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慎微到底剛醒, 說完那兩句話,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過這次,他漸漸平穩的呼吸起碼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間裏從剛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見他醒來時的興奮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燒成了灰。厲寧封愣愣的,“風先生,師父是看不見嗎, 因為藥物的問題還是……?”

“衰竭。”

或許是心裏隱約有預感,風恪語氣還算平靜,慢慢把連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裏,給他蓋好後, 才轉頭看向房間裏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聽不到, 現在也看不見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講了一個說長不長, 說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實就是一個灑脫的少年, 跌跌撞撞, 從十七歲,到如今將近二十九,慢慢長大的這十一二年。

……

半個月後的初冬。

簷外枝葉覆薄霜,雀鳥起落。

窗欞透進清冷的光。

連慎微眼睛上蒙著一個兩指寬的黑色布條, 被應璟決攙扶著, 在自己臥房裏走了半圈。

他的發絲已經全然白了,及腰的長發並未束起,披在肩上, 下頜線因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這半圈而已, 卻花了不少時間, 青年額角都見了汗。

連慎微緩了緩, “好了, 風恪,我歇一會。”

應璟決連忙將他扶到了軟塌上,這房間裏地龍燒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隨便一抹手,然後在連慎微的掌心寫道:“要吃東西嗎?”

他是以風恪的身份陪在連慎微身邊的。

半個月前,小舅舅醒來的當晚,風先生同他們說了這些年發生的事。他才知道,他的失憶才不是生病,而是被當時的先帝親自下了皇室的秘藥。

大盛朝廷與浮渡山莊的仇恨也終於浮出水麵。

小舅舅的傷,是當年追殺完墜月流的殺手之後,身受重傷,被妖僧撿去煉成了藥人,經脈俱損,右手手筋被挑斷,再拿不起劍。

十七歲到二十歲的這三年,他都在風家養傷。

無數次試圖重新拿起劍,可惜都失敗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莊的仇人遠不止墜月流一個,還有朝廷上許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個。

魏立。

他如何不記得。

當時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和還是攝政王的小舅舅正式開始決裂的。他甚至還親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禮。

後來南巡回來,魏立的墳墓被人挖了,裏麵的屍骨不翼而飛,他還震怒,重新叫人修繕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聽說他給魏立主持葬禮的那一刻,是怎樣的心情。

應璟決知道這些事之後,扇了自己一巴掌,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時間。

出來之後,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卻一言不發的便將自己收拾好,接過了照顧小舅舅的責任。

風恪跟他說,小舅舅不想讓他知道當年的事,如今浮渡山莊的仇恨都已經隨著他父皇的離世而徹底畫上了句號。

應璟決便點頭,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當日在佛泉寺。

他記憶恢複,莫達讓小舅舅對著魏立的兒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覺得憤怒和屈辱。

雖聽寧封說,小舅舅沒有跪,隻是略微低了下頭,就被明燭用鞭子拉了過來。但是……跪與不跪,對一個生性驕傲的人來講,怕是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就已經不重要了。

低下頭的那一瞬間,就代表了放棄驕傲。

小舅舅心裏如何想的,他們誰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應璟決望向窗台的那顆君子蘭,花以氣節養之,據說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顧,之前養的很好,可是自這次從佛泉寺回來後,這花就慢慢枯萎了。

葉片泛黃,花朵凋謝。

傳言,花與養花人之間有氣相連,連慎微折節受辱,君子蘭漸漸衰敗,很難不令人去聯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狀態。

一想到這裏,這盆君子蘭就像一根刺一樣,提醒著他們那日晚上連慎微低頭的模樣。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沒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顧著,厲寧封從外麵買了不少好土,連風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裏撒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就好像花養好了,人也會養好一樣。

連慎微沒察覺到應璟決的走神,蜷了蜷微癢的掌心,點了點頭:“想吃點東西。”

其實連慎微醒來後的所有反應,都很出乎他們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療,每次到了飯點,都會努力讓自己多吃一點。

還會在身體好一些了,主動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廢了一身武功,內力散盡,衰竭成現在這副模樣,最初站立都勉強,到如今可以在房間裏走幾步,進步已經非常大了。

應璟決在他掌心寫了個:“好。”

正巧外麵厲寧封端著食物,葉明沁手裏提了一包點心,風恪領著他們進來了,他看向應璟決,問:“你小舅舅今日如何?”

應璟決:“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厲寧封將熬好的溫和補湯盛在碗裏,吹涼了些,就送到連慎微唇邊。

即便知道他沒有味覺,但也不妨礙他們想將不怎麽好喝的補湯做的甜一些,還有葉明沁買來的劉記點心。

他吃飯的空當,風恪給他施針。

連慎微嘶了下,小聲道:“……紮了好幾日了,就不能少紮幾針。”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針的模樣,又慫又可憐,偏得日日被紮,反駁都很小聲。風恪瞥他一眼,“你身體好了就沒事了。”

說完,他半天沒等到回應,才忽然想起此時連慎微聽不見也看不見。

風恪頓了下,嘴角下意識揚起的笑就散了。

應璟決抿唇,學著天南的口吻,在連慎微掌心寫:“風先生說,您好了就不用挨針了。”

連慎微感受著自己如今這具無時無刻都在給他傳遞著虛弱感的身體,靜了許久,然後換了個話題。

他道:“風恪,我那晚出現在佛泉寺,你確定璟決沒起疑心嗎。他怎麽還不對攝政王府出手?”

應璟決寫:“沒有,都瞞過去了,風先生處理的。佛泉寺北夷奸細暴露,他現在沒有時間管攝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連慎微出神了片刻,低聲道:“可惜,聽不見那臭小子叫我一聲小舅舅了。”

應璟決鼻尖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還有寧封,”連慎微笑了笑,道,“那聲師父到底是沒有緣分聽見。”

風恪看了一眼厲寧封。

後者將補湯的碗放在桌子上,和應璟決一起,在連慎微麵前半蹲下來,仰頭看著蒙著眼睛的蒼白青年。

失去視覺與失去聽覺,若隻有一樣,還不是與外界完全隔開。

連慎微這些日子,總覺得過的不真切。

他觸摸不到外界,隻能從一些不明顯的反饋上,才能知道自己睡著還是醒了,是做夢還是正在經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軀殼裏。

觸感卻被無限的放大。

感覺到掌心又有癢意,白發青年側了側臉,縛眼的黑色布條,從腦後緩緩滑落到臉側,他仔細感應著。

有人一筆一劃在他掌心寫了三個字。

小。舅。舅。

寫的很慢,又有點說不上來的鄭重感,生怕他感覺不出來一樣。

寫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饋。

白發青年緩緩露出一個笑,溫和的嗯了一聲。

然後,他掌心上又被寫了兩個字,這次是:

師。父。

厲寧封跪下來,握住他的手,額頭抵在青年沁涼的指骨上:“師父……”

白發青年唇角笑意加深,“聽見了。”

厲寧封頓住,不敢置信的睜大了眼。

應璟決驀的抬起頭。

還沒等他們心裏那點希望亮起來,就聽見青年繼續說了一句:“是誰寫著玩逗我開心呢,天南還是風恪?”

“你們兩個的手比明燭粗糙多了,我可感受的出來。”

連慎微將自己的手收回來,指腹在泛紅的掌心摩挲了片刻,笑道:“都快被你們寫出繭子了。”

“……”

風恪垂眸看了眼呆愣住的應璟決和厲寧封兩人。

心中輕歎。

到底不忍心再打擊他們,隻是道:“要哭出去哭,別在這惹人煩。”

有什麽用呢。

仇恨可以消弭,但永遠無法被聆聽、被知曉的愧疚和悔恨,隻會在每一個午夜夢回,都更加刻入骨血,這才是對活著的人的最大的懲罰吧。

施完針,風恪的衣角輕輕被拉了一下。

低頭看去,是連慎微拽住了。

連慎微抿了下唇,顯出些執拗:“這些日子,我一直按時吃藥、吃飯,讓自己好起來。風恪,我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金陵看看。”

他……

想回家了。

在金陵的家。

即便是汙名滿身,他還是想在臨終之前,回金陵看看,就算不去浮渡山莊也是好的。

風恪不說,他其實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太長的時間。

十七歲的連瑜白和二十八歲的連慎微,都是他。

他何嚐不想把這兩段人生分的清清楚楚,但他也隻是紅塵凡世裏的俗人一個,如果真的能將過往全部割舍,就不會經常夢回曾經。

此間事了。

他也算無牽無掛。

連慎微想,他總該為自己活一活。

他一個違背家訓的人,想回家看看,放在之前,定然是不被允許的。

可連慎微又想,阿爹阿娘素來最疼他,阿姐也慣著他,他如今這副模樣,隻是回去看看,死後也不會入祖墳,應該會被原諒。

連慎微感覺自己掌心被寫了個好字。

他高興,覺得自己這段時間配合恢複的效果還不錯,於是又問:“你有沒有能讓我短時間可以看見的藥?現在出發去金陵,到那裏,正好是春天,我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

就一眼就好。

風恪沉默片刻,終究不想讓他失望,答應下來。

白發青年肉眼可見的心情好,比平日吃的多了一些。

他精力不濟,一直多眠,吃完後漱了口,就躺在**昏昏睡去。

-

一踏出臥房的門,外麵冰冷寒意瞬間附在了身上。

初冬時節,庭院裏的枝頭灰蒙蒙光禿禿的一片。

風恪心事重重的眯起眼,身後應璟決和厲寧封一前一後出來。

葉明沁關上門,問道:“風先生要帶義兄回金陵嗎?”

應璟決皺著眉:“可是小舅舅如今的身體,能受得了一路的勞頓嗎。”

“受不了,”風恪搖頭,“怕是出京城不過五裏,一個照顧不好,風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厲寧封:“那您剛才答應?”

風恪:“他很久沒那麽高興了。”

什麽都不想,像從前一樣任性,還拿各種難辦的事情刁難他。

“但是如果小舅舅知道您騙他,他……”

風恪:“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應璟決沉默了片刻,道:“有一個。”

其他幾人看向他。

應璟決:“小舅舅想回金陵,無非是想回浮渡山莊,我可以把攝政王府改造成另一個浮渡山莊。”

風恪第一反應是不妥,可仔細一想,也不是不行。

連慎微如今大部分時間都昏昏睡睡,感覺不到外界,如果是行船,船艙平穩,和在臥房內差別不是很大。

風恪沉吟片刻:“你對浮渡山莊的格局還記得多少?”

應璟決:“小舅舅愛去的地方,我都記得,”不知道是不是失憶的緣故,他現在對於六歲前的記憶,都記得非常清楚,“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全天下總還有工匠知道。”

風恪看了他一眼:“這會到還有點皇帝的樣子了。”

應璟決勉強笑了下:“風先生,就不要打趣我了。”

“既然決定了,那我就讓天南和明燭把府裏的人都聚起來,好好吩咐一下,”風恪對厲寧封道,“你多找些人手。”

厲寧封點頭:“我知道。”

應璟決:“葉大人,朝中瑣碎的事,還是麻煩你多和幾位尚書商量,奏折讓小誌子送到這裏來。”

葉明沁穩重道:“微臣知道。”

-

敲定之後,攝政王府就開始行動了起來。

這是個不小的工程。

應璟決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朝廷詔令,自然多得是人應招,很快,攝政王府就開始動工。

這些動靜京城鬧出來的動靜不小,卻半點風聲都沒傳到連慎微這裏。

他隻是知道最近要離開,然後就叫天南開始收拾東西。

連慎微:“等我走了,留個人回稟皇宮,就說攝政王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他想了想,除了蒼山劍和洞簫,阿恣、那盆君子蘭之外,好像也沒什麽要帶走的東西。

倒是有點要留下來。

“將府裏的地契和莊子的契書,還有東邊的那間小庫房裏,左數三步,有個我一直放著的盒子,一並拿過來吧。”

連慎微很少藏東西,說出來後,風恪的好奇心都被勾起來了。忙招呼著把他要的東西拿來。

東西拿來後,那盒子被打開,裏麵的東西叫人一愣。

是一盒光華璀璨的明珠。

其中一部分是深紫色,也有一些珍稀的緋色。

連慎微摸索著伸手,在盒子裏撥了兩下,下麵就又彈出來兩層,下一層是把扇子,最後一層是一疊厚厚的銀票。

他將天南拿出來的地契和商鋪契書也放進了最後一層。

應璟決看了天南一眼。

天南撓頭:“主子是有收集明珠的愛好的……不過我也不知道主子要這些幹什麽。”

風恪:“這盒子的第三層放了這麽多銀票,當初買補品的錢不夠的時候他怎麽不用?”

厲寧封在連慎微掌心寫字,問了。

連慎微把盒子重新關好,疑惑道:“這是我身為兄長給明沁準備的嫁妝,哪有兄長用妹妹嫁妝的道理。”

這不是固執,是從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就是餓死,他也不會動這筆錢。況且即便是動了,天價的補品,又能撐得了幾天。

一直很少說話的葉明沁愣住了。

……嫁妝?

“她孤單一個,沒有母家,以後如果出嫁了,我擔心她受欺負,嫁妝備的豐厚一些,底氣足,”連慎微慢慢道,“不過明沁爭氣,現在混的不差。”

他將很多事都想的很遠,遠到或許沒有他參與的以後。

“若是有朝一日她出嫁,這些就是她的嫁妝,如果不想成家,想招人入贅,這些錢也養得起家。女子總是艱難些,就憑朝廷發的銀錢,遠遠不夠。”

明珠可以秀在嫁衣上,也可以存著,可以賣錢。中間一層的扇子是用來掩麵的,都是母家準備,他的身份倒也符合,就一起準備齊全了。

而餘下的銀錢和鋪子,都是他給明沁的實打實的底氣。

連慎微低咳幾聲,補充道:“先前收的官員行賄的錢,大部分都被我用在邊疆和救濟賑災上了。”

“走的時候跟明沁說一聲,給她的這些,都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幹淨錢。”

因為得不到回應,旁人在他手上寫字到底麻煩,他就自顧自一直說,說了這麽多話,連慎微有點累。

京城中誰不知道他是葉明沁的義兄,他名聲是不好,但作為兄長,把田地鋪子給自己的妹妹,誰能說出半個不字?

就算有些流言蜚語,依照明沁的能力,也可以解決,他不擔心這個。

其餘人都望向了葉明沁。

素來穩重精幹,前途一片光明燦爛的戶部侍郎,此刻滿麵淚痕,看著那個給她的盒子,捂著唇抽泣,半個字都說不出。

-

冬日愈冷,那盆君子蘭越發沒有精神了。

從那日知曉義兄先前的錢都用在了邊疆後,天南幾人都一知半解的說不明白,葉明沁開始著手查,這一查,就查到了當時老侯爺受傷,從邊疆退下的那一年。

當年的事情一點點浮出水麵。

天南等人隻知道錢是用在了邊疆,卻不知道如何用的,那些錢不僅僅買了糧,還有很多藥材,甚至義兄還在金陵買了糧,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人脈,把救命用的軍餉運送到了邊疆。

很多人都記得那批運往邊疆的糧食。

當時朝廷裏太多蛀蟲,國庫空虛,官員之間相互推諉,直言邊疆還可以再撐一段時間。

葉明沁還記得,義兄那時候權力還沒有後來那麽大,這件事讓他那段時間心情很差,之後他找到幾個不算理由的理由,強行殺了朝廷裏鬧的最厲害的幾個,朝廷的糧才送了過去。

糧送過去之後,見邊疆沒出事,那些人就又把義兄隨意濫殺朝廷官員的事翻了上來,罵了好一通。

殊不知,若是沒有最初送去的那一批,邊疆焉能安然無事?

即便是這樣,忠義侯不還是受了傷,從前線退了下來嗎。

她這事查的光明正大,沒過多久,朝廷裏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忠義侯初初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然後生氣有人拿這件事耍他。

後來厲寧封親口證實了,他才沉默下去,一夜之間好像老了很多——

當初京城補品提價那件事,他也有參與。

老侯爺知道後的第二日,就去了攝政王府拜訪,他的到來連慎微並不知曉,沒有人會因為這樣的事來打擾他。

老侯爺隻是隔著很遠,對著被人攙著緩慢走動的白發青年,深深作揖,行了個禮。

不管連慎微在到底有沒有為了報仇濫殺無辜,但隻憑借當初他不惜一切往邊疆運糧這件事,就值得他如此敬重的一拜。

那批糧救了邊疆無數將士,也救了他的半條命。

他見過先帝在位時,百官朝拜,唯獨那人穿著尊貴至極的黑色官服,代表攝政王身份的扳指沉沉扣在大拇指上,不緊不慢的坐在紫檀椅上飲茶——

權勢滔天。

老侯爺曾經憎恨這般做派,認為這是奸臣禍亂朝綱。

可如今,他看著白發青年黑綢覆眼的模樣,心裏卻百般不是滋味。

攝政王府動工,他做不了什麽,就帶著幾個曾經在前線下來的士兵,一起在這裏幫忙幹活。

不過半月光景,王府就被改造完了一半。

連慎微也被換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按照船艙的樣式建造,叫他以為現在已經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連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識破這種拙劣的謊言,但他如今半點也分辨不出,昏睡醒來就被告知他現在在船上,他還很高興。

連慎微:“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現在在船艙裏是嗎?”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變了,不過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寫道:“風先生安排的,說風家有錢,您不必擔心路上不舒服。等您回了浮渡山莊,到了您自己的房間,就熟悉了。”

連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莊。

其實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進山莊看一眼,似乎也不錯。察覺到自己的想法,連慎微笑了笑。果然人都是貪婪的,一件事情被滿足,就會想要更好的結果。

浮渡山莊的房間。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裏,便不用人陪了,閉著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點到。”

他說。

-

舉全國之力,把攝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莊。

即便是速度極快,也要考慮到細節。

可是畢竟山莊地勢高一些,應璟決隻能極力的將先前小舅舅在山莊時,臥房周圍的環境還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蘭徹底枯死了。

連慎微每日清醒的時間肉眼可見的變得越來越少。

原來還可以在房間裏走兩圈的,如今卻像是慢慢回到了最開始醒來時候。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將近三日未醒後,風恪給他診完脈。

“……做好準備吧,府裏的動作加快些。”

應璟決難以接受:“風先生。”

“他能多活這段時間,已經是從閻王手裏搶來的了,”風恪靜了片刻,“我自學醫開始,看過了很多人死去,但後來學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無救不回來的病人,但是……”

他自負醫術絕世,這些年的心思幾乎都花費在了一個人身上,可偏偏這個人,他傾盡所學也救不回來。

風恪再次感覺到了無力。

他站起來,“我已經傳信給仇澈了,讓他不管在哪都趕緊回來,希望能趕得及。”

讓他走的時候,朋友親人俱在身側。

不孤單一人。

風恪說罷,不管屋裏其他人如何反應,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間小藥房。連慎微說想要一種可以短暫看見的藥。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這個,終於有了些苗頭。

還多虧了大盛朝的珍品庫,不然研製的怕是沒有那麽快。

……

崇臨二年。

十二月十七。

連慎微在恍惚睡夢裏,掌心上被人寫了幾個字:“我們到浮渡山莊了。”

他腦中的睡意忽的散去,聲音低啞:“……到了嗎?”

應璟決喉間發堵,點了點頭,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見,於是忙擦了下眼淚,在他掌心寫了是。

應璟決:“打掃花費了些時間,還上了地龍,其他的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連慎微悶咳幾聲:“我起來走走。”

他在房間裏走了一圈,沒叫應璟決扶著。

指尖一一拂過房屋裏的擺設。

他少時玩心不退,房間在整個山莊都別具一格,屋裏東側有個吊頂秋千,他經常在上麵晃著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麵睡一覺。

屋梁中間高處種了幾盆野藤,每年春天都開紫粉色的小花,垂下來好看的緊。他還從外麵的泉眼裏分流了一支到他屋裏,用小石頭圍成了一個一米大小的泉。

書架上一側擺的是書,大部分不太正經,都是江湖裏討來的話本子,另一側全是好玩的玩意兒。

……

都和記憶裏的一樣。

連慎微走了一會,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繩索,喘了口氣,“之前不覺得,我的房間這麽大。”

青年高興的樣子太過明顯。

其實根本沒有什麽坐船去金陵,這裏也不是浮渡山莊,他仍舊困在了原地,應璟決看他高興,自己也想跟著笑笑,可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隻覺得難受和心酸。

連慎微:“我還想出去走走。”

應璟決忙寫:“不行,外麵還是太冷了。”

連慎微:“沒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隻是走走。”

應璟決拒絕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時節,這個時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體根本受不了。

況且,他們還在到處找綠色的植物,盡量把金陵的景色也還原。

“那好吧。”

連慎微:“等你的藥研究出來了,我再出去。”

他心裏大約估摸著時間,連慎微不知曉自己現在在一場騙局裏,便也將天南他們告訴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現在應該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應璟決就仿著風恪的口吻寫:“好,我會盡快的。”

連慎微回到了‘浮渡山莊’,一次也沒有提及過自己要去祠堂看看。更沒有往那邊的方向看過一眼。

他一直在等著風恪的藥。

-

崇臨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點快點,大家加把勁,快過年了,這幾天幹活快的,陛下說了,都有賞!”忠義侯喝了一聲,“不要偷懶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這邊,對對,小心點,從宮裏移出來的,玉檀梅,珍貴得很。”

“放心吧侯爺!”

“兄弟幾個肯定幹好!”

數九隆冬,布局大變的攝政王府一點點染上了春色。

不止宮裏和民間的匠人,連繡娘們都沒閑著。

任憑再有經驗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開,誰也不能叫它強行開花,風恪便想了個注意。

以假亂真。

讓技藝精湛的繡娘們製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兩摻的花花草草,就堆滿了整整兩個屋子,就等著外麵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馬上就會放出去。

崇臨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風恪研究出了可以讓人暫時看見的藥。

費盡心思,隻得了一粒,且連慎微身體情況特殊,這藥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長時間,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總算是研究出來了。

他見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連慎微。

青年這兩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後,就想吃下去試試看。

風恪寫道:“隻有一粒,我先保管著,等你再好點了,可以出去的時候,我就給你。”

連慎微:“好吧。”

他懨懨的伏在枕頭上,手裏捏了一個少時的小鈴鐺,最近經常在掌心裏捏著玩。

鈴鐺聲音很清脆,連慎微聽不見聲音,但這鈴鐺聲卻給風恪幾人很喜歡聽,因為每次響起,都說明拿著鈴鐺的人還醒著。

……

崇臨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後日是上元節,過了上元節,就是新歲,”應璟決仔細看著手裏明日的單子,“正經陪小舅舅過的第一個上元節。”

其實他們不想弄的太熱鬧,就想在後天晚上在屋裏陪著連慎微。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著的,他們弄點吃食,在房間裏備下,一起圍著火爐吃點東西,陪著小舅舅。

這樣就很好了。

小誌子匆匆進來,“攝政王那邊叫了風先生過去。”

應璟決一驚:“可是出什麽事了?”不待小誌子細說,他撩了手裏的活,趕緊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連慎微臥房門口,就聽見一聲語氣又弱又很無賴的話:“……我就是拿出來摸一下,風恪你不講理,不給你你還能打我不成?”

應璟決:“……”

他腳步一頓。

這聲音是他小舅舅來著。

不像是現在的他說出來的,這話一出口,讓他夢回自己小時候常見的那個沒什麽拘束的少年。

風恪氣的夠嗆,伸出手在連慎微掌心一頓撓。

“交出來聽見沒,就這一粒!”

應璟決往裏麵看去。

連慎微右手握著一個青色的玉瓶,藏來藏去,左手則被風恪握著。風先生大概是顧忌著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沒跟他搶,在他左手掌心寫字。

應璟決一眼看去,隻覺得那寫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裏擦出火星子了。

“……”

“風先生,”應璟決默了下,走過去,“怎麽了?”

風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麵,一下抽了出來。

“臨睡了還不老實,這藥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點,說不準你眼睛還間接性可以看見,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見是嗎?!”

他叭叭一堆。

連慎微都聽不見:“風恪你欺負我看不見是不是?”

“仇澈知道你欺負我嗎?”

風恪繼續叭叭:“你摸了把藥性摸沒了怎麽辦……”

雞同鴨講現場。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兩人聲音一低一高,一時之間非常吵。

應璟決:“……”

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該來這裏。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連慎微說的嗓子很累,趴在床邊慢吞吞喂了兩口水,被風恪冷著臉塞進了被窩。

他把那青色藥瓶重新收好,等著連慎微呼吸平緩下來,才和應璟決一起出去。

他們走了之後,原本好像睡著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難受的喘息了片刻。

連慎微捂唇悶咳,平靜下來後,無神的睜著眼睛,忍過身體裏漫過的疼痛。

再忍一會。

一小會就好。

按照他心裏盤算的時間,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從好幾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這裏整夜守著他了。

他等了許多天,終於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時間都很固定,連慎微在心裏數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數,期間,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過來,或是按住他的脈搏,或是試探他的鼻息,確定他無事之後,再次離去。

黑夜裏,每一點時間都被虛無拉長。

風恪有時候很聰明,比如他偷偷咳血這件事就是被風恪發現的,有時候也很笨,比如說他藥瓶裏少了那粒藥都沒看見。

能讓他短時間看見的那粒藥,此刻就在他枕頭下放著。

想來他內功雖然廢了,但是少時學的一些江湖技巧還在,偷天換日,眼睛看不見一樣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進來的時候,連慎微慢慢從**坐了起來。

他摸索出那粒藥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還是一片虛無。或許是藥效發作有時間。

青年下了床,緩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邊角有一點水墨丹青,銀色絲線勾邊,舒適而精致。厚厚的黑狐大氅攏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燭進來侍候之前,他慢慢推開了門。

迎麵一陣風,有冰涼的觸感落在臉上。

金陵的二月,何時這樣冷了,是返寒嗎?

連慎微這樣想著,然後抬腳走了出去,他掌心撫著一路的欄杆,一寸寸劃過。

他在浮渡山莊長大,從臥房出去,每一個拐角通往哪裏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簷角的占風鐸輕輕晃動,偶爾發出空靈悠遠的聲響。

白發青年一步步,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過轉堂,拂開竹簾,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畫裏的畫中謫仙。

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雪。

潔白的,輕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處。

雪片越來越大,連慎微感覺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時,化開的涼意。

他頓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嗎。”

白發青年安靜了片刻,繼續按照記憶裏的方向往前走。

-

天南發現連慎微不見了的時候,臉都嚇白了。

他慌裏慌張去風恪的房間:“風先生!主子不見了!”

“什麽?”風恪猛地想起來什麽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藥,打開往手裏一倒——

空的。

風恪臉色難看下來。

“……應璟決他們呢?”

“他們很早就起了,在隔牆放花,現在外麵下了雪,暫時隻放了亭子裏的花,葉大人去廚房了。”

風恪:“把他們叫過來,找人。”

-

闔府一盞盞燈亮起來,開始找人的時候,連慎微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

地麵已經覆了一層雪。

藥效慢慢發揮,連慎微眼前已經可以看見一點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居然可以走這麽遠。

不過再多的力氣,都有用完的時候,連慎微腳尖碰到了一個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個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開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卻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一家就經常在這裏吃飯。

不遠處有一顆蒼老的梨花樹,風恪家也有一顆,是他們祖父那輩小時候一起種的。別處的梨花都是三月份開,他家裏的這顆二月就開了。

這裏的景色也最美。

連慎微做夢夢到次數最多的地方,就是這裏。

這裏承載了他最美好的少年歲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來越弱,也漸漸感覺不到冷了。白發上一點點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漸被霜色點染。

連慎微眼前漸漸清晰。

天地的顏色再次映入眼簾。

好幹淨的雪。

連慎微伸手觸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後悶咳著,勉強支起胳膊,抬頭望向梨樹的方向。

似乎和記憶裏的不太一樣。

枝葉都光禿禿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嗎。

為何梨花未開。

他原以為,即便是返寒,他起碼可以看見一些花苞在枝頭。

連慎微愣怔片刻,剛才攢起來的力氣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著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時候,遇見了這場雪。

是不是連家的先祖並不想讓他到這裏來,覺得他髒了地方,所以才下了這場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嗎。

也是……

雪是幹淨的,被雪覆蓋的人,勉強也算幹淨了。

他還覺得,他回來金陵,再到山莊的這一路很容易呢,原來還有這場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著,好不容易才撐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蒼總是不願意憐憫,在生命的盡頭,也從不施舍他一丁點成全。

姐夫臨死前,他念著阿姐的情,以劍氣割裂宣紙,送了他一場虛假的雪。假的終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現在見著了,替阿姐多看兩眼也不錯。

連慎微看了一會,又覺得自己其實是被眷顧著的,起碼他不是死在京城,那個困了他後半生的囚籠。

他最終的歸宿,終究還是金陵。

他回家了。

這就很好。

他不應該奢求的太多,遺憾和懷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尋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蘆花滿肩江湖人。眼前的光線又重新黯淡下去了,連慎微最後看了一眼這天地雪白。

想的卻是當年花中醉酒,仗劍比武,無拘無束的那十七年。

他緩緩闔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