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遐回到鼠脊城的時候, 天色還是霧蒙蒙的沒有大亮。

空**的大街上飄零著落葉,涼風蕭瑟。

他眼前的視線有點模糊,強撐著街道側的牆壁往前走, 腳步十分虛浮,喘息急促,呼吸灼熱。

手腕上的光腦還在不斷彈消息出來, 間隔時間一條比一條短,還有很多未接通的通訊。

【阿爾傑請求通訊。】

[未接通留言:老師您現在在哪裏,我們已經回到曦光了,您是遇見什麽麻煩了嗎?]

【金黛軻請求通訊。】

[未接通留言:老師?您回一條消息, 我們很擔心您。哥哥說有不少勢力都在找您的下落, 目的繁雜,老師要小心。]

【守冰請求通訊。】

[未接通留言:先生, 阿爾傑已經派人出去找您了, 我也在隊裏, 您在哪。]

【……】

蘭遐恍若未聞。

他已經看不清光腦上跳出來的字了,也感受不到光腦輕微的震動,隻聽得見自己胸腔壓抑不住的呼吸。

修長的手指抵在腹部按緊,襯衫都被攥出了褶皺。

蘭遐冷汗涔涔。

那一腳踹的狠了, 也不知道到底傷的如何。

胃部後知後覺湧上來遲鈍卻尖銳的痛感, 寒意繚繞,宛如墜了一塊冰,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知到, 掌心下的胃部在**抽搐, 五髒六腑都被揉成了一團。

和受傷時的痛不同, 這種感覺像是會掏空人的力氣。

硬挨過這一陣, 蘭遐眼前清晰了些, 辨認出曦光的方向,他定了定神,繼續往前走。

“……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靠你他媽的敢咬老子,你找死!”

“打死他!動手,這裏死一個人再正常不過,打!”

還有小孩子稚嫩的哭喊聲。

嘈雜的聲音隱約從前麵的小巷子傳來,蘭遐聽的不真切,腳步一頓,微微側耳。

片刻後,他眉頭輕皺,加快了些速度。

……

巷子裏。

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小男孩蜷縮在最裏麵的角落。

周圍七八個壯漢流氓對他拳打腳踢,嘴裏罵罵咧咧的,打得越凶,小男孩哭喊救命的聲音就越大。

可仔細看,這些拳腳根本就沒有落在實處,圍毆的壯漢一個個目光空洞,動作幾不可查有些僵硬。

小男孩哭得可慘,一雙眼卻晶亮,黑漆漆的眼珠子,藏著幾分期待。

連妖一邊控製著這幾個壯漢機械偶,一邊假哭。

他從亂磁區離開之後,就脫掉了灰袍子,灰河的消息網非常完善,沒用多久,他就查到了和那個神秘S級進化者有關係的兩個小鬼的大部分信息,就在鼠脊城。

還是個叫曦光的小組織的重要成員。

他們叫那位神秘S級進化者為‘先生’,‘老師’,說明關係匪淺,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在這個曦光組織裏。

搜集到的消息裏說,曦光接管這一片之後,就經常派人出來早巡晚巡,幫助了不少受欺負的老弱婦孺……

運氣好的話,他今天就能碰瓷一下,運氣不好,就多碰幾天,早晚會遇見曦光的人。

連妖收了心思,專心哭得更慘了,右手中指上的戴了一個不起眼的指環,中指輕顫的頻率越快,這些壯漢下手的動作就越重。

或許是運氣好,他被‘打了’沒多久,就聽見了一聲低啞溫潤的——

“……放開他。”

打人的壯漢們一停,連妖趕緊抬頭看了眼來人,然後當場愣住,隨即狂喜。

巷子口站著一道背著晨光的身影。

這、這不是那個S級的大佬本佬嗎?!

他這是什麽運氣!

連妖當即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往角落裏縮緊,裹著灰撲撲的衣服,小小一團,好不可憐。

他指尖一動,那些流裏流氣的大漢立即推搡著上前,罵罵咧咧:“誰啊你,管老子閑事兒,不怕死啊!”

“對啊對啊,懂不懂規矩你……”

“我說你在哪一片混的?!”

“說話啊……”

沒人回話。

蘭遐一步步往前走。

他一直望著角落裏的那一小團蜷縮的影子,沒有分走半點目光給旁的東西。

壯漢們麵麵相覷,詞窮了,卻猶猶豫豫不太敢動手,甚至還稍微讓出來了一條道供他通過。

連妖心中忐忑,這場景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正常不應該是大佬從天而降,打倒恃強淩弱的小人,然後他裝暈,被大佬帶走,成功進入曦光,想盡辦法賣慘留下嗎?!

問題是他也不敢真的讓這些機械偶下手打大佬。

難道是他被發現了?

胡思亂想間,他後背忽的一暖。

連妖愣住了。

青年極溫柔地俯下身來,將他護在了懷裏,這個懷抱溫暖到有點燙人的程度,襯衫上有幾不可聞的淡香。

寬大的風衣幾乎將他完全包裹住,一隻手護在他頭頂,另一隻環在他胸前,他被牢牢的、安妥的保護住了,連視線都陷入了一片溫和的黑暗。

……

說不清的心安感。

好像周圍的一切都突然安靜了下來。

這種溫暖實在是讓人忍不住貪戀。

那幾名壯漢一時沒有人控製,也僵僵愣愣的,眼珠子一錯不錯,頗為詭異。

“……別怕。”

連妖聽見他說,“哥哥回來了。”

低低的,輕和的像一陣風,卻宛如最永恒的誓言一般。

“……哥哥…會永遠保護你。”

這聲音溫柔的堪稱蠱惑,連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擰了擰眉,再傻的人也能察覺到蘭遐目前的狀態太不對勁。

他暗道曦光那群人到底怎麽回事兒,就算是S級進化者,也不能這麽放心的讓他一個人在外麵亂晃吧……要不他把人拐了?拐到灰河好像也不是不行。

還未等他把想法付諸實踐,他耳朵就被捂住了,青年很小心的把他的頭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心跳聲穿過胸膛、耳道、一下一下扣響,沉穩心安。

“一會就好。”

他低聲道。

地麵忽的浮起一層淡紫色的光暈,漣漪一般急速向周圍擴散!

周圍的牆體承受不了這股強大的能量,發出不堪負重的聲音。

喀喀——

喀!

牆壁轟的炸開!

幾乎瞬息,漣漪就成了紫色颶風,蘊含著恐怖至極的能量,毫無目的橫衝直撞,以咆哮發怒的姿態,呼嘯著,把那幾個機械偶絞殺成了粉末。

四周一片狼藉,牆麵裂隙如蛛網蔓延,除了他們所在的這一小塊地方,其餘地麵全都下陷了一尺深度。

風一吹,粉塵散盡,地麵幹幹淨淨。

……

萬籟俱寂。

連妖瞳孔微縮,身體僵硬,忘記了呼吸,心跳卻從未有過的急促,他中指上用來操控機械偶的戒指,也無聲化成了齏粉。

慕強似乎是人類的本能。

沒有人能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麵前保持平靜的姿態。

滴答。

滴答滴答。

地麵上忽的砸開了一朵血花,緊接著又砸下來一朵,妖豔的紅在灰白的地磚上迅速暈染開。

連妖一慌:“喂……大,呃先生?這位先生?”

他慌忙掙紮起來,“你是受傷了嗎,怎麽流這麽多血啊?!放開我,鬆開我一下讓我給你看看……”

這雙手臂看著清瘦,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就這麽護著他,他死活掙脫不了。

小男孩掙紮著急的聲音隱隱喚回了蘭遐幾分思索能力。

他微微低頭,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十六年前。

[“你們別打我哥哥,阿諾求求你們了!”

小男孩哭紅了眼睛,被高他一點的哥哥死死護著,周圍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對著他們拳打腳踢。

“我錯了哥哥,我再也不偷他們的麵包了,阿諾不當壞孩子,我都還給你們,求求你們別打我哥哥……”

有神父低吟頌神曲,教堂的白鴿飛不到這片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風送來了一片紫色的殘缺花瓣。

所有人靜默經過,漠視旁觀,隻有一個瘦弱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們打我,我哥哥剛被抽完血,阿諾給你們磕頭了!”

……]

那是阿諾唯一一次做壞事,偷來的麵包也是為了給他果腹,可惜最終沾了血,讓人踩成了碎屑,被飼養的白鴿啄食。

阿諾也是像現在這樣掙紮,蘭遐勉力回想了片刻,終於想起了自己當時是怎麽說的了。

他攢了些力氣,笑了笑。

“別鬧……哥哥…有點疼。”

懷裏護著的小孩果然就安靜下來,背脊筆挺的僵住,半點不敢亂動了。

連妖大氣都不敢喘,他感覺到從剛才那股能量爆發之後,蘭遐的體溫就以一個嚇人的速度在下降,心跳也更加虛弱緩慢了。

耳邊血滴的聲音枯燥無味,卻在耳邊無限放大。原來近距離感受生命一點點的流逝,是這種感覺。

他大腦第一次亂成了線團。

蘭遐眼簾闔著:“是哥哥把你弄丟了,找不到你了……”

聲音輕極了,似乎穿過了許多歲月,透出來的濃稠到化不開的絕望,無端叫人心頭發酸。

不知怎的,連妖心裏像是被誰擰了一下似的,嗓子也啞了些:“你別說話了行不行,鬆開我,我找人來救你。”

“我不是你弟弟,你認錯人了!”

這小孩的身體太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了,眼淚已經湧出來,連妖頂著一張軟萌的包子臉,滿臉冷漠凶狠,一邊眼眶通紅,一邊逐漸暴躁。

“你再不鬆開你會死的知不知道?!”

“血!你在吐血你看不見啊!”

“求你了你鬆開行不行,你真的會死的!喂!”

“來個人啊,有人嗎?!”

明明這麽大的動靜,這裏卻一個人都沒有,鼠脊城外圍的人最會明哲保身,這會兒怕是全都躲起來了。

身後的溫度越來越涼,正當連妖快喊到絕望的時候,蘭遐的光腦忽的亮了起來——

【守冰:通訊申請。】

連妖眼睛一亮,在掛斷的前一秒,使了吃奶的勁兒,才扯著蘭遐的手指,在上麵點了一下。

接通的瞬間,這具小孩身體的淚腺率先崩潰了,連妖麵無表情任由淚水流了一臉,嗓子又沙又啞,幾乎快喊不出來聲。

“你們快來吧!救救人!他快死了……”

——

阿爾傑金黛軻、守冰,帶著人幾乎是前後趕到。

到了之後紛紛默然。

眼前一片被破壞的地表,唯一完好的地方有兩個人影。

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滿臉淚痕,從青年的臂彎伸出頭來,啞聲道:“快救救他!”

深灰色的一小片地麵被血跡滲透了,青年懷裏卻是幹淨的,藏著一點暖,護著一個小孩。

阿爾傑瞳孔緊縮:“老師!”

金黛軻:“哥!冰哥!快!”

守冰四肢有點木,伸手去分開蘭遐的手臂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不行,太緊了!”金黛軻嚐試了一下,滿頭大汗,“強行扯開會傷到老師的!你們有什麽辦法嗎?”

掌心下的肌肉緊繃極了,硬扯的結果絕對不是他們想要的。

阿爾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實在不行,就這樣先一起搬走!”

“等一下,讓我試試,”連妖順了口氣,試探般的,在蘭遐耳邊說了句,“……哥,我們安全了,你鬆開我吧。”

金黛軻:“小朋友不要添……”

她話沒說完,就見蘭遐真的一點點鬆開了,然後整個人往後倒去,像是終於放心了一樣,嘴角還有點上揚的輕鬆弧度。

“老師!”

金黛軻顧不得詫異,連忙接住人,和守冰一起扶上了車,片刻都不耽誤,全速回了曦光。

留下阿爾傑處理殘局。

連妖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搞不清楚事情為什麽最後發展成了這樣。

他原本就是……想碰個瓷,先賴在曦光來著。

阿爾傑目光帶著審視,走進,蹲在連妖身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你好,別怕小朋友,能告訴我發生什麽了嗎?”

連妖低下頭,囁嚅道:“我……我沒爹沒娘,流浪過來的,被幾個地痞圍在這裏打,然後他就突然出現了,護住了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這樣了。”

“怎麽叫他都不鬆手,好像把我當成了他弟弟……正好有人給他打了通訊,我才……”

當成了弟弟……

阿爾傑眉心一緊:“其他的,還有嗎?”

連妖搖頭。

“那些地痞在哪?”

這裏雖然是外圍,極偏遠,地麵的板磚卻也堅硬無比,可要想碎成現在這個樣子,甚至於周圍的地麵都陷地一尺,需要的能量恐怕不小。

什麽地痞能讓老師這樣出手。

眼前的小孩半天沒說話,隻是看著周圍的灰塵,半晌,低喃道:“……都是。”

阿爾傑心神一震,站起來望向四周。

晨光初起,霧氣微涼,遠處的街道無人,滲著深深淺淺的灰色。

有細小浮塵,被風卷起。

萬物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