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佩服你,但我不喜歡你。”明璐對趴著的尋說,嘴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

“又發白日夢了。”尋撇撇嘴,看也不看這常常異想天開的夥伴。根本沒意識到這是在跟它說話。在它的印象裏,用傻瓜這個詞來形容明璐,實在是辱沒了全世界的傻瓜。明明有著絕頂聰明的腦袋,卻緊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放;放開了家庭,卻留戀著家庭的溫暖;不追求感情,卻羈絆於異性的憧憬。尋覺得自己之所以願意伴隨著他,或許很大的成分在於,不必看到他像肅——那隻執著的碩鼠——一般苦苦研究著自己的門綱目科屬種……直到能夠用一種既定的目光來看待自己,而不是時時刻刻關注自己的現狀。

每個人都是那麽害怕變化。當變化發生時,他們卻並不覺得奇怪。而變化帶來的影響過去以後,他們又習以為常地淡漠,卻又提防起其它東西的變化來了。為啥他們不願意像我一樣以尋求著為生活,卻要以守護著為生活呢?

尋自己正犯了一個跟它嗤之以鼻的人類同樣的錯誤。

一切都在變化著,隻是尋沒有把明璐也放進這一切之中。在它看來,明璐是相當安全的,也是相當穩定的。甭管他再怎麽喜歡胡思亂想,也不至於會變成眼前這樣的一隻碩大無朋、猙獰可怖的家夥——

這是什麽?

尋揉了揉眼睛,嗔目結舌地看著眼前拔地而起的邪異,差一點沒躲開它朝自己踩下的一腳。一張桌子在它腳下“喀拉”一聲變得扁平,就像揀垃圾的大叔腳下那脆弱的易拉罐。尋現在腦子裏一團漿糊。它不是怕,這樣的場麵在自己的遊曆生涯中並不少見,它糊塗的是,明璐怎麽會變成這般德性?

要靠他自己來解釋恐怕是不可能了。尋東躲西藏地躲避著,努力把這個怪獸版的明璐引出酒吧。酒吧裏的客人夥計,發現眼前多了這麽一個比電影特技還逼真的妖怪,早已悄無聲息散個罄盡,所以沒什麽傷亡損失……有損失的,恐怕隻有酒吧老板而已。此刻他正咧著大嘴,呆呆看著無數在地上破破爛爛的貴重擺設,或者說曾經貴重的擺設。他聽到轟一聲猛地抬起頭,又看到了被徹底撞毀的牆壁,嘴巴咧得更大。還有什麽?他還有什麽?

“我一定是在做夢!”他嚎叫著,“等我睜開眼!睜開眼都給我回來!”

他很虔誠地把眼睛閉上,雙手一會兒合十,一會兒在胸口劃著十字架,算到哪路神仙都沒放過時,抖抖戰戰地睜開了眼。

他就看到了一雙眼睛。這是一個孩子的眼睛。望著他的這雙眼睛,既洋溢著天真,又蘊藏著憤恨,既帶著笑意,又夾雜著殘酷,好像是一杯摻了鮮血的冰淇淋。

他就看了一眼而已。然後就暈過去了。因為他在暈過去之前的那一秒,突然想起了那個疾病纏身的舞女,那個找自己借錢治病卻遭到辱罵,跳江自殺的女人,她從自己麵前離開時,那雙眼睛也是這樣。

“我下輩子能不能不當人?”這是他最後的一個念頭。

老板心裏再怎麽懺悔,也救不了他自己,更幫不了尋。狀態有些奇怪的明璐跨著大步追趕著尋,尋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就如同尋平時跟著明璐一樣。隻一點兒不同,就是尋從來沒打算用腳踩明璐,明璐這時卻怒吼著,步步不離尋的頭頂。深夜的路,根本沒有誰來仗義勇為。尋隻有靠著自己躲著一次次滅頂之災。

尋如果想跑的話,明璐根本追不上。但尋沒跑的習慣,更沒有丟下夥伴的想法,所以它隻有一邊跟明璐周旋,一邊仔細觀察苦思對策。

尋覺得遇著山洪暴發都沒這麽費勁過。

“要有個夥伴該多好啊。”尋心裏呐喊著。要是有個夥伴可以幫忙拖住這瘋子,自己就可以好好躺下來想想,順便聽聽音樂看看電視……說不定辦法很快就想出來了。

明璐還是紅著眼睛追著尋,腳丫子不時亮出架勢,直欲除之而後快。尋隻能壓著速度一點點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引。

要是放出電來就簡單了。尋很無良地萌生了這樣的想法,不過很快又推翻了。把明璐變成一坨焦炭,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尋平時沒事不打算這樣,現在有事更不打算這樣。

不過,就算尋現在心裏再怎麽光明正大博愛眾生,明璐還是一腳接著一腳踩下來,絲毫沒有感恩戴德的意思。尋不得不躲躲閃閃,時進時退。

路很快走到了盡頭。一座陡峭的小山坡攔住了尋的去路,尋回頭看著緩緩逼近的明璐,仿佛有點不知所措,蜷縮在山坡腳下呆立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