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灰暗密林

從牛膝河彌漫而來的濃霧還沒有散去,晨曦的光輝剛剛撕裂漆黑的夜幕,村子的管事親自敲響了送信人弗爾的家門,轉達了來自領主城堡的命令。作為長靴村公認的山林向導,亞文早有預感,而且他也根本不敢抗拒薩曼森男爵的威嚴。

一捆洗地發白的亞麻布條,一個幹癟的羊皮壺,一根摩挲地油光滑亮的尋路杖,這就是亞文繼任送信人職務後的所有家當。管事騎上村裏唯一一匹比毛驢大不了多少的矮腳馬在前麵帶路,邁開步伐的亞文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始終保持兩個身位。

約定的地點是男爵封臣騎士塞西的木桶村,背靠香茅丘陵,被一條水深沒過頭頂的白沙河環抱,一座麻石堆砌的小橋溝通著村民和一河之隔的田地。管事讓亞文在村子外麵等候,他翻身下馬,走過小石橋,沿著筆直的村道往尖頂的教堂走去。亞文活動手腳,短促的呼吸節奏慢慢變得悠長,等到身體冷靜下來,他卷起褲腿,用亞麻布條在小腿上纏繞,嫻熟的手法很快把腳踝至膝蓋的部分綁好,試著來回走動,又做出一些調整。

一個沙啞沉悶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回響:“值得稱讚的技巧,這是送信人的秘密嗎?”

亞文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被人侵入身邊也沒有察覺,他站起身看見熟悉的魁梧身體,立即單膝跪地,畏懼地俯首:“尊敬的騎士老爺,您的仆人隨時聽從召喚。”

“我見過幾個有名聲的送信人,他們並沒有這種技藝,反而有些像北方的卑格支山民在雙腿上玩的花樣。”騎士塞西顯示出好奇的表情。

“尊敬的大人,您睿智的目光讓我的秘密毫無藏身之處。這種手法確實是偶然的巧合下學會的技藝,它能更好地保護我賴以為生的雙腿,不被荊棘和多刺的茅草傷害。”沒有站起身的亞文的解釋得到騎士塞西的首肯。

他示意送信人起身,看著恭敬地低著頭,身體彎曲,雙手放在膝蓋上,退步立在路邊的亞文,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一切準備就緒,出發。”

四個年輕的騎士侍從沒有跟上,目送換了一身皮甲的塞西和送信人亞文離開小路直接走向鬱鬱蔥蔥的山林。直到兩人的身影被茂盛的草木吞噬,再也看不見任何跡象,他們才帶著滿臉遺憾地回到騎士的石砌大屋,繼續練習格鬥和殺戮的技藝。

剛開始的平緩地形,騎士塞西靈敏的耳朵聽到身後送信人每次交替腳步的呼吸節奏,輕快地像潺潺溪水拍打棱角分明的石塊在山澗溪穀滾動。石塊越來越規整,均勻的呼吸節奏把它打磨成圓滑的鵝卵石,如同亞文毫不費力的腳步。

‘這個口才不錯的送信人確實很不錯,能在平地跟上我的腳步的人並不多。’

進入地形起伏不定的山林,送信人亞文就開始跟不上騎士塞西,慢慢地被他拉在身後,不過距離沒有拉開。太陽脫離地平線緩緩升起,把光和熱撒遍大地,彌漫在山林的霧氣漸漸淡去,一前一後的兩道身影驚起許多飛鳥和小獸,唧喳的鳥叫和嘶啞的獸吼此起彼伏,打破平靜的山林,呈現出喧鬧卻祥和的勃勃生機。

身體慢慢發熱發燙,牽動胸腹的傷勢,騎士塞西略微皺眉,知道自己已經到達極限,於是慢慢地調整步伐,把速度降低下來。始終盯著他的背影的亞文也隨著放慢腳步,不斷地拉近兩人的距離。

當塞西鬆開係在腰間的長劍上的手,開始在山林散步讓身體恢複平靜,亞文立即出現在他的身後,呼吸的節奏已經調整為悠長,這讓‘獵人’騎士有些訝異。

‘一個很有潛力的飛毛腿,不亞於傳令兵的身體。’

“前麵是灰暗密林,尊敬的薩曼森男爵領地的邊緣地帶,是該絞死的逃亡流民的聚集地,公正的法律無法抵達的混亂區域。根據牧師海瑟斯所說,你對這一帶很熟悉,這不得不讓我產生疑惑。亞文,你同情逃亡流民,和他們打過交道?”

“尊敬的騎士老爺,您的仆人不敢對你隱瞞,從村裏逃走的流民尼肯和我們家是鄰居,我曾經在送信的時候抄近路穿過密林,碰到一些麻煩。那些逃亡流民很可憐,在野外生活的很苦,不過他們不值得同情。為了一口吃的,什麽壞事都能幹出來。”

騎士塞西“嗯”了一聲,想了想,邊走邊說:“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送信?”

“一年前,父親把尋路杖交給我的時候。”

“在密林裏碰到尼肯是什麽時候?”

“春耕開始第二天,農事官皮托有一封信送到格羅拉領地,為了不繞遠路,我冒險穿過密林,巧合地碰到餓地皮包骨頭的尼肯。”

“三個月前。”塞西暗自點了點頭,‘三次銀月光輝沐浴,尼肯在此後接觸黑血而獸化了。’

“亞文,帶我去你和尼肯碰麵的地方,你是牧師海瑟斯推薦的向導,不要讓我失望。”

“遵從您的命令,騎士老爺。”亞文立即走到前麵帶路。

走進灰暗密林的邊緣,遮天蔽日的樹冠爭搶著陽光和雨水,無數纖細的碧綠樹藤垂掛在枝幹之間,釋放出淡淡的霧氣,即使是中午的太陽,也無法穿透。低矮多刺的灌木叢像長滿尖牙銳齒的野獸撕扯兩人身上的衣服,沒過多久,騎士塞西和向導亞文的手臂和脖頸上出現細密的傷口。

即使手持尋路杖的亞文費力地在前麵開道,傷口仍然不停地增加。塞西的臉色有些煩躁,不過對於這一切,他可以忍受。

“灰暗密林裏有多條安全獸道,劃分出獸群之間的領地範圍。逃亡流民多數聚集在水源區域守候捕獵,為了采集填腹的口糧,他們越來越深入密林。我們現在位於邊緣地帶,還很安全。”亞文開口解釋,讓塞西很滿意。

突然一股強烈的憎恨向‘獵人’騎士湧來,他停下腳步,伸手拉住向導亞文。

看著左手食指豎起放在嘴上的塞西,右手已經摸到係在腰間的匕首,一副戒備的表情,亞文立即知道危險在接近。他立即蹲下身體,雙手握住堅硬的尋路杖。想了想,他側躺在地上,把右手貼在地麵,微微拱起,隨後耳朵湊上去,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亞文站起身左手指著聲音遠去的方向,右手三指並攏,食指和中指做出交替動作。

塞西搖了搖頭,輕輕解下礙事的背包和腰間的長劍,急促的呼吸幾次,蒼白的臉色迅速騰起大團暈紅,接著猛地踏足發力,身體仿佛一道白色閃電,衝向前方右側十二步距離的一棵老樹。

哚哚哚!

匕首連續攻擊三次落空,塞西用力甩手射出,一個上身**,塗滿淺綠色草汁的男人掉落在地上。獵人走上前把匕首從獵物的胸膛拔出,滾燙的鮮血不斷噴湧而出。受了致命傷,生命力異常頑強的流民極度怨恨地瞪了騎士一眼,很快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時,作為誘餌遠去的另外一位密林獵手嘴裏發出怪聲,抓住林間隨處可見的樹藤快速擺蕩接近。傷勢未愈,強行動用騎士技的塞西身體遲鈍地後退一步,避過流民的獵殺。

“亞文,快逃。”

年輕的向導沒有逃跑,雙手緊握尋路杖,像奔向戰場的戰士發起衝鋒。騎士塞西瞬間明白,又跑了幾步,仿佛腳下被樹根絆了一跤,大呼小叫地向前摔倒。眼睛發紅的密林獵手失去麵前的獵物,還沒有回過神,一根尖利的木杖直刺過來。

‘莊稼漢的三腳貓把式。’流民團的叢林斥候打算在碰到的短暫片刻側身閃躲,然後在對方攻擊落空的震驚瞬間扭斷他的脖子。

可是,亞文的眼睛裏流露出嗤笑和嘲諷,強健的雙腿猛然發力,尋路杖出人意料地往前延伸一肘尺,瞬間刺透密林獵手的胸口。

“呃。”沒有人能在心髒穿透後還能反擊,劇烈的痛楚緊緊地抓住這位大意的流民斥候。不可思議地注視著吹熄他生命之火的亞文,眼睛裏浸滿懊悔和憎恨的毒汁。

“幹的好,亞文。”喝下牧師海瑟斯贈予的祝福聖水,騎士塞西發現胸腹的撕裂感漸漸緩解,隻剩下火辣辣的麻疼,‘這有點像騎士技裏的突刺。不,應該是長矛兵的刺擊。沒有配合適當的呼吸和發力技巧,亞文的雙腿已經殘廢了。’

亞文看著死在他手裏的流民,強烈的惡心從嗓子裏翻湧而出,他雙腿跪在地上,不停地嘔吐,把早飯都吐出來,繼續幹嘔著,眼淚和鼻涕流地滿臉都是。

塞西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本想上前製止,不過亞文很快恢複正常。

“灰暗密林肯定發生了某種變化,沒有理由在邊緣地帶碰到兩個狡猾獵手。嗯,捕獵的經驗不足,看來是兩個新手。”塞西重新整理行囊,“這裏的血腥氣味太濃了,附近密林裏的野獸很快就會聞到。亞文,我們該走了。”

取回尋路杖的年輕向導已經平靜下來,他點了點頭,“附近有一條小溪,我們可以暫時休息,洗掉身上的氣味。”

兩人繼續上路,盡量避開肥厚的苔蘚,濕滑的虯結樹根,偶爾借助樹藤擺蕩身體,漸漸地,渾身沾染血腥味的獵人悄悄遠去。

灰色羽翼的食腐烏鴉盤旋著接近,它們是第一個宴會的不請自來者,散發淡淡的腐臭氣味的身體落在兩具屍體周圍,不停地撕咬啄食,好像沼澤濕地無聲地吞食生命的淤泥深潭。

饑餓的老狼腳步蹣跚地接近,暗綠色的口水從鬆黃色的齒縫間流淌出來,滴落在地麵上冒出絲絲縷縷的白煙。烏鴉們不敢和它爭鬥,被迫讓出一個席位。隨後接二連三的拜訪者陸續趕來,嘶啞咆哮著露出銳利的獠牙和尖利的爪子發出威脅,烏鴉們占據的位置越來越少,最後隻能撿食個頭碩大的山林猛獸爭搶時濺落的碎屑。

突然,“沙沙沙沙”的聲音從遠而近到來,周圍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食腐烏鴉們連忙振翅飛離地麵,猛獸們收起爪牙,立刻分頭落荒而逃。很快,一條暗紅色的‘地毯’鋪開過來,那是無數血蟻組成的軍團。來不及躲避的野獸被這股血色潮水淹沒,掙紮了片刻,被啃噬地隻剩下滿是蜂窩孔眼的骨頭。

兩個流民斥候的屍體沒過多久,同樣被這群密林殺手消化。被壓倒伏的雜草恢複原狀,慘白的骸骨隨即消失地無影無蹤。這就是灰暗密林的真麵目,血淋淋的殺戮隨處可見,而密林本身則是所有生命的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