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來了。”
咆哮聲隆隆震響， 地麵似乎都顫抖起來。
然而明明已經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整個第九層依舊一片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再想想一路走來時各個惡魔對地獄犬諱莫如深又暗藏恐懼、即使挨揍不肯多說一個字的態度， 原本已經有些放鬆的三隻貓貓再次緊張起來。
天地規則雖以人間為主， 但對地獄也並非棄之不顧， 若是殺孽過重， 同樣會有雷罰劫數。這樣一想，也就難怪天道會急急忙忙跑來找他，想必地獄犬隻差一丁點便要越過遭受雷劫的限度了。
遲疑片刻， 離化將體內多餘的精神力轉到沃迪那邊， 由腦海裏的貓玩具接管身體——他跟地獄犬畢竟不熟悉，作為貓貓神繼承者的身份又無疑是在提醒地獄犬貓貓神已經隕落這個事實， 怎麽想都不合適出麵， 倒不如放手讓貓玩具跟他溝通。
貓玩具並沒推辭。
雖然雲諫目前已經算是半步神明，但畢竟身處諸神隕落後的時代，許多秘法戰術都不太了解。就比如現在， 雲諫尚且不能觀察出地獄犬的精神狀態， 但貓玩具幾乎可以肯定，地獄犬已經清醒。
但地獄犬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一心隻想著陪貓咪玩拋接球的快樂大狗了。
如今的他與過去之間橫亙著數千年滄海桑田，填充了無數無辜者的性命，獄火燒灼時那鑽心剜骨般的痛苦如影隨形， 再柔軟的良善之心也在這一次次的磋磨中染上血與仇恨的味道。
“地獄犬， ”貓玩具說， 沒掩飾自己獨特的精神波動， 努力想嚴肅正經地與他談一談， 隻是才剛說了個稱呼便哽咽得難以為繼，囁嚅半晌， 輕聲自語般喃喃道，“大狗……”
那懸浮半空的陰影愣了愣，迅速辨別出此時狸花貓軀殼裏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
很顯然，作為曾經玩伴和貓貓神最寶貴神器的貓玩具，在地獄犬這裏擁有完全不同的待遇。他不再飄在天上裝出那副驚悚又威風的樣子，陰影聚合，最終化成大狗的實體落於地麵。
貓玩具深吸口氣。他無法很細致的控製狸花貓的身體，又是全麵接管，情緒完全展現在臉上，蒼青色的貓瞳盛滿淚水，沾濕了兩側的臉頰毛。
旁邊站著的沃迪晃了晃尾巴，想說貓玩具這表情簡直是在敗壞自己帥氣狸花貓貓的形象，然而此時畢竟時機不對，他便沒吭聲，隻是通過已經強大太多的精神鏈接，戳戳尚在地獄門中的達居和卜歐：“還記得我們之前說地獄犬是金毛嗎？我錯了，他居然是德牧！”
由於天道守在旁邊，為防止觸動天地規則沒開啟記憶共享的兩隻貓：“？”
……
“好久不見，”地獄犬說，聲音中的煞氣收斂不少，一隻耳朵折起，腦袋微歪，“你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哭得難以自控的貓玩具一噎。
忽然就想起當年貓貓神整天追打天狗的原因了呢。
被這麽一打岔，貓玩具的情緒倒也穩定下來，忙不迭伸爪抹臉，小聲嘟囔：“這下好，雲諫肯定要說我敗壞他形象了。”
眠音用魔法把旁邊散落的石子變成一張手帕，遞到貓玩具麵前，後者胡亂擦了兩把，看向地獄犬：“你恢複了？有什麽後遺症嗎？需要幫忙做點什麽嗎？”
“我當初神格墮落，不止是被獄火侵染那麽簡單，而是撒旦以獄火為引，用惡魔神格侵吞我的神格。”
地獄犬看上去似乎原來根本沒想說這些，隻是見到貓玩具後才改了主意，蹲坐在魔王堡壘前的岩石上，用嘶啞低沉的嗓音將過往徐徐道來。
那時撒旦的確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各色陰毒的藥物和陣法齊出，還有獄火作為殺手鐧，而天狗雖然熱愛打架，平時也會時不時跟神域中的神祇約戰，卻向來點到為止，這般以有心算無心，天狗幾乎是一個照麵就被控製住，連大招都沒能放得出來。
“要是正兒八經打架，我可不一定打不過他，”即使過了數千年，經曆無數苦難後性格大變，地獄犬依舊覺得這事有點丟臉，說到這裏，抬起一隻爪子，加重語氣強調，“天神都親口承認過祂不願與我戰鬥的。”
貓玩具條件反射地拆台：“那明明是因為你連續幾個月每天早上都把天神堵在神殿門口約架吧……”
不過天狗的戰力的確很高，貓玩具是心知肚明的，即使當年被惹急了的天神火力全開跟天狗對陣，也得打個三天三夜才能把狗扔回天狗殿。
隻可惜戰力高和戰鬥能打贏相隔千裏，像天狗這樣從來不動腦子、打急了甚至直接上嘴咬的，就連花神都能研製出麻痹粉將他擊敗。
“總而言之，”地獄犬視線飄移一瞬，跳過這個讓狗鬱悶的話題，“我被撒旦用計抓住，祂想侵吞我的神格，雖然沒有成功，卻使得獄火趁虛而入，準備控製我去刺殺天神。”
被無故謀害的天狗極其憤怒，抵死不從，硬是頂著獄火的摧折衝出神域，本意是想衝到地獄跟撒旦真身同歸於盡，奈何剛到人間便失去控製。
等到天狗再次恢複神智，已經神格破碎、渾身纏繞獄火，變成了肮髒不堪的地獄犬，被憤怒的天道降下雷劫。
神域諸神旁觀行刑，除了光明神開口求情外，其餘神祇皆冷眼旁觀，聲討著地獄犬犯下的罪孽。
而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究竟害了多少人的地獄犬心如死灰，渾身重傷麻痹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自己在神域唯一的朋友，那隻從來無憂無慮的漂亮小貓，堅決地擋在自己麵前，以終生鎮守地獄門、肉身隕落後神魂回歸天地規則為代價，替他抗下一切罪孽。
神祇不死不滅，就算意外受傷致肉身隕落也能重聚神魂，而回歸天地規則意味著貓貓神已經為自己選擇好了一條魂飛魄散的道路。
而被關押在地獄一層的地獄犬，千年之後，終於重獲清醒的神智，才想起這漫長光陰裏，那隻踽踽獨行的貓咪究竟尋找過多少幫自己擺脫獄火的方法，又經曆過多少次崩潰和絕望。
地獄犬看著貓玩具，目光複雜得像是在讀一本無字天書：“撒旦死後，祂在我身上布置的陣法終於失效，我強行闖到地獄九層，奪取了地獄之主的位置使獄火臣服，最終強行吞噬了獄火，神智完全恢複，從當年墮落時到現在的記憶也全數回歸。”
聽到地獄犬說他完全恢複了神智，貓玩具眼睛一亮，還沒高興多久，看到地獄犬沉重的表情，忽然意識到了他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麽。
地獄犬墮落之後的記憶……除了被燒灼的痛苦外，便隻餘無盡的殺戮。包括當年無辜受難的普通人，也包括後來沒有反抗的貓貓神。
“那不怪你，”貓玩具說，尾巴垂下來，蒼青色的眼睛裏閃著極其難過的認真，“貓貓神也絕對不會怪你。祂曾對我說過，你隻是在無法反抗的情況下被獄火控製了，你是受害者。”
地獄犬皺了皺鼻尖，唇角嚐試著上揚，努力想扯起一個溫馨的笑，無奈以失敗告終，隻能幹巴巴的用後爪蹭蹭肚皮毛。
“跟這個沒關係，”他說，“隻是小貓已經孤單太久，我等不及去找他了。”
貓玩具張了張嘴，想說貓貓神根本就是魂飛魄散後記憶歸於天地規則，隻是這話堵在嗓子裏，像是胸口沉甸甸的巨石，壓得他眼眶發熱，怎麽都說不出口。
“那你……”
地獄犬沒再糾結於這個話題，或許他是真的等不及了，連這一時半刻也不願耽擱，轉而看向一旁的眠音和沃迪。
“我猜撒旦的死亡，應當是你們的功勞，小貓的眼光就是好，連繼承者都找得這麽有出息，”他挺高興地用爪子拍拍地麵，“尤其是離化，我的力量化身經常在宿方城見到你，對你印象可深了，謝謝你阻止了我造成更多的傷亡——唔我差點忘了，貓玩具是借用了離化的殼子吧？記得替我跟他說聲謝謝。”
顯然地獄犬沒看出麵前的貓貓們其實是同一個靈魂。
“還有鬼師，我跟鬼師的同化其實是雙向的，但是不用擔心，我清醒後沒有直接掀翻地獄引來天道雷劫，而是衝到地獄九層來獲取獄火並奪得地獄之主的位置，除了是想送你個遲來的見麵禮外，也是為了那家夥。”
“現在我已經與地獄一層分割開，即使死去也不會傷到他，隻不過短期內喪失大量記憶，會讓他的精神體變得格外薄弱。但是考慮到他現在已經有了新的錨點，我相信他肯定能撐過這一段的。”
他的目光在沃迪身上停了停，沃迪便懂了他所謂的‘新錨點’是指自己，略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等等，大狗，”他都說到這兒了，剛剛一直在愣神的貓玩具才緩過來，急忙向前一步，“你別衝動——”
地獄犬偏頭看他。
他並不擅長嘴皮子功夫，當年就笨拙，幾千年沒跟別人聊過天，更是很難表達。因此他隻是搖了搖腦袋，不知從哪兒拿出絨絨的毛線團，搗鼓兩下，那毛線團燃起熊熊烈火，眨眼便燒到他自己身上。
刹那間，他身後全部的陰影都隨著火焰躍動翻騰，化作點點熒光，融於天地之間。
墮落的神祇用他的魂魄囚住獄火中全部的殺戮、血腥和森然煞氣，以魂飛魄散為代價，與那些惡念一同消失得再也沒了影蹤。
在火焰燃盡的最後一秒，天狗那始終沉重的臉上終於透出一絲釋然，他看著麵前流露出悲傷之色的貓貓們，驀得笑了一笑。
他說：“我要去找我的小貓了。”
他的小貓愛吃酸酸甜甜的紅燒魚，總是在開著白花的貓薄荷草中打滾，雖然嘴上總是嫌棄大狗笨拙無趣，卻願意拿出貓咪最喜歡的毛線團陪他玩丟球遊戲，然後一邊假裝沒興趣一邊趴在秋千上悄然彎起眼睛，尾巴尖尖翹成漂亮的月牙形狀。
那是他曾經發誓要用生命守護的小貓，而如今貓咪因自己遍體鱗傷，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但他會永遠尋覓並找到他，像當年那樣，搖著尾巴將毛線團送回到貓貓爪邊。
無論代價是生命還是靈魂。
……
眠音無言地站在原地，還沒從剛才的衝擊中緩過神。
貓玩具歸還了狸花貓的身體，將自己的精神力從他腦海中抽離，回到地獄門小屋的球體中，飄進貓貓神從前慣常躺著的那個貓窩裏，不肯露麵也不願多說一個字。
沃迪歎了口氣，跟離化對視一眼，拍拍眠音的肩膀，三隻貓步伐一致地轉過身，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出地獄九層，麵前忽然燃起一簇火焰——是象征著地獄的獄火，顏色卻比之前鮮豔明亮太多，那些惡念與雜誌已經隨著地獄犬的離去一掃而空。
三隻貓貓警惕地盯著獄火，本想迅速離開，耳邊卻傳來天道的聲音。
“地獄犬把地獄之主的繼承權留給你了喵，你挑個馬甲繼承下，我給你在天地規則這裏登個記。”
話音未落，地獄九層中，被地獄犬趕到遠離魔王宮邊緣居住的各個惡魔種族躡手躡腳地溜過來探查情況，見地獄犬的氣息已經消失，頓時響起陣陣驚呼。
能在地獄九層立足的惡魔，都不是等閑之輩，又前後經曆了撒旦、偽裝成自己兒子的撒旦和地獄犬三重**，但凡有點骨氣的都被丟進岩漿湖裏當肥料了。
他們感受到貓貓身上強大的氣息，又看見旁邊完全是在裝乖賣巧的獄火，心知這又是一位強大到近乎神明的存在，完全升不起反抗的心思，齊刷刷跪了一地，想高呼參見吾主，姿勢都擺好了，卻卡在原地，遲疑著不知道這三位哪個才是真正的地獄之主。
貓貓們互相看看，一句話都沒說，離化和沃迪同時後退一步，獨留下眠音還蹲在原地。
體內還有半塊貓貓神碎片、思維同步比起其他馬甲總要慢上半截的眠音：“……”
他才不要當什麽地獄之主好吧！這種聽上去就很危險的任務，完全不適合他這樣體內還封印著半塊碎片的馬甲！
沃迪：更不適合我，我還得跟卜歐一起救助流浪貓呢！
離化：別看我，我要回二十八宿的。
眠音無奈捂臉。
伸出爪子，獄火乖覺地飛到他爪尖，底下一眾惡魔慌忙跪拜，還沒等把‘參見吾主’喊出聲，便聽眠音輕咳一聲，尾巴晃晃：“吾奉殿下之命，前來收複地獄，暫代地獄之主一職。待達居殿下從百忙中抽出時間，祂自會接見諸位。”
這活他暫時接下，等達居再長大一點，必須得推到他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嗷終於寫完了！下個番外是雲諫的高中日常，我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在星期四之前把番外全寫完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