子皇孫與江湖中人有任何牽著,更遑論……此事,老夫對不住浮渡山莊,但若再來一次,先帝、老夫和其餘忠於皇室的朝臣,也絕不後悔!”

“爹——!”

前堂傳來一少年的慘叫,緊接著便沒了聲音。

“我兒!”魏立目眥欲裂。

他恍若風中殘燭,這一聲後,便垂下了頭,側臉貼著地麵汙泥,竟已然是彌留之態。

“連慎微…你好狠的心……”

半點不為難他,卻叫他聽著自己視如珍寶的小兒子死去,家人妻子,一個個死在前堂。

魏立喃喃:“日後,史書所寫,我魏家滿門忠烈,死於奸臣之手,你,必將萬人唾罵……”

他臨死之前,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將手伸向落在泥中的男子束發的長簪。

魏立艱難地握在手裏,匍匐在地上,氣喘籲籲的給自己束好發,把長簪插了進去。

隨即手垂地,眼珠睜大,了無聲息。

天南低聲歎道:“古來仰承天子恩澤的官宦之家,死前皆重儀表,講究發絲不亂,戴長簪入墳,意味清德忠骨。這長簪也被文人墨客稱為君子簪。”

“是嗎,”連慎微笑了下,然後抽出天南腰間佩劍,帶著魏立頭頂的發髻和長簪一起削了下來。

長簪在地上磕碰,碎成幾段。

“那我偏不願成全他這忠骨。”

連慎微不再看地麵的魏立,轉身走了。

天南趕緊接住他家主子扔過來的佩劍,呆了幾秒。

他好歹是個天衡境的高手,可剛才主子抽走他的劍的時候,他竟半點都沒反應過來。

不敢亂想,天南急忙跟上去。

前堂跪著的魏府其餘人,還活得好好的,都被堵住了嘴,嚇暈過去不少,地麵潑了幾桶雞血,濃烈的血腥味被雨水衝刷的淡了很多。

玄甲衛的隊長道:“攝政王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兄弟們都照辦了。”

連慎微頷首。

“天南,吩咐人給他們灌了孟婆湯,扔到遠離京城的莊子裏,我不想再看見他們。”

天南:“是!”

孟婆湯是風恪研製出來的一種能叫人忘記前塵的藥酒,一杯下肚,所經曆的一切,便如夢一般,醒來全部忘記。

魏府這些人被拉進馬車,運出了城,緊接著,便有準備好的亂葬崗屍體拉了過來,按照魏府的人口,一個不少的擺在了前堂。

府中值錢的東西全都搬走,一桶桶的油潑了下去,連慎微扔了火把,都是木質的房屋,即使下著雨,火勢還是在快速蔓延。

天南小聲道:“主子,我不明白,您大可直接殺了他們。”

他雖不知道主子的過往,但主子從未瞞著他,因此時間長了也能猜到幾分。

連慎微摩挲著金屬扳指,靜默不語。

他隻氣死了魏立,其餘人未動。

並非不想遷怒,而是看了應璟決的麵子上。那混小子偶爾在魏府學書,魏立的夫人給了他不少母親般的照顧。

僅這一點,他就不能下手。

不過,即使這些人有一天或許記憶恢複,也再不能回到京城,因為魏府的人在今夜已經全都死去。

這些亂葬崗的人,會代替他們葬入魏家祖墳。

想來也是譏諷至極。

“留幾個人處理幹淨,備車,去皇宮。”

天南:“這個時間?”

“再晚,今夜恐怕也有許多人徹夜不眠,”連慎微走著,心口突然一窒,四肢驟然無力,他眼前一黑。

“……”

“主子!”

天南低聲驚呼,及時拉他一把。

細細密密的窒痛從心脈傳來,連慎微眉尖緊蹙,呼吸發沉,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蒼白的像張紙,額頭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天南瞬間反應過來:“是風先生給您試的新藥的不適反應?”

他記得風先生說,服藥期間切忌情緒翻湧,否則會引起心脈的悶痛,可他剛才分明沒在主子臉上看出半點情緒波動的樣子。

天南不免焦急道:“主子,我帶您回府!”

連慎微抬手止住他。

緩了片刻,他壓住過往的回憶,睜開眼,低聲道:“沒事,去皇宮。”

不過就如他所說,今晚是個不眠之夜。

還未上馬車,街道上便傳來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一聲粗糙的低喝:“停!”

忠義侯府的老侯爺坐在馬背上,驚怒交加的看著燃著熊熊大火的魏府,吼道:“救火!都愣著幹什麽?!”

他帶著的皇城護衛軍猶豫地看向府前佇立的黑袍青年。

忠義侯自然也看見了。

青年往常似乎印在臉上的三分笑意不見,臉色蒼白而漠然,側眸望過來的時候喚了一聲:“老侯爺,許久未見。”

老侯爺冷哼:“別管他,進去救人!不敢得罪姓連的,就敢得罪老子了嗎?別忘了你們在誰手底下當差!”

他自三年前在邊疆的那場戰鬥中失了一條小腿,境界跌落,便回府養老,怕嚇到小孩子,就一直在府裏,沒怎麽出過門。

今天才收到太子密信,叫他來救下魏大人一家,他才驚覺如今京城中,竟是連慎微一手遮天了。

可恨他還是來晚了一步!

護衛軍在裏麵搜了一圈,很快回來複命,“回稟老侯爺,裏麵……已經沒有活人了。”

全被燒焦,甚至看不出原貌。

老侯爺:“攝政王!”

連慎微被天南扶著上了馬車,馬車緩緩往前,停在老侯爺一側,他挑開簾子,“魏府突發大火,孤帶人趕來時,人便已經沒了。”

體內不住傳來的虛弱感,讓他不想再和無關的人做過多糾纏,語氣淡淡的,落在旁人耳中,便帶了三分漠視的態度。

老侯爺怒不可遏,抽出長刀便揮向馬車,強勁的內力在衝到馬車前,便被天南冷著臉攔下。

“你敢!”

天南飛身上馬,勒住鞭繩,牢牢守在馬車旁邊,沉聲怒視:“敬您一句老侯爺,便不要太不饒人!”

老侯爺一愣,冷哼:“天衡境?你這等實力,為何效忠於一個心術不正之人身旁,男兒當頂天立地,何不去邊疆效力?!”

“我呸!”天南臉拉得老長,“你才心術不正,管的也忒寬。這個時候想著拉攏別人,我看你也沒對魏立重視到哪裏去。”

他和明燭二人,本就隻對主子效忠,狗屁的朝廷,想得真美。

老侯爺大概是頭一次被人這樣直白的罵,臉色漲紅。

他確實對魏立無感,文臣武將之間矛盾似是天生,三年前邊疆一戰,後援遲遲不來,死了不少將士,後來聽說就是他們文臣在扯皮,才叫邊疆戰士平白死去那麽多。

說不怨那是假的。

他臉一沉:“公私之事,老夫分得清,攝政王若動國本,拚死,老夫也不會放過你,你且等著明日上朝,老夫定如實上報陛下!”

連慎微輕咳兩聲:“請便。天南,我們走。”

-

皇宮。

養心殿。

李公公迎上來時,見攝政王一身濕透,頓時一驚,忙叫人拿了大氅和手爐來,“攝政王大人怎的淋了雨?快快快,您先披上,這初春雨夜著涼,染了風寒可就糟了。”

連慎微應了一聲,攏著手爐披上大氅進入殿中。

龍涎香的氣味從香爐裏氤氳出來,殿中沒有侍候的宮婢和太監,景成帝背對著他站在書架前,歎了口氣,有些疲憊。

“你來了?”

“春日返冷,寒氣仍在,玉檀梅卻開的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春雨過後,不知又要殘敗多少,朕種的終不及蔚兒好。”

連慎微斂眉,撥弄了下手爐上的流蘇,語氣冷淡。

“我說過,不要讓我再聽見你喚阿姐的名字。”

“阿姐會覺得惡心。”

作者有話說:

來啦。

沒錯,君子蘭就是疊加了朝堂+武俠+無cp三個冷buff的圓夢本(叉腰jpg.)

我也就敢在慢穿小世界裏麵寫這種冷題材,其他長篇文不敢嚐試,一寫就會被凍死(小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