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明的困境

類文明發展到了今天,進入了困局。在漫長的自然經濟社會裏,人們依靠采集、狩獵、種植獲取生活資料,雖然物產匱乏,生活艱難,但仍無礙文明的延續。然而,近代以來,歐洲秉承古希臘的理性傳統,發現並利用了自然力,掀起一場工業革命,此後,人類進入一個物質豐富卻精神匱乏、生機勃勃卻危機四伏的時代。

近代以來,人類的文明是伴隨著文明樂觀主義而不斷進步的。培根、笛卡爾、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人都是堅定的文明樂觀主義者。然而,近百年來的曆史證明,人類文明並非樂觀主義者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和完美無瑕。斯賓格勒的悲觀主義就是典型一例,他為人類文明描繪了一幅愁雲慘淡的圖景。從古希臘古羅馬的衰落中,他看到了現代文明的暗淡前景。

事實確實也如此,近代工業文明促進了社會的全球化發展,也造成了人**炸、糧食危機、軍備競賽、政治腐敗、道德滑坡等等,形成了一組令人堪憂的全球問題複合體。獨立地解決個別問題一般都難以奏效,而且隻會使問題變得更加複雜。科學成就不但以建設性的方式被應用,而且也以破壞性的方式被應用。技術係統既可以為創造性的目的服務,也可以為毀滅性的目的效力。核技術既可以作用破壞生態環境、大規模高效率屠殺生靈的武器,也可以作為一種發展生產、創造財富、促進人類文明的能源。微生物技術既可用以傳播疾病,汙染環境、製造殺人武器、搞細菌戰,也可以貢獻於醫藥科學和食品製造,以及水體淨化、治理汙染、保護環境。激光技術可以用於殺人,也可以用於文化和醫療事業。自控技術既可以造出機器人替人從事一些危險的工作,也可以製造出機器人殺手,濫殺無辜。生物技術可以搞體外受精、試管嬰兒、基因重組、克隆人體,但由此也會造成一些倫理道德和法律方麵的嚴重問題。電腦與網絡的虛擬技術給人類帶來極大便利的同時,也帶來虛擬社會無法克服的隱匿性、多重人格性、脫離實際、沉溺網遊等一係列社會問題,極大地傷害了眾多青少年的健康成長,把一些沉溺於網絡的青少年引入一個無以複加的怪異空間。

總之,技術的工具性和應用歸宿的不確定性,帶來一種獨特的雙重性:它既是仁慈的,也是殘忍的;既是溫情的,也是冷酷的;既是富有人性的,也是滅絕人性的;既是救世主,也是魔鬼;既是天堂,也是深淵。這就是人類文明之殤,當我們麵對技術進步社會發展的時候,真的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悲傷。

歸納起來,人類文明之殤蘊含著三個方麵的內在矛盾,即技術與道德,科學與宗教,經濟與環境之間的矛盾。

一、技術與道德的背離

技術與道德究竟是什麽關係?技術是人類文明的成果,也是推動人類文明的動力之一。然而,技術的道德含量,一直以來備受詬病。科技看似與道德無關,就像有學者提出的科技中立論和道德無用論,二者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作者認為實則不然,雖說科技為真偽領域,道德為善惡領域,二者領域不同,但是從科技研究的對象、方式、結果來看,科技與道德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科技研究的對象可能涉及倫理問題,科技研究方式可能涉及道德問題,科技研究的成果可能涉及善惡問題。總之,科技研究是有目的的社會活動,其行為後果對社會必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善惡影響。因此,科技行為不是單純的一種理性判斷,而是與社會法律、責任、道德密切關聯的一種社會性實踐活動。

正是由於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曆史上存在兩種比較極端的文明論:一是同一論,一是對立論。同一論認為知識與道德是同向運動的,科技與道德是共同進步的。最典型的代表是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的觀點,知識的學習就是美德的獲取的過程。這種觀點推崇知識的力量,強調科技的權威,道德是蒼白的,隻是一種附屬品,實際上是一種科技至上的科學主義,最終導致科技決定論。

科技決定論認為科技決定道德,左右經濟發展的狀況,屬於經濟基礎的力量,而道德屬於上層建築部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故科技理應決定道德。這種觀點片麵強調科技的力量,忽視了道德在人性中的潛在力量,在實踐中其結果必然是有害的。

對立論則認為,科學技術的發展與道德倫理的進步是相反的,處於此消彼長的關係。在文明相對落後的時候,道德水平處於相對原始淳樸的狀態。隨著科技進步與社會的發展,社會事務愈加複雜,道德困惑愈加明顯,道德水平逐漸下降。曆史上,中國的老莊和法國的盧梭,是最典型的對立論者。老子有“絕聖棄智”、“返璞歸真”、“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的觀點。在技術問題上,采取抵製的態度:“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

為了建設一個和平、平等、自由、和諧的社會環境,老子不惜犧牲技術文明帶來的便利和富足。

老子的繼承者莊子則有“無己”(取消自己的欲望)、“無待”(與物無所對待)、“齊萬物”(齊是非、齊彼此、齊物我)、“同於大道”(與物等齊,則與物通合為一,體證了道)的觀點。在《莊子·天地篇》裏有一個典型的絕聖棄智的寓言故事: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看來,使用機械與否不是一樁小事,而是關係到人生能否得道的大事。使用機械,必然就會做投機取巧之事,必生投機取巧之心,這使人心地不純,神氣不定,這樣就永遠不能領悟人生真諦了。可以說,古今中外,一切反對技術機械的思想無出莊子者。

當前,科學技術的發展日新月異,人類運用機械技巧的程度已經達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機械占有了人們生活高地,機械成為人們的生活主軸。更有甚者,由於機械的廣泛利用,激發了人性中好逸惡勞的一麵,即莊子所謂的“機心”,一方麵人們越來越懶,另一方麵欲望越來越大。問題是,當代這樣一群機心重重的人,是否真的獲得精神快樂與道德上的幸福了呢?

最完備的物質條件,最高效的工作方法,最便捷的交通方式,似乎沒有讓人有絲毫的懈怠與滿足,反而感覺內心的失落與莫名的急迫。

耐人尋味的是,十八世紀中葉,正值工業文明初興,近代啟蒙思想家盧梭並不看好工業文明,他獨具慧眼,堅持科技是背離道德的觀點,認為科學無助於教化,反而容易傷風敗俗,認為“科學與藝術都是從我們的罪惡誕生的。”

科學與藝術敗壞社會風尚,助長邪惡與虛偽,在科學與藝術的影響下,人類甚至開始退化了。他認為,從文藝複興以來,科技的進步沒有使人幸福,也無助於道德進步,相反,卻帶來一個虛偽的時代。科技與藝術的進步,導致美德的喪失與靈魂的腐化。一切科技皆源於卑鄙目的:“天文學誕生於迷信;辯論術誕生於野心、仇恨、諂媚和撒謊;幾何學誕生於貪婪;物理學誕生於虛榮的好奇。”

相比而言,盧梭更加讚美幸福的無知,懷念蒙昧的時代,看似有點荒唐,不過其中深意和莊子的齊物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勸說人們不要過分依賴技術帶來的一切物質財富和享受。因為技術同樣也會給人們帶來厄運。盧梭是近代歐洲第一個看到科學技術負作用的哲人,隻是他的觀點不合當時潮流,應者寥寥。盧梭超越了他的時代。

現在有很多學者認為,道德和技術關係是相互的,不存在誰決定誰的問題,甚至是辯證統一的。其理

由是:

首先,科技與道德相互聯係、相互滲透,統一於對社會的進步作用。兩者作用迥異,但目標相同,共同指向健康文明的社會需要。一方麵,道德對科技具有一定的約束作用,科技雖是一種理性的知識體係,但科技活動必須是在人類社會中進行的,科技成果也必須是在社會中應用的,因此科技自身難以擺脫道德因素的約束。另一方麵,科技也會影響道德建設的理性力量。近代以來,由於科技進步帶來的道德文明的進步的例子不勝枚舉。借助現代科技,人們的物質日益豐富,精神生活也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生活質量愈來愈高,這本身就體現著科技外在的倫理價值。同時,科技是人類追求真善美的實踐活動,本身就具有求真務實、陶冶情操、增進修養的重要價值,科學家的道德情操也能夠起一定的模範帶頭作用。

其次,科技與道德相互作用、相互促進,共同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科技領域的重大突破,會對人們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帶來巨大影響,容易產生一些新的具有時代特征的道德觀念。反過來,新時代的道德觀念又會影響人們對科技的評價以及科技發展的進程。

作者認為,這種觀點看似合理,也符合曆史的潮流,但是,正是道德與技術這種沒有核心的關係才是危險的。科技發展到今天,道德的批評和規範作用已經略顯蒼白,長此以往,總有一天,道德曾有的規範能力,會淹沒在鋪天蓋地的科技海洋之中。科學發展得太過迅速,以至於完全超越人類的生活範疇,因而也可以說超越了道德的範疇。道德高尚的社會不一定是天堂,但道德失範的社會一定是地獄,到那個時候,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拯救我們自己。盧梭認為,人類是邪惡的,假如人類天生就有知識的話,那是很不幸的,因為那樣他們就會更壞。他曾把科技比作孩子手裏的危險武器,很有深意。他以自然的口吻勸告人類說:“你們應該知道自然想要保護你們不要去碰科學,正像一個母親要從孩子手裏奪下一個危險的武器一樣,而她所要你們隱蔽起來的一切秘密,也正是她要保障你們不去做的那些壞事。因而你們求知時所遇到的艱難,也正是她的最大恩典了。”

現在,世界上一些核大國拿著核彈四處進行核訛詐,這好比一個幼兒手裏揮舞著一把菜刀、口裏嚷嚷要吃糖果的情形,有十分相似之處。從純技術角度看,菜刀是技術產品,幼兒能夠使用菜刀更是絕頂聰明的“技術專家”。但從道德角度看,幼兒本來天真無邪,幼兒要吃糖果也天經地義,但是當幼兒手裏拿著菜刀的時候,菜刀連同幼兒都可能成為惡的對象。這時候我們能做什麽呢?奪下菜刀是“違法”的,因為菜刀是屬於幼兒的;勸說幼兒放下菜刀,改用其他方式,或許可行,但最後結果完全取決於幼兒的意願,假如因此他拿不到糖果則有可能拒絕合作;教育幼兒提高道德水平,讓他知道那菜刀的罪惡並自覺放下菜刀,以後絕不亂用菜刀,或許是最好的效果。

鑒於此,有必要提出一種新的觀點,即道德本體論:道德為體,科技為用。道德是本體,科技是工具。道德決定論認為,倫理學應發揮獨立的批判作用和規範作用,有權對科學技術的社會效應進行批判和反思。在曆史上,當科技與道德發生衝突的時候,人們往往偏向於從傳統道德的角度去審視新興的科技問題,任何一項新的科技發明,若不妨礙道德的本體尊嚴,那麽這類科技成果就容易在社會上流行,反之則會遭到反對和遏製。

事實證明,古代社會雖然文明程度不如現代文明,但是古代社會以道德為體,技術為用的機製是安全的,也是可持續的。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除了火藥外,都符合傳統的道德體製,因而能夠得到快速的推廣應用。火藥雖是危險品,但火藥是道士在煉丹過程中的發明,丹丸的使用是符合道德規範的。至於火藥爆炸力的一麵,僅限於慶典方麵的用途。火藥從中國傳到歐洲,由於道德體製的轉變,其用途也發生了質的變化:火器技術的提高和大量使用,徹底改變了人類世界的格局和曆史的進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