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飛船，林瀾便看見出口處等候多時的文瑈。
他大概是覺得隻要是眾目睽睽之下，林瀾就真的隻能耐著性子繼續聽他胡言亂語吧。
但怎麽可能呢？林瀾又不是忍氣吞聲的性格。
他連好看的笑容也藏心思，怎麽會有心甘情願受製於人的時候？
顧未棠腿傷不方便行動，嚴玖就幹脆給他申請了輔助設備。林瀾不疾不徐地推著輪椅，長發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搖曳，銀色的發絲飄揚，似乎折射出閃閃爍爍的晶瑩光點。
會兒來來往往都是返航的帝高學生，他們走著走著，隻覺忽然不知從何而來一陣凜冽寒風。
有人感覺臉頰涼涼的，伸手摸了摸，而後不由得一愣：“哎，下雪了？”
“臥槽，真的！”
“可是……可是這裏不是室內嗎？”
眾人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目光皆被突如其來的雪花吸引，大家紛紛掏出手環開始拍攝這奇景，也就自然顧不上其他。
與此同時，人群不注意的角落，一道冰牆偽裝成大廳漂亮精致的裝飾鏡麵，悄無聲息地矗立起來，將學生們隔絕在外。
堅冰爬上了文瑈的小腿，令他動彈不得。
文瑈運起修為勉強抵抗其蔓延，一邊艱難地開口道：“林瀾，都是誤會。你知道我很善良，所以才會被蒙蔽，我聽你說，你做這一切真的都是為了我——”
林瀾並未理會。
他隻溫柔地脫下外套鬥篷，輕輕蓋在顧未棠的腿上，讓顧未棠不要著涼。而再抬頭時，林瀾的眼神之中再無絲毫甜蜜笑意，冷厲如北風呼嘯，直壓得人喘不過氣起來。
也是他們慎重討論過後的決定。
林瀾不認為自己有審判他人的權力，但同為來自世界之外的修者，明知文瑈所作所為，他不能坐視不理，聽之任之。
文瑈肆無忌憚，仰仗是修為。沒了修為，他自然也不能再生事端。
至於其他……就讓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在星際社會的規則下好好償還吧。
滲入骨髓的寒氣令文瑈麵色陡變。
是的，林瀾確實就是這麽厲害，若非他真的有這樣的實力，自己也不會……
文瑈頓時領會林瀾的意圖，再不敢打輕飄飄的感情牌，咬牙道：“住手！你利用小秘境的世界規則吞噬了係統……我要是真廢了你的修為，那我就永遠也回不去了！”
“……”
顧未棠雖未出聲表態，背脊卻明顯一僵，最終還是止不住擔憂地望向林瀾。
林瀾大概猜得到文瑈多半是故意這麽說的：這樣一來可以穩住自己，二來也可以動搖顧未棠。他嘴上屢屢將顧未棠貶得一文不值，行動間卻分明把顧未棠當做林瀾唯一的弱點……實在可笑至極。
林瀾堅定地抓住顧未棠的手，搖搖頭讓他別擔心。
“嗬，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算你心善，讓我們趕緊趁著這最後的機會好好道別……”文瑈自覺得逞，一邊冷嘲熱諷，一邊趾高氣揚地等著腿上的冰融化。可誰知他剛鬆懈一口氣，堅冰便立刻抓住破綻，又向上竄了幾分。
他驚恐失聲：“林瀾？我瘋了！？”
林瀾很平靜：“回不去，那就不回去了。”
“什……”文瑈難以置信。
“我既知道你，就該明白你對那裏沒有任何留戀。”林瀾足下的劍陣散發著銀芒，銀色長發無風而動，在半空中揚起優美的弧度。
此刻的他目無波瀾，真真是畫卷之中才得見的仙人神祇。
“我怎麽可以沒有留戀？我憑十幾歲的年紀得道飛升，放眼整個修真界，絕無僅有！為什麽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我不好奇當中的原因嗎？而我有如此才能，卻不得不接受那位仙君製定的規則、要求，事事都得聽從她的指點，我真的甘心嗎？我應該也看見過仙君留在我身上的法印，我就不覺得她有問題嗎？我父親死後，始終沒有找到凶手，我難道不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問心無愧，亦無力追究。你和你父親之間沒我想像當中的那種感情，離開他於你是一種解脫，如今也沒有必要再去自尋枷鎖。至於仙君，她後來收留了你，也許你也曾有過希望得到她認可的時候……但現在這些對你而言，都不那麽重要了。她教導過你是非對錯，但現在，你不隻為評價而活，你也有真正屬於你自己的願望和想法。”
一番話，與其說是解釋給文瑈，倒不如說是講給另一人聽的。
林瀾垂眸，目光落到顧未棠身上，瞬間就變得無比繾綣，紫色的眼睛裏都好似有粼粼水波流轉。
他說：“學長在的地方，才是你的歸宿。”
林瀾的聲音滿是柔情，劍意卻毫不留情。
隨著寒氣進一步入侵，文瑈感覺到一部分血液逐漸凝結，連帶修為也開始難以循環運轉。再這樣下去，他的反抗會越來越艱難，百餘年的修為道行即將被這股森冷寒氣徹底撕碎。
林瀾沒有在詐他。林瀾是真的無所謂能不能回去。
一認知令文瑈驚慌的同時，心底又猛地竄起無法遏止的憤怒。
“我有無數修道之人做夢也不敢肖想的天賦，如今說放棄就放棄，我把你們當什麽了？把你們這些努力了那麽久都入不了仙君的眼，被說成是一無是處、不適合修煉、沒有仙緣的人當成什麽了”
“你忍受百般磨難追我來到這個小秘境，為的就是讓我恢複真正的力量，讓我領頭反抗仙君，我倒好，我說不想回去？我說不在乎這些？還‘歸宿’……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哪兒有什麽感情，我懂什麽真心？哈哈哈我也不想想我是什麽——”
長久的怨念被點燃。
怒火催生了文瑈的心魔，邪念吞噬理智，意欲占據身體。這在往常是失控的征兆，此刻卻反而暫時稍微壓製住了林瀾的堅冰。
“一半非人之物，隻有軀殼是人，神魂都是不完整的，怎會覺得自己有‘心’？真正的人，血肉之軀，怎麽可能以那個年紀得道飛升？天方夜譚！”
文瑈雙目赤紅，貌若瘋癲：“都知收服法寶需要培養感情，我以為那就是法寶有自己的想法了？笑話！不過是經年累月後，修為融進了法寶之中罷了，哪可能真的有什麽靈？死物何談其他，不過是朝夕相處久了產生的自你感動！我和顧未棠之間當然也類似於此，全都是錯覺。”
文瑈的話語焉不詳，又匪夷所思。
林瀾明知不該聽信任何一個字，但如此遮遮掩掩反倒引他被迫陷入思考。而後，心底不由冒出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說，我真的沒有懷疑過嗎？我也知道自己與任何一個修者都是不一樣的。在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裏；在仙君曾親口說過的那句，“沒有真心”裏……
“不是錯覺。”就在這時，顧未棠忽然開口，冷冷地打斷了這詭異的沉默。
“我懂什麽？有我插嘴的份麽？我連你在說什麽都不知道，哈哈哈笑死你了，想安慰人，也不多說點好聽的話出來騙騙人家——”
“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自己的內心。不論我如何找理由、找論據去否定，你對林瀾的感情都是真的，不是錯覺。”顧未棠的眼神嘲諷之中又帶著一絲憐憫，“我總不會忽然又說，其實你也不是人吧？”
“我！”文瑈氣急敗壞，他就想要撲上來要顧未棠好看。
然而下一秒，伸出去的掌心卻傳來尖銳的疼痛——
“……你本非人呢，可能修為控製得也不是那麽好吧。”林瀾左手挽了個劍花，勾起唇角露出傾世笑容，“別亂動哦，否則刀劍無眼，你怕我受傷呢。”
才冒頭的不安立刻就被顧未棠熄滅了苗頭。
當時顧未棠堅持要同行，林瀾其實並不是很放心……可現在看來，不分開才是正確的選擇。即使顧未棠並沒有很強的戰鬥力，卻依然是林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林瀾覺得心底暖洋洋的，重新萌生了知曉一切的勇氣。
未必所有的真相都是好消息，但……至少顧未棠會一直陪著他、相信他。不願回首的過往，也都瞬間變得不再孤單、不再可怕。
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一切困境隻有真正麵對了，才能跨越，才能戰勝。
而後，再邁向更好的未來。
“別得意得太早，我們以為這就結束了？”
見兩人在相視之後居然再次恢複冷靜，眼神中奇跡般地重新點亮了光芒和希望，文瑈捂著汩汩流血的傷口，表情也越來越憤懣扭曲：“我們難道以為上次計劃失敗後，你就真的拿林瀾沒有任何辦法，沒有後招？林瀾，你之所以對我那麽溫柔，那麽一再退讓，是不想點破我的真實身份……”
林瀾抬起手，冰風再次呼嘯而至：“事已至此，我該不會真以為這些故弄玄虛的話能傷害你吧？”
“對旁人確實沒用，但我卻不同。林瀾，真相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毒藥！當我知曉一切，明白自己真正的本源，意識到自己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後，神魂與軀殼之間本就脆弱的聯結也會更加難以維持……那麽現在，關於這個真相，你們從哪裏開始說起比較好呢？”